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枕冰娘
李景霈愈发好笑:“汝非长安人士”
“我乃丰州人。去年大河水患,冲了我们村,我爹娘半路没了,我独自一人流浪到京。还是辛姑娘好心收留我,于是一直伺候姑娘。”翠蜻眸色坦荡,说得认真。
“大河水患爹娘没了”李景霈察觉失言,有些尴尬,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雨声哗啦,青瓦叮咚,两人又陷入了凝滞。
李景霈依然瞧着马墙上的银杏出神,翠蜻则顺着李景霈的视线,也好奇地看着那银杏(注1)
“公子很喜欢公孙树么”(注2)
“公孙树你说这个银杏么”李景霈一愣,旋即恍然,眸色起了波澜,“也说不上喜欢。只是此乃母……不,娘亲给我的徽印,所以比其他的多留了个心罢了。”
“公孙树多好啊!是个好兆头!”翠蜻笑了,清声如铃,“公子有个好娘亲呢!”
没想到李景霈浑身一抖,双眸刹那失去焦距,荒惚道:“好……娘亲”
翠蜻没有察觉到异常,笑意愈发烂漫:“对啊!虽然不比其他的树辉煌如穹,但是不易败落,多大的灾也能活下来,长长久久的!你娘亲对你的期望,想来也是如此,难道不是好娘亲么”
李景霈抿了抿唇,心头千万思绪涌,最后涌到脸上,只化为了眉间一抹凉薄:“是么我有好几个兄弟,其中两个最出色,一个三弟以金翅鸟为印,一个四弟以九重云为印,都是多么威严的东西。唯独我,是一棵墙角院头的树……”
“再是墙角院头,那也是娘亲给你的!”翠蜻打断了李景霈,眉眼纯净,“如果你一直以为树是低贱的,那你一直错怪着娘亲,又怎会真的明白这份心意呢”
看似寻常的树,娘亲的祈愿,长长久久俗世心意。
李景霈直觉一记洪钟,刹那撞响灵台,连心跳都仿佛在那一刻静止。
银杏扇儿动,雨打花儿落,依稀听得女子一语惊梦。
“奴婢是个粗人,也不敢断言公子娘亲为什么赐公子银杏。但是公子为什么不试着去理解娘亲呢去理解娘亲的心意,去理解娘亲的立场,还有娘亲的理由与过往。”
翠蜻顿了顿,笑意如玉泉山上的泉水,澄净到不惹世间尘,却又蕴含了一股剑意,劈开俗世雾。
“娘亲也是凡人,会有偏爱,会有痴枉,会有恨和念。”
李景霈蹬蹬蹬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脑海有片刻空白,无数前尘往事,痴念旧梦,齐齐在眼前闪现。
他听过三朝阁老的箴言,听过最高佛陀的经书,却从不觉得,有此刻这一介乡下丫头的话,那半分惊心动魄。
明明是粗话,是大白话,却有着摄人心魄的力量,教这世间一切虚伪无可逃遁。
果然柴米油盐处,最是立地成佛。
李景霈心头滚烫,无声红了眼眶,颤抖道:“为什么……给我说这些……”
翠蜻抬头,光风霁月,笑了:“因为公子让我想起了我的娘亲……在逃难途中,我有个弟弟,被浪头卷下去了,当时水流太急,明显神仙也救不上来,周围人都劝……但我娘,念着什么传宗接代,发了疯地要跳下去救他……结果两个都没回来……明明当时我站在岸上好好的,她却抛下了我…从此任我一个人流浪…”
 
第五百一十七章 红妆
一日,两日,三日。
天下瞩目的双喜临门终于到了。
这一天,仿佛成了全长安的喜事,家家户户挂上了红灯笼,邻邻里里脸上笑开了花,六月的艳阳也无比璀璨,为一城喜事都镀了层金。
这一天,帝旨:双喜临门,普天同庆。九州无论大小官员,俱休沐三日。赐长安官家剑南烧春,允尽酒尽欢,共飨良缘之喜。
这一天,长安城如同过节。家家出游,户户欢宴,街头巷角都是御赐剑南酒的香味。曲江池人满为患,一品大员醉卧街头。
这一天,赵王李景霈开始频繁宴请,出入前朝遗臣家。虽有人察觉古怪,但念及普天同庆,好似也揪不出错。
暗流涌动的涌动,热闹飨乐的飨乐,唯独正角儿的两双新人,各有各的心事重重。
酉时。黄昏行礼,故曰婚者。
两个新郎官儿各自迎了新娘,十里敲锣打鼓,夹道鼓乐喧天,一回棋公子小院,一回晋王府,两处红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正是礼成时,却突然出了意外。
通往晋王府的街道上,江离孤身一人地行来,他没有着喜服,寻常的素衫,墨发还有几缕散在了鬓边。
他一路走来,身形不稳,手里紧握着一柄长剑,嘴唇紧抿,脸色又青又白。
明明是大喜事,他却不见任何喜色,反而浑身一股煞气,眸子冷得像催人骨的冰霜。
远远地一群人在追他,叫唤着“公子快回去行礼”,却忌惮他此刻的气势和手里的剑,并没人真敢上前来。
江离就这么噙着可怖的沉默,走到晋王府,看了眼门口一个双喜,手里的剑猛地出鞘。
哐当。
随之而来的,是毫无掩饰的剑意,还有随着一阵阴风,蓦然出现的男子。
他寻常打扮,鬼魅般出现,挡住了江离去路:“回去行礼罢。别让顺宁郡君等久了。”
江离看清男子眉眼,握剑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浑身的煞气也微微收敛,沉声一句:“您今日来……是以北飞鱼的名义,还是……岳父大人……”
来者正是辛歧。他没有蒙脸,露出普通不过的几缕胡须,唯独怀里的匕首却在触手可及的位置。
“虽然是奉了皇命一定要亲事成。但此刻我只以辛夷爹的身份。毕竟我的意思,和皇上是一样的。”辛歧捋了捋胡须,慢慢道,“相比于你,我更希望紫卿跟了晋王。”
江离猛地握紧长剑,指关节发白,低喝道:“为什么!为什么岳父大人也不许!”
