紫卿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枕冰娘
辛夷的心跳都放佛瞬间停止。
这漫天蝴蝶,漫天蝴蝶中的春意芳菲,芳菲春意中有君子冰心如月,绵绵不绝兮青山含情。
“喜欢么”李景霆一笑,语调氤起了沙哑。
辛夷的唇瓣颤抖着开阖几番,竟是说不出半个字来。她微微翘起根莹指,一只蝴蝶翩跹来,婷婷停在她指尖。
盈盈可怜,春意无边,乱我心者,风月不言。
见辛夷长久不回话,李景霆讪讪地抿了抿嘴,低头哑声道:“……本王惹你那么些不开心……本王又是个老铁树,脑子笨,也不懂……只能想到这个笨法子,望姑娘重绽笑颜……”
辛夷还是沉默。静静地看着指尖栖息的蝴蝶,微微抿着唇,眸光闪烁,也不知是恼是喜。
李景霆愈发局促了。像个犯错的孩子般,拳头松开又攥紧:“是不是很蠢……对不起……本王不知道怎么让你重新开心起来,若是这个不行……本王再想法子……你等等我!”
李景霆紧张地动了动喉结,脸上重新焕发出希望,连满袍脚的泥印儿和草木沫都来不及拂,便又欲匆匆离去。
哐当一声。在他手拉住门栓,再次打开时,辛夷的声音兀地响起——
“王爷歇歇罢。”
李景霆脚步一滞。搭在门栓上的指尖有些颤抖:“辛姑娘……”
辛夷清咳两声,不知是不愿对上目光,还是刻意抑制什么,她侧过头,看向从窗楹飞出的蝴蝶:“……王爷奔波了几个时辰,气也不歇一口汗也不擦一把……歇歇罢。”
李景霆一喜,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可是,本王错在线,惹姑娘那么些不快……本王说过,若不让姑娘重绽笑颜,本王……”
“民女原谅王爷。”辛夷猛地接过了李景霆话头,可方一出口,就意识到不妥,有些慌乱地补了句,“功过相抵。民女和王爷两清罢了,并无他意。”
“那……之前的不快……”李景霆小心翼翼地盯着辛夷的表情,生怕她是因了“君臣尊卑”,而不敢不“原谅”自己。
辛夷觑了半个眼,将李景霆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她唇角一抿,兀地站起来,硬生生地挤出个大笑脸:“都结了啊!民女这不是笑了么!”
然而女子方才还气鼓鼓,如今立马挤出的笑脸太过不自然,于是乎,又为这份“原谅”添上了抹孩童般的俏皮。
李景霆心尖一颤,笑了,笑得一股股热流往脑海冲,笑得冷了二十余年的架子都快绷不住了:“是…姑娘是笑了…多…多谢姑娘…”
“你我互不相欠,哪里用得了谢。”辛夷唇角颤了颤,嘟哝了句,“再说,让一个王爷给我道谢,民女不敢造次。”
第四百六十八章 释比
“放肆!公子没让你回话,汝也敢多嘴!”所有人都呵斥了出来,几乎是同时,看女子的目光已如看个死人。
“请公子以大局为重。蛮夷不识中原礼法,还望公子万勿计较。”柳禛也连连磕头,慌忙为女子求饶。
然而,江离只是懒懒地动了下,让自己在圈椅里以一个舒服地姿势瘫着,连眼皮也没抬:“本公子命人给了你数套中原女子的衣饰,你就配了这身来”
诸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女子衣饰,顿时,俱倒吸了口凉气。
白。没有一丝杂质的雪白。除了肌肤墨发眉眼,女子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一层雪白中。
雪白的鲛绡云罗宫制襦裙,上面以银线绣满流云纹,动摇间,宛如天光云烟相随,同样雪白的湖绉白缎镶边大袖衫,飘飘曳曳,好似冰雪为线云为针,白鞋白帛,竟无半点其他的颜色。
而女子墨发七尺,云鬟高耸,梳了个寻常的如意髻,也无金碧之饰,仅簪了枝当季盛开的白杜鹃花,连枝子上的叶儿都被摘去,独独留了攒雪般的朵瓣。
除此之外,薄施胭脂,眉心一点雪白云钿,再无任何粉饰。
“公子息怒!”柳禛最先缓过神来,立马拜倒,同时转头怒斥女子,“汝可知,浑身着白,在我大魏乃是丧事之饰。如今海清河晏,主上圣明,你着一身白丧,到底居心为何!”
