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枕冰娘
“正是正是。绝不包庇自家人,补救也诚意足够,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接见,此德此贤不愧为五姓之首。”另一位百姓也赞叹地摇头晃脑。
眨眼间,美名扬。王俭这个名字难得的不是被众口声讨,而是百姓邻里交口称赞,载着雪花向整个长安城传扬。
唯独一旁的杜韫之,脸色青得像块石头。
让主动示好的来客在雪风中等了两个时辰。只是闺中小姐的玩笑,事后也不过是训斥,待那小姐把黑锅都背够了,他王俭才站出来伸张正义。
这一唱一和假到天衣无缝。老百姓却只相信眼睛看到的,于是无形中充当了王俭的爪牙,被人卖了帮人数钱都还不知。
杜韫之愈发觉得,这世间纷纭百态,唯有自己笔下的墨迹,才是真正黑白分明的。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书公子,杜一字罢。果然是龙驹凤雏,瞧半眼就不同凡响。”那王家男子待众人的议论稍稍平息了,才不慌不忙地将目光投向了正主儿,“一字千金。唯有公子的字,才配得上赵王殿下的祭文。这就请公子进府罢,笔墨纸砚都备下了。”
杜韫之站着没动。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男子,眉间萦绕着股轻蔑。
于是王家男子也没动。保持着行礼请人的姿势,自然又赢得四周赞誉无数。
高娥却是急了。她狠狠刮了眼杜韫之,又转头向王家男子堆起笑意:“敢问这位王家贵人,王大人可还为书公子备下了其他东西一字千金,这千金怕不止是笔墨纸砚罢。”
王家男子先是一愣,继而意味深长地眉梢一挑。能在王家混到王俭管家的位置,他自然是八面玲珑,心思比猴儿精的。
他弯下的脊背又低了几许,声音却刻意抬高,有意让围观百姓都听了明:“我家大人赏罚分明,尤其看重贤才。大人说了,书公子能在字道上有如此造诣,只是介布衣未免屈才。只要书公子愿意,为赵王祭文写成,大人保公子入主翰林,拜得书博士(注1)。”
翰林博士虽不是高官,但相对平民来说,却是正儿八经的京官。一个仕一个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百姓们都艳羡地啧啧议论,高娥也不住拿眼觑杜韫之,话里有话道:“书公子你可听明了只要祭文写成,拜翰林书博士。就算公子不在意仕名,也要为旁人想想哩。”
一个“书博士”,一句“为旁人想想”,终于敲碎了杜韫之眸底的迟疑,化为了片茫然的颓唐。
“……自从爹爹被罢官,我杜氏颠沛流离,韫心就常常哭泣……她在意的,她骨子里的骄傲,她眸底湮灭的光彩,都是仕门小姐的身份……我这个作哥哥的,在爹爹的坟前发过誓,照顾好韫心,不让她流泪……”
杜韫之开始迈脚向王府走去,四周的恭贺议论他听不见,他只是如中了魔怔般,垂着头低低呢喃。
“朝习字,夕死可矣……然而就算徒留此身傲骨,也换不来韫心昔日的笑容……我别无选择,我无有退路,因为我不是什么书公子,我只想做好她的哥哥……”
杜韫之语调愈发颓丧,仿佛背上有千斤大山,压得他背都折了骨头都弯了,却还不得不艰难前行,走向那巍巍王府。
因为那尽头,有妹妹的
第二百七十七章 戏子
直到十二月里某一天,大雪。她披了身昭君裘,溜到个僻静小巷,唱起了句新学的词儿——
“自去秋已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注1)
“唱得真好。”
一个少年的声音从旁传来。带着严肃和郑重,还有十二月的风雪。
她吓得像被抓住尾巴的猫儿,立马住了口,慌忙辩解:“我没有唱!你听错了!我没有学戏子!”