辛歧叹了口气,面色复杂:“你扪心自问,自从紫卿跟了你,你让她流了多少泪,让她如何神伤,如今身子也不大好了,魂儿都为你消磨干了,你便是要把她命都夺去才甘心么”
“那不是我本意!我怎么舍得她皱一下眉头!只是奸人算计,让我和她屡多误会……”江离眉心腾起顾戾气,齿关咬得咯咯响。
“一个意思。你和她在一起,便总能成为靶子。王家皇帝郑家还有无数蠢蠢欲动的,哪一个不是盯紧了你们这债算来算去,还得归到你头上。”辛歧也面露不忍,但态度很是坚决,“你知道她最近又病重了么吐了好几次淤血,病根儿都是在你身上。这就是你说的不舍得她皱一下眉头”
“我……”江离瞳孔猛地收缩,刹那失神。
辛歧摇摇头,吁出口浊气:“我知道你们互相的心意。但我一个当爹的,只想她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哪怕配错了鸳鸯,我也只想她康康健健的。情关是劫,我不想看她再这么辛苦,晋王或许不是对的人,但至少能让她少流些泪罢。”
江离呆在原地,大脑有片刻空白,那一刻的心痛让他喘不过气来。
辛歧走近他,如同慈祥的长辈。拍了拍他肩:“对不住了,你怨我恨我也好,我只是一个当爹的。”
我只是一个当爹的。
儿女情长姻缘错配都是其次,我只想她康康健健,长命百岁。
不能多笑一点,至少少流一点泪,不能嫁得如意郎,至少不再折磨身子骨。
见江离怔住,辛歧也没为难,暗自收回怀里匕首,低语了句“回去罢”,便欲离去。
却听得扑通一声,江离兀地跪下了,双膝跪地,向辛歧跪下了。
“
第五百一十八章 艳蛊
来人正是辛夷。
她伫立在晋王府门口,惊愕地瞧着二人,目光凝在江离指向辛歧的剑尖上,眸色阴晴不定。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身上寻常的裙衫儿,不知是不是冥冥中,还最后一丝残念的,等待着某人来带她走。
江离自然也注意到了,于是唇角一翘,略带急切地上前:“卿卿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没穿嫁衣,我好开心……我就是来带你走……”
“六丫头,江小子没有……”辛歧也讪讪解释。
然而两人的话头都被打断,辛夷脸如冰霜,一字一顿:“我自己看到的还不算我虽棋下得不好,但并不是瞎子。”
辛夷顿了顿,凉薄的目光刺向江离,语调颤抖:“这就是你要带我走不惜杀了阻挡你的任何人甚至……我爹棋公子可真威风,打算大开杀戒,让我嫁衣踏过鲜血路么”
女子字字如从齿缝迸出,咬得狠,也咬得辈,乍然红了的眼眶蓄着泪,却始终没淌下来。
“棋公子可真是情深义重,只是这份情义太令人可怖,我辛夷。”辛夷深吸一口凉气,惘惘吐出三字,“受不起。”
恍若晴天一个惊雷,江离顿时面如死灰,手中的长剑哐当一声摔在地上。
“卿卿你听我解释!没有,我真的没有打算杀你爹!我只是来带你走!你问你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江离急了,方才还气陟河山的他,此刻却手足无措,嘴唇都打着哆嗦。
辛歧也慌忙摆手,帮腔道:“紫卿丫头,江离怎么会杀我呢!我们只是切磋,切磋!”