女子不惧不怒。有些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尔玛尚白,此乃神明之色,天地间圣洁之至(注1)。再者,你们又没提前说不许浑身着白。是你们错在先,怎么还怪我了”
“区区蛮夷,辱我汉礼,休得口出狂言!”这次不待柳禛,诸人都眼一瞪,异口同声地怒喝。
千夫所指,生死难测,女子依然面不改色。随意地耸耸肩:“立盟的是你们,骂的还是你们。你们中原人真是古怪。”
眼看着两方闹起来,一直擦剑的江离忽的吐出一个字——
“羌。”
“什么”女子和诸人下意识地住了口,一愣。
“我大魏称呼尔等为羌。本公子不管你们称呼自己是尔玛还是其他(注2),但如今顺我中原患难相恤,尔等便该遵我大魏习俗。”江离语调阴冷,却是没抬头,“称呼自己为羌。”
柳禛诸人也意识到这点不妥,立马挺直腰板,抬起下颌,准备顺着江离的话,搬出中原大义,逼女子改口自称,然而后者只是眉尖蹙了一下,片刻,便舒展开来。
“羌就羌咯。我尔玛,不,我羌子民遵从盟约,也望大魏与我同心。神明在上,不可欺瞒。”
诸人准备好的三纲五常顿时落了空,大有失去个显示中原渊源的机会而遗憾。柳禛清咳两声,满意地点点头:“汝一边着了魏衣,也要遵从羌人尚白的传统,一边唤了十几年的自称,改口又改得这般快。汝说我们中原人古怪,看来羌人也不落下风。”
不动声色的嘲讽,让诸人都窃笑起来。衬得独自跪在堂中的女子,愈发单薄,愈发孱弱。
然而,女子依然无羞无恼。只是淡淡地一挑眉:“罢了。之前我说你们古怪,算我不是,如今你也还回来了。我们两清。”
简简单单的一句,率率直直的退步。再次让诸人准备好的明枪暗箭,唇枪舌战,都哑在了喉咙里。
柳禛一愣。名扬天下名为伏龙的他,第一次感到了棘手,是那种遇到从未见过的棋,而乍然手生的棘手。
大殿里的气氛忽的有些尴尬。
良久,江离率先开了口:“你这么一身白在我中原地界上,又没发丧。只怕出了这门,被嫌晦气,会被街旁混混打死的。”
毫无留情的警告。却让女子露出了一丝笑意:“公子在担心我么”
“担心”江离玩味着这两个字,也笑了,却是一抹冷笑,一抹让人筋骨浸凉的冷笑,“你若横尸街头,就不是私事,而是大魏和羌人的怨结。本公子还没有这么蠢。”
女子敛了笑。因为哪怕说这句话,江离也没有抬头,目光都一心凝在剑上,自始至终,没有瞥她半眼。
女子嘟了嘟嘴:“那蓝色。一点点蓝色还好。”
江离使了个眼色,便有侍婢会意,迅速地拿了一套簪钗到殿中来,簪钗通身点翠湖蓝,也是除了蓝,再无其他颜色。
“也行。就这件罢。待我回了房中,明儿再换来。”女子接过簪钗,自己也瞧得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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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九章 盟约
尔玛孜丹点点头,郑重了颜色,掏出张拓印的卷宗,一字一顿,朗声诵念,前时还初生牛犊般的她,此刻忽的,就宛如山河拜首的上位者。
“公子平息羌与魏的战争,体恤我羌民,收我子民民心。劳心月余,神明见证,我羌与魏签订盟约,今后羌人归入川蜀,受蜀官调遣,但习俗与王政,需保我羌王之权(注1)。今日盟约已定,歃血为盟,魏民与羌人各得太平,皆大欢喜。”
尔玛孜丹顿了顿,看了眼江离,后者依旧懒散地靠在圈椅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女子这才收回视线,重新念了下去。