然而当她转头去,看到那个少年时,她的话头却如猫儿捋顺的毛,顿时顺乎了下来。
他坐在墙头,怀抱着柄练习的竹剑,认真地瞧着她,一身雪青色鹿裘落满大雪,俨然是仕门少年习武勤,雪中练剑方归来。
“你怕什么看你的打扮,也是哪家小姐罢。世人道仕门高贵戏子贱,我如今却只听你唱得好,仅仅如此罢了。”他见她吓变色的模样,冷峻的脸再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乐了怀。
眉眼干净,瞳仁温软,她就那样,在十二月的雪天,与他相遇,雪风中还回荡着她新学的唱词——
“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注2)
门当户对,嫡出般配。她终于如愿,在十六岁那年,嫁作他的新妇,成为长安辛氏的长房长媳。
浅斟低唱泼茶香,胡琴咿呀素手拨,她依然只在一个人的时候唱戏,提心吊胆地瞒着世人。
唯一的不同是,她有了一个听众。
闺房之中,声如溅玉。他总是板着严肃而郑重的脸,静静地听她唱,然后认真地点评,末了还加上那四个字:“唱得真好”。
和儿时一模一样。
她唱,他听,这世间见不得光的默契,当时只道是寻常。
直到某一天,素来喜欢刀剑的他,官拜七品校尉,在朝廷某一次的北伐突厥中,他热血沸腾地应征入伍,回来的却只有一件带血的鳞甲。
从此,她再不唱戏。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
守寡十年,侍奉岳母。三从四德压碎了她的骨头,伦理纲常毒哑了她的喉咙,她开始变成世间所期望的一个她:冷漠麻木,斤斤计较,在后府中热衷于争些蝇头小利。
死水般的生活中,这是她唯一的波澜。
她冷了自己的心,也冷了自己的余生。正如她的喉咙都快忘记了,那也曾是西皮流水如醉。
她恨透了自己,也尝试过挣扎,每次却被伦理二字,被纲常二义,给更深地押回牢笼里,她终于放弃,活着也和死了般。
然而辛府的大难没落,却让她看到了牢笼的门,再次唤醒了另一个“她”。
鼓动分家,偷拿钱财,再向王家示好,从辛夷那儿保下了自己的后路。她做好了齐全的准备,哑了十年的喉咙再次蠢蠢欲动。
旁人眼里,是善或恶。
在她这里,却是生或死。
……
雪花愈积愈多,浸入了高娥的袖边儿,顺着衣褶子一路淌了进去,肌肤相亲的寒意,冻得高娥一阵哆嗦,终于从回忆中醒了过来。
她惘惘地看向街道尽头的巷子,那结着冰柱儿的墙头上,仿佛坐着个少年,怀抱柄竹剑,一身雪青色鹿裘落满白雪。
他微微启唇,沉默无声地,说出四个字的口型:唱得真好。
眉眼干净,瞳仁温软,十年后的他,与这般的她,再次重逢。
高娥笑了。笑得眸底都有了泪花,宛如干涸的死水潭再次流动,瞬间迸发出鲜活的光彩。
“自去秋已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
大街之上,风雪之中。高娥旁若无人地启口,第一次在人前启口,唱起那日她唱给他听的新曲儿。
“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注3)
无数百姓侧目,鄙夷指指点点。高娥却视若不见,第一次那么坦然地,唱起那日她没给他唱完的词曲儿。
因为她眼里只瞧得他。他在那里,作为她唯一的听众,坐在墙头听她唱。
她唱给他听。
若儿时那般,若十年前那般,若从前闺中相处那般。
她只是想唱给他听。
第二百七十八章 谒晋
王俭面对空落落的芙蓉园,当场扇了王文鸳一巴掌,并废除她嫡小姐的身份。事后还是王皇后苦苦求情,才许王文鸳将功补过,以观后效。
棋局纷纭动荡如斯,年的爆竹声也响亮如斯。
年关的鸡鸣声一声声近了,万家新换的桃符红艳艳的,千里游子归乡,阖家话团圆,长安城变得比往日更热闹了几番。
百姓如此,帝王家更如此。分封在外的王爷们纷纷启程进京,一来参加北郊腊祭,二来同贺年关大宴,各种暗流明潮都向长安涌入。
十二月初。离关中最近的赵王,回京路途出了意外。大雪封路,压断栈道,赵王的鸾仪被阻在了半路。
赵王滞留了,离关中第二近的晋王却路途顺利,不过十来日,鸾仪就到了长安城外,成了第一个入京的皇子。
嫡皇子还没到,庶皇子还先到了。在百姓家无关紧要的先后,却成了帝王家算计争斗的导火线。
王家连同王皇后同时进谏,强令皇帝下令,让晋王先驻扎在城外,待赵王先入城,才能踏入长安半步。
这太过打压的圣旨,晋王却一声不吭地接了。于关外行宫驻扎,待赵王先抵长安。
是故这日,辛夷瞧着“金翅楼”的牌匾时,也不禁微诧:“晋王就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声儿也没出的缩在里面这不太像他的作风哩。”
“天下人都瞧得真真儿的。王爷没有半句异议,就接了圣旨,如今住在金翅楼,脚儿都没踏出去过。”香佩中规中矩地应道。
