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枕冰娘
绿蝶几次想上去帮忙,都被辛夷拦开。让她只能感叹,定是今年秋风太烈,把她家姑娘的脑子吹傻了。
秋声在梧叶,润气逼书帏。曲涧泉承去,危檐燕带归,十月的秋雨淅淅沥沥地来了。
黄昏秋雨微寒,零落桂香暗袭,房檐下滴雨似连珠。独独辛夷没察觉般,依然专注地筛着落桂花。
绿蝶连忙把辛夷连拽带请地拉近屋内:“姑娘您真痴了不成落桂花何时筛都无妨,可这淋了秋雨,着了寒凉又如何是好”
绿蝶又是移来火盆,又是为辛夷拭去衣衫上的雨水,忙成一团。可辛夷的目光只黏在那匾落桂花上,一连声叮嘱:“赶快拿火盆给桂花烘烘,不然落雨的泥腥气染上了,便要害了桂香了。”
绿蝶哭笑不得,正要劝几句,忽见得辛府的看门小厮进来禀报:“六姑娘,高小姐想见你。”
高小姐三个字,砸得辛夷灵台陡然清明。
高小姐,便是高宛岫。芙蓉园风波处于风口浪尖的渤海高氏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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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拜别
辛夷一阵揪心。她连忙跑进雨中,移过竹伞为她挡住雨,想若寻常地嗔怪她几句“又犯什么傻了,如此不爱惜身子”,却喉咙酸痛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良久,辛夷把手中还冒着热气的姜汤往她递了递,哑着嗓子道:“我虽然无法让你进辛府,但至少能给你送碗姜汤。”
高宛岫的眸色亮了亮,旋即又归于漆黑:“我想着最后再见见至亲至交,也算不枉此生人间一遭。可是爹娘把我赶出了府,长孙姐姐更是大门紧闭,其他的姐妹或是早得了风声,我还没走进大门,就被小厮像撵狗样撵了出来。辛姑娘是唯一一个还肯见我的人。”
高宛岫的声音宛如梦呓,含着分痴痴的缥缈,听得人心里忽上忽下,若不留神还真以为是雨夜狐仙的幽语。
“辛姑娘,我今日才知道,说什么世家嫡女,在利益取舍面前,便和那些墙角浑身污垢癞子的野狗没有区别。”高宛岫咧咧嘴,水珠顺着她唇角流下,竟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一生换来这一刻清醒,也是值了。”
辛夷听得心中发颤,竭力挤出抹嗔笑:“说什么唬人的话。芙蓉园风波上面还没有确切判决,你可别自己吓自己了。”
“辛姑娘何必装糊涂”高宛岫摇摇头,脸色惨白得几近发青,“这判决,如今不就站在你面前么”
辛夷瞳孔微缩:“这是什么意思”
“二十年前的旧事,除了高家自己人,世人大概早忘了干净。辛姑娘不知道也是对的。”高宛岫的眸色恍惚起来,似乎陷入了太过久远的魇里,“二十年前,五姓七望和高家一纸协议:只要高家手里没握有五姓七望子弟的性命,便保高家不从大魏除名。”
辛夷苦苦思索着记忆。二十年前她都还未出生,唯有在脑海里查找些民间野史,可记起来的只有儿时听说书,那先生敲着板子唾沫横飞“想那一纸协议,五姓共约,乃是玉皇大帝赐給高家的丹书铁券”……
高宛岫幽幽的低诉将辛夷拉回现实,如同岁月尽头几千岁的说书老头,板子敲得人心惊。