“吾,尔玛孜丹,蒙天神圣意,得万物赐福,被尊为羌族释比(注2)。但如今,羌和魏已为兄弟之邦,为标羌王交好之诚,特遣吾以释比身份,追随公子左右,传羌人之善,和两族同心。天神见证,不得有违。”
尔玛孜丹深吸一口气,有些生疏地按照中原礼节,向江离跪拜稽首,头叩首至地,正经的小脸很是恭顺。
“本释比,不,尔玛孜丹从此效忠公子,任蜀地官吏差遣。”
殿中诸人静静地看着女子行礼,不自觉挺直腰杆,虽然盟约是“兄弟友邦”,但谁都明白,这不过是场“双方都要面子”的政治游戏。
历时半月有余,蜀军一战,赢了羌人。兼之战后帮助百姓筑房,分发天亩赈济米粮,无论羌王羌官如何,羌民倒是归了心。
考虑到唇亡齿寒,尤其是边疆,大魏不想真的灭了羌,羌也无力死磕到底,于是,一纸交好盟约,为这场持续下去双方都没好处的战争画上了句号。
明面上,虽然赢的搏了好名声,输的也没丢脸,但暗地里,毕竟败的是羌,羌王也有眼力劲儿,自觉送来本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释比,一方是显示诚意,一方也是作为人质。
想到这儿,柳禛脸上泅起抹傲然:“羌王虽是蛮夷,却也懂得棋局规矩。是个聪明人。”
“伏龙先生这话就好笑了。”尔玛孜丹忽的抬眸,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既然已是兄弟之邦,还一口一个蛮夷。怕是大有不妥罢。”
柳禛略带轻蔑地一笑:“小丫头嘴硬。盟约不过是面子活儿。抛开虚的,战争中赢为主输为奴,你该什么态度,自己看不清形势么。”
尔玛孜丹下颌微扬,正色朗声道:“我羌是输了,但没有输掉这一身骨头。就算不能打赢魏,但我羌子民各个是好汉,不死不休拼下去,也能让大魏掉块肉。能与大魏定下盟约,不是我们怕了,而是顾虑百姓。战火连天,无论输赢,受苦的横竖是子民。吾等不愿为一己王业,而苦百姓,顾为盟约,献上吾族之诚。”
一番辩驳不慌不忙,条理清晰,加上那女子眉眼雪亮,并没有敌意,却是不卑不亢,一身清骨峥峥,教柳禛微微变了脸色。
“胡言乱语!我中原乃礼仪之邦,民生社稷还用尔等来教”柳禛双目一瞪,语调加重了分不善。
然而,尔玛孜丹依然面色平静,只是瞳仁愈亮,简直像天上的云朵,清澈得倒映出了世间百态,任何人心在她面前都如尘埃。
“能将吾送来,是羌之诚,只请大魏与我同心。否则,我羌有弯下脊梁的仁慈,也保留随时磨骨为剑的权利。”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那女子身影单薄稚嫩,却放佛瞬间具有了无上的力量,日月星光在她眸底闪烁,河山故土被她扛于肩上,最后她护于身后无形的,是百万万羌族百姓。
蚍蜉亦可撼树。星光亦可映日。一隅蛮夷弹丸之地,亦可数风流人物。
柳禛唇角抽了抽,正要反驳,忽听上首传来一声剑鸣——
“够了。”
原是江离竖起根莹指,轻轻地叩了下剑刃,声音不大,却恍若不可违抗的命令,让诸人兀地缩回脖子,哑巴了。
江离再次抬起眼眸,瞥了两眼女子,淡淡道:“汝诚心归顺我魏,则我魏,必会给足你面子。无论是为百姓还是国本,本公子一诺千金,决不食言。”
“公子英明!”柳禛并数十官吏扑通声下拜,山呼如雷。