辛夷凉凉一笑,眸底千万种思绪交织,化为了她眉间蚀骨的哀然:“爹你可知道江离曾带我去看过一个侍女的墓,他说那是那是他杀过的第一个人。那时他亲口对我说,强大于他,如同毒,毒入骨髓。”
辛夷咬了咬下唇,抑制住难耐的酸涩,艰难启口:“怀着这般心意的男人,偏偏还是世上最会下棋的人。爹爹,你真的信他么你怎么不信,我们所有人,都会是他光鲜皮面舌灿莲花之下,助他登上强大之巅的棋子呢”
“这”辛歧意外地有了一霎迟疑。
江离心都快掉了大半,弈尽天下的他,从没觉得有此刻,手足无措百口难辩,他只恨不得挖出自己的心来,让那女子看清半分。
他急得冷汗浸透衣衫,声音沙哑到不成样子:“卿卿,你听我说……我是说过,强大于我如毒……但我只想用那强大来守护你……”
“棋公子还真是如往常一般,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怪不得所有人都能被你算进去。”辛夷的声音也很是沙哑,仿佛无声无息,就断了肠,“于是,你便是这般,连你是谁,都瞒了我数年么”
一问如雷,掷地有声。
江离脑海里轰隆一声,陷入了空白,唯独这一问,他无法解释,是他犯下的罪,是他的欠。
从一开始以棋公子的身份相见,他就作茧自缚,写错了结局。
见江离沉默,辛夷只觉心痛到难以呼吸,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间又涌上一股甜腥味。
咫尺天涯。明明两个人那么近,却承受着一般的痛,却偏偏跨不近一步。
“棋公子,你可听说,最毒的蛊,往往颜色最为艳丽。是为艳蛊。”
最毒的蛊最美。最狠的刀是温柔。最迷惑的陷阱是执子手。
艳蛊蚀人,公子无双,亦可杀人不见血。可为何老天让我遇见的,偏偏是你。
辛夷鼻尖一涩,打转良久的泪珠终于滚了下来,同时肺腑间一股闷气再压抑不住,冲破喉咙,喷涌为唇边一缕淤血。
“噗……”辛夷撑着掏出罗帕,拭去唇角,雪白帕上一抹黑红惊人。
“卿卿!”“紫卿!”
第五百一十九章 洞房
而当辛夷醒来,已是入夜,夏月清明,纺织娘在窗下叫,厢房里一双龙凤喜烛,烛泪结了一串珠。
辛夷见自己躺在榻上,微微动弹间,一阵头晕眼花,喉咙里还残着甜腥味,兀自不舒服。
她下意识地瞥了眼身上,还是那寻常衣衫,并没有换嫁衣,榻前的小案上,子孙饽饽合卺酒一应俱全,手往被褥下一抓,便是一拢桂圆红枣。
很明显,这是布置好的喜房,洞房花烛夜,良辰美景。
除了她身上寻常衣衫,还有身子的虚弱有些不应景。
这当口,门一开,李景霆走进来,他身上倒是着了喜衣,大红龙凤,金冠玉带,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天生一股贵气如渊。
“你醒了身子觉得怎么样御医就在外候着,要吃点什么么”李景霆立在榻前,关切地看着辛夷。
“发生了什么”辛夷揉了揉太阳穴,恢复了清醒,“我记得我迎爹爹入府,欲礼成……然后……”
“然后你又晕过去了。又是被什么激了,吐了好几口血,昏睡了几个时辰。”李景霆为她压了压被角,心疼地蹙了眉。
辛夷一闪而过江离的面容,暗自咬紧了下唇:“那……嫁娶之礼……”
“你都昏过去了,谁还管那个。御医把你扶到厢房,为你诊治。其余的宾客也就喝了几杯酒,意思意思,早早散了。”李景霆顿了顿,眸底一划而过的黯然,“香佩和翠蜻也打发歇了。见你晕了,哭得不行,估计也都哭累了。”
辛夷点点头,心绪千万,说不出个滋味,正要斟酌,却又听李景霆开口:“你放心,只要圣旨摆在那儿,礼节不过是过场子。你都是名正言顺的孺人娘娘,绝不会有人敢说闲话。”
辛夷心底更是悲喜难辨,夹杂着一丝对李景霆的愧疚,缓缓开口:“对不住……毁了你准备了好几日的心意……”
“说那些作甚。本王只求你安心养身子,早点好起来。礼节什么的,哪有你重要。”李景霆噙笑摇头,走到榻边坐下,深深凝望住辛夷。
那一刻,幽微的海水在他瞳仁里荡漾,微光点点。
“辛夷,你只需记得一件事:你如今,是本王娶进来的孺人,是我李景霆名正言顺的女人。”
淡淡的一句话,噙了不容置疑的霸道,还有蚀骨的情深,如同个千丝网,立马让辛夷无可逃遁。
辛夷心里一动,眼前又浮现出江离的脸,还有他指向辛歧的剑尖,还有恍若艳蛊的绝世风采,却蕴含剧毒。
她鼻尖一涩,大恸大悲,喉咙里的甜腥味又呛得她猛烈咳嗽,不停拿罗帕掩唇。
“诶!你又胡思乱想了!才喝下去的药,又白费了不是!”李景霆慌忙拍拍她的背,眉眼心痛得都揪成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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