“立下这份协议的理由是他,代价也是他。当时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五姓七望灭亡高氏,要么他长伴清灯古佛,补偿就是那纸协议……什么补偿,说得冠冕堂皇,本质就是拿整个高家的存亡逼他,逼他以一纸协议交换自己的一生。从此纵使活着,也若死了罢了。”
辛夷眸色闪了闪。她的脑海里下意识地蹦出《元和郡县图志》上附载的两则旧事。
一是二十年前某日,高家在崤山捐了座关公庙。原因是高家嫡长子在崤山游玩时,路遇山匪,贼人见财起心,将其残忍杀害。所以高家大张旗鼓供奉关公,悼念嫡长子的同时祈苍天惩恶扬善。
二是二十年前的某日,罔极寺老主持收养了个孤儿,定其为关门弟子,传其衣钵。赐法号圆尘,愿其功德圆满,断绝尘念。
两桩轶事前后相差,不过一天。
一桩瞒天过海,一则李代桃僵。从此狸猫换太子,和尚换公子。
辛夷兀自想出神了,高宛岫却没在意她听懂了几分,只顾顺着时间尽头那说书人的板子,一板子一板子敲着说了下去。
“他说,祸从他起,便由他终。曾经风华无双的他,顺从得像只拔了利齿,还被烙平了爪子的狗。”高宛岫凄凄惨惨地笑了,“他一年半载会借做法事的名义回高府。高家稍长的人都知道他是谁,却只敢和众人般叫他大师。辛姑娘,你可知那种痛好像被人生生地掐住了脖子。”
 
第八十五章 哥哥
“高小姐。”辛夷的指尖蓦地刺入了掌心,她恨的不是她,而是自己的无能为力,“东市有间糕点铺,时鲜菓子都是极妙。今年桂花开得好,那铺子必做了桂花糕。给你哥哥捎上些,既合时节,又香肺腑。若能一起品品桂花糕,赏赏十月秋色,岂不美哉”
“好呐好呐!谢谢辛姑娘!”高宛岫如同孩子般欢喜地应了,便提着裙摆,转身欲跑进夜色中。
辛夷却是鬼使神差地,蓦地叫住了她:“宛岫!”
这是辛夷第一次直呼高宛岫的闺名。她的声音有些发抖,说不上下半句。高宛岫依言驻足,但也没回头。
辛夷咽下喉咙的酸意,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在滂沱秋雨中听得清晰:“芙蓉园的事,我不觉得你做错了。”
高宛岫的背影凝滞片刻,旋即开始微微颤抖,不知她在哭还是笑。良久,她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才幽幽传来——
“或许只有到这一刻才明白,人活着这辈子呐,有时就是为了那口气。”
高宛岫言罢便决然离去,伶仃的身影片刻就被夜色吞噬。大雨滂沱,水流如注,只余下了辛夷撑着竹骨伞,独自伫立府口。
她抬头看向浩瀚的雨幕,秋雨萧瑟携千钧之力,哗啦声向她心坎泻下来,凉透了秋意,凉透了心。
“得此子,可得天下也。”辛夷长长吁出口气,那些脑海里泛黄的野史逐渐清晰起来。
渤海高氏有子,五岁能文,七岁能诗,九岁能对天下策。年少才殊,震惊九州。此事惊动了皇帝,召其进宫对策,大为称奇,留下千古流传的一句圣判:“若待此子长成,得此子,可得天下也。”
后来,连伏龙先生柳禛都动了爱才之心,亲赴高家收其为徒,赞曰:待吾百年之后,此子可继伏龙之名。故此子又得诨号:小伏龙。
这样的少年,若是平民,仿当年柳禛云游四方可保安宁,若是五姓七望,平步青云封王拜相不在话下。
但是,此子偏偏出生在个没落世家:渤海高氏。而且还是将来会继承族长的嫡长子。
匹夫无罪,怀璧有罪。
于是,此子从高家的荣耀变为了祸害。一个高家根本承受不起的祸害。
五姓七望曾有提议:让此子断绝高氏,入五姓族谱。然而对这个有可能再次振兴高氏的血脉,渤海高氏也极其重视,竟意外硬气地拒绝了五姓。双方僵持不下,九州议论纷纷,最后有爱才之士上万民书,由皇帝出面,颁下圣旨:此子为我大魏之望,为国之栋梁。朕以天子名义,保其长成。无论何时何故,都保其性命无忧。