尔玛孜丹迸发出灿烂的笑意,哪怕是严肃的场合,她也露出两行碎米牙,唇一弯眼一眯,笑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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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章 了结
“我没有法子,你又能有么你和我一样,身在棋局中,身不由己。从出生在皇家起,你我就注定了这样的命。”静娴公主转过头,眉间腾起股死气,“皇兄不必自责。你们都没错,或许错的,只有他罢了。”
“谁”李景霆又蓦地来了火,拳头再次攥起。
“他。”静娴公主惘惘地吐出一个字,并不愿多讲,“错的是他,毁了我的一生。”
虽然是充满怨念的字眼,话里行间却没多少恨憎。反而充斥着一股哀凉,以及最后念而不得的放手。
李景霆忽的懂了,咽下了追问的话。
是错。又不是错,是罪,也不是罪。情之一字,本就无论输赢,也无所谓得失。
“皇妹…你若铁了心,皇兄也劝不动你,那我只多问你一句……将你从李府,送到这荒郊野外的,是谁……”李景霆咬了咬下唇,一字一顿如从齿缝迸出。
静娴公主眉间一蹙,似乎不得不提到那个人,都让她痛苦:“还能有谁。李知烨和王家共谋的。还顶了个让我和郑大姑娘作伴的好说头。大抵是他见着我来日不多,不愿被泼冷待发妻,致其病故的脏水,才把我送出来,让我断气在外面罢。”
“原来,原来……我前阵子还疑惑,李知烨怎突然把你送到王家去。听他编的说头,还那般仁慈……原来,欲盖弥彰的鲜花帐后,屠刀都已磨得雪亮了……本王,立马找他算账去!”
李景霆牙齿咬得咯咯响,蹭的一声站起来,面色发青地就往外冲。
静娴公主没有说话,略带玩味地看着李景霆背影,在见后者到门槛时,又蓦地顿住,她哀哀笑了。
“看,皇兄。你也不过是说说,并不敢较真。至少现在,你没打算,也不敢,和陇西李撕破脸皮。”
李景霆身子一抖,头颅沉重地垂下,就算指尖掐进了掌心,脚步也再未往前踏半步。
“对不起。娴妹。你说的对。”
男子的声音沙哑到极致,泅着哀入骨髓的自责和无奈。明明是华服锦衣的背影,此刻却无助得好似下一秒就要倒下去。
静娴公主释然地笑了:“我很清楚。因为皇兄从小就告诉我,你一生所求,便是江山王业。你从没有动摇过,也从没遮掩过。所以,我才自始至终的清楚,我的命运和下场。”
“你从来都没怨过我么”李景霆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唯独拳头攥得青筋暴起,一滴滴鲜血从掌心渗出。
“一生所求唯江山。寒心是寒心了点,但意外的,并不让人反感。”静娴公主病怏怏的小脸,终于泛起抹神采。
李景霆一愣。这种话,好似她也这么说过。
答案难听是难听了点,但意外的,并不让人讨厌。
“皇兄,就这么走下去。你自己的路,不用在意旁人评价,也不用在乎后世评说。江山或者女人,皇兄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罢。有些东西,有些人,错过了,就可能是一辈子。”静娴公主放佛回光返照般,小脸忽的泛起血色,眉眼婉柔,“皇妹知道,我只是一介妇道人家,棋局中无关所要的存在,然而,只以同胞血亲的身份,愿皇兄建功立业,青史流芳……”
“傻瓜,这就够了啊……”李景霆兀地打断静娴的话,一把奔回榻边,执起女子的手,无声无息就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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