正当天下都看着这场“夺宝之争”如何收场的时候,此子却在一次出游中,被不知道他身份的愚蠢山匪杀害。天下惋惜了好一阵,事情过去近二十年,也就慢慢平息了。
却没想到,此子被偷梁换柱,藏到了罔极寺。由此以一己余生换协议,得来高家一族太平。
一人与一族,被放在秤杆上算得清晰。哪怕筹码是天下之子,也是让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划算交易”。
他,是少年天才,小伏龙。
他,是罔极寺僧侣,圆尘。
他,是高家嫡长子,高宛岘。
已然是子夜,雨下得愈发大了,秋夜的凉气腾起白雾雾的一片,晕开满城的凄凄如晦。
辛夷站在门口手脚冻得僵硬,也不愿立刻回府去。她多希望夜再长一点,再慢一点,最好永远也不要迎来黎明的日出。
因为,那会是被血染红的日出挽歌。
辛夷不知何时被绿蝶强拽回府的,许是伤情劳神,一碰到榻困意就席卷而来。
待辛夷再睁开眼时,已是日上三竿,秋日的太阳温和地照进绿纱窗,携来浓到腻人的雨后落桂的香气。
辛夷心里一个激灵,指尖顿时变得冰凉。
“姑娘可醒了雨停了,奴婢帮姑娘把帘子支起来
第八十六章 铁钵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绿蝶担忧的声音从耳畔传来,辛夷才发现自己想入神了。
“无妨。给大厨房带个话,日后每年十月初四,我不吃桂花糕。”辛夷摇了摇头,勉强恢复了常色,“再给我拿壶酒,寻个食盒装上。我要出趟门。”
绿蝶刚应了前半句,后半句就愣了:“姑娘要出府这才雨停,路上可滑溜哩。不然姑娘你等半刻,奴婢去借台轿子……都怨上次五姑娘把姑娘的轿子拿去了……”
“不用了。我一个人去。”辛夷接过装着酒壶的食盒,就推门而去。
辛府靠近城东城郊,附近有座小山丘,佳木蓊郁,路平易攀,最妙的是登顶小山丘后,基本能遍览长安城风光,临风赋诗,繁华脚下,别有番雅趣。
辛夷来到个僻静的山头,除了她看不到其他的人,只有秋风把枯枝吹得飒飒响,红叶漫天似喋血的飞蝶。
不远处依稀能看见城西郊的罔极寺,大雄宝殿金顶熠熠,佛经的梵唱几里外都还能听见。
这一幕落入辛夷眸底,却激起了沉沉的夜色。她打开食盒,取出酒壶,斟了杯酒,然后面向罔极寺的方向,手肘一倾,洒酒一痕。
辛夷长叹了口气,眸底晕染开凉意:“宛岫,珍重。”
斟酒祭亡人,魂兮归来兮,一句珍重慰亡魂,黄泉路上风雨安,来世岁月好。
“走好。”忽地,一个男声响起,辛夷手中的酒壶被猝然夺过,泥地上的酒痕又多了道。
辛夷一惊,待看清男子面容时,她眉间顿时腾起股寒气:“三殿下怎的在这里”
李景霆一袭黄栌色双蝠如意云倭缎衫子,发髻未带冠,只簪枝貔貅献宝赤金簪,脚蹬青纹提花玉锦靴,腰间系着碗大的鸡血玉玉佩,眉飞入鬓,眸隐精光,好似掌管秋日的蓐收神祗般威凛。
他负手瞧着辛夷,眉心微不可查地一皱:“放肆。规矩都忘了”
辛夷瘪瘪嘴,却也是乖乖地俯身一福:“民女辛夷见过三殿下。”
李景霆一时半会没叫辛夷起来,他盯着女子的脑门顶,眸色起了些些涟漪:“你能来的小山丘,本殿还不能来了你能祭奠的人,本殿难道就不能了不过是忘带酒,借你一杯罢。”
辛夷心中兀的一紧。
李景霆派出影卫,跟踪她的行踪,她并不奇怪。但是他要祭奠高宛岫,却在她意料之外。堂堂皇子与没落世家的小姐,实在是猜不出什么牵连。
“三殿下皇室血脉,身份尊贵。没想到也认识宛岫,只盼不是宛岫惹祸惹出来的缘分。”辛夷带了两分打趣地试探。
李景霆眸色一闪,笑了:“你不用变着法子套本殿的话,本殿由着与圆尘主持的交情,确实是来祭奠高宛岫。”
辛夷唇角一勾,也不管李景霆的话,她兀自起身,似笑非笑的看着李景霆:“三殿下果然都知道了。”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然而局中人都懂。知道的是圆尘和尚的身世,知道他兄妹二人恩怨。
那么必然也知道高宛岫被五姓七望逼死,以保高氏的交换。
辛夷无能为力,但李景霆身为皇子,多少有些法子。然而他只是在暗中隔岸观火,临到最后再出来祭奠番。
辛夷的眉间顿时腾起抹凉意:“民间有句俗话:猫哭耗子假慈悲。殿下还是回去下好自己的棋,呆这儿斟酒祭人倒是可笑了。”
言罢,辛夷就转身眺望罔极寺,再未搭理李景霆半点。她心里本就堵得慌,所以哪怕平常可以不计较的事,此刻她都窝了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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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条件
“民女不敢。只是想和殿下谈谈条件。”辛夷俯身一福,垂眸敛目无比温驯,“以搅混不知前途的棋局,来交换殿下的一步棋。这种划算过头的打算,民女断不会狮子大开口。”
“那你到底意欲如何”李景霆有些懵了,“你都以搅混棋局威胁本殿了,又说不会拒绝这步棋,这是什么矛盾的理儿”
按道理来说,棋子提出威胁的条件,然后逼迫对方放弃这步打算,从而保全自身,全身而退,才是合理又常见的走向。
“商贾做买卖,讲究的是一分钱一分货。同样,棋局里面谈交易,也是有几斤换几两。不知天高地厚,妄图一劳永逸,都更可能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辛夷语调温软,眉眼平静,好似说着和自己安危无关的闲话,“所以,民女搅混棋局对殿下的威胁不够,不足以换这步棋,但能换几个承诺,民女也是赚到了。”
李景霆眸色深了深,他刚想说话,辛夷又蓦地打断了他:“借用方才殿下给辛夷的话:殿下,只有一个选择,答应民女。威胁不大但也是威胁,东西送过去,如何送,何时送,甚至是不是民女亲手送,这里面的门道,想来也会让殿下头疼片刻的。提醒殿下一句:在这盘棋里,我辛夷是下棋者,而殿下是棋子。”
最后一句话虽温声细语,如同春风,却砸得李景霆脸色微变,眸底顿时夜色汹涌。
眼前的女子眉尖儿似春山迤逦,眼波儿如春水迢迢,顾盼间无一不柔态,噙笑时无一不水秀,难以把这样的她和方才那番话联系在一起。
如同一枝三春紫玉兰,临风皎皎绰约露含日,然而待赏花走近了才惊觉,那玉兰树后是万丈悬崖。
水至柔亦至刚,盈盈婀娜的曼陀罗是剧毒,最锋利的不是绝世名剑,而是美人温柔刀。
李景霆忽地笑了,连他也不明白,自己的唇角为何不受控制的上翘:“只有你好好把钵送给圆尘主持。有和要求,尽管言来。不过,最多三个。多了,本殿也没有这个好脾气。”
辛夷对李景霆的笑有些莫名其妙,到她也不愿多想,径直开口:“一,此事需保我自身无忧。”
“可。”
“二,此事需保我辛氏全族无忧。”
“可。”
“三,也是最后一个。”
辛夷忽地住口,脸色陡然暗下去,微抿的唇显示出她的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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