香佩是辛夷的二等丫鬟。本来自绿蝶去后,辛夷坚决的不再要大丫鬟,可出门见人之类,总得有丫鬟跟着,才不至招闲话,失仪态。
于是她见着香佩沉默温顺,手脚干净,便暂时把她提为大丫鬟,以怀安郡君的身份见客时,带在身边充个场子。
辛夷瞧着眼前的金翅楼,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香佩也就规矩地侍立在旁,半个字都不吭。
虽说是“金翅楼”,可也是重峦叠嶂,方圆百里,以抄手游廊串联的阁楼连成片,直到崤山脚下都还没断绝,绝不是民间所谓“一幢楼阁”这种意思可以比的。
但若放在皇家,这样的楼阁也不算奢华,最多配得上皇子的身份,然而辛夷在意的不是这建制,而是“金翅楼”这个名儿。
她记得,李景霆的徽印就是金翅鸟。
而金翅鸟,又名迦楼罗,以龙为食,所向无敌。
“好大的口气。要不是顶着佛教的名义,只怕这鸟就能招来杀身之祸。”辛夷挑了挑眉,目光从牌匾上移开,看向了不发一言的香佩,“让你问七姑娘的事,问过了么”
“问过了。七姑娘只说:让姑娘放心,一切妥当。”香佩的回答不多一字,也不少一字。
辛夷泛出丝笑意。七姑娘便是辛芷,虽说香佩是她大丫鬟,但终归才提上来,不知深浅,不敢重用,所以机要的事儿她还是交给辛芷去办。
在听闻晋王因王家阻挠,被迫驻扎城外,止步长安时,她就让辛芷放了话出去:怀安郡君将奉礼拜见晋王,恭贺王爷腊祭,预祝年关新禧。
曾经的重阳千叟宴上,王俭欲迫害辛夷,还是晋王出手相救。不论其中打算如何,但在外界看来,二人间是有些交情在。
故晋王滞留城外,又借腊祭年关双喜,辛夷以外命妇身份谒见,也便合乎礼法,毫无差错。
所以才有今日这番,辛夷携香佩出府拜见,至晋王行宫金翅楼。
辛夷未告诉香佩具体,只让她去问辛芷可还办妥,而此刻香佩神色如常的回应,并未表现半点好奇和疑问,确是很让辛夷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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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九章 质问
屋外大雪,日光阴阴,所以屋内也点了几只金烛,摇曳的烛火勾勒出李景霆的身影,刀削般线条分明的脸庞,隐含精光的鹰眸,还是一般的俊朗冷严,容不得人半分亲切。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眉间似有风霜,下颌有些青胡茬,比上次相见更多了沧桑之感。
辛夷打量着李景霆,李景霆也打量着辛夷。二人若有默契般,一时都没有说话。
李景霆只觉得,心里塞了团棉花,堵得他心慌。
当他初时看到辛夷的谒见拜帖,没人知道他那一瞬间,心尖儿都要从胸膛跳出来。
偏偏他还要端着冷脸儿,声音不带一丝波动的传令:自去岁重阳宴,本王敬佩郡君仪度,故有薄交几许,此见权当会友,也算聊解滞留城外之无趣。
他郑重地束好冠发,挑选待客暖茶,连第一句话开口该怎么说,他都想了无数遍,然而见到的却是辛夷这番“中规中矩,君臣之仪”。
连她送的礼,都不过是挑不出一丝错的玉珏。
李景霆脸色愈阴,说话也带了刺:“放肆!区区外命妇,岂敢如此打量本王!”
这乍然清喝,让辛夷一惊,才自觉失态地伏倒拜礼:“臣女失仪,请王爷治罪!”
辛夷这番“规矩”,让李景霆的话愈发冷了:“怀安郡君可真是长进了。昔日见本王,可是从来不留情面。如今倒是一口臣一口罪,讲规矩都讲得齐全。”
“君君臣臣,纲常大义。臣女断不敢疏忽。以前是臣女寒门出身,性子粗陋些,还谢王爷仁心宽宥,才免于失仪责罚。如今臣女得圣意怜悯,位列四品外命妇,为闺中女子表率,自然不敢……”辛夷语调缓缓,答得滴水不漏。
然而这样的“规矩”,放到外面去是万人称赞,放在李景霆面前,却是一个字一个扎心。
“够了!”念之所至,李景霆兀地打断了辛夷的话,“这些满嘴纲常道义的话,本王每天都要听百遍,怀安郡君就不用多言了。”
辛夷立马住了嘴,保持着低头敛目的姿态,瞧不出丝毫破绽的“贤良淑德”。
李景霆的目光愈发暗沉,良久的沉默后,他直接从鼻翼里,挤出了声不辨哀乐的冷笑:“棋局诡谲,黑白翻覆。不过短短数月未见,一个人就变得如此陌生了么。”
一个念头升起的刹那,李景霆就自动把它掐断了。
因为他实在太怕。怕眼前这个女子,不再是他认识的她。
他见过太多白首相知犹按剑的事。尤其是踏入棋局这个利益的染缸,相知十年的人也有可能一日作变,他实在怕眼前的女子已被染黑,从此陌生得如路人。
李景霆的面容依旧云淡风轻,可些些紧抿的嘴唇,却出卖了他异样的紧张:“听闻这时日,辛府风云跌宕,怀安郡君更是风头尤盛。所以见过了富贵如云,体会到了峰头荣光,便也成了其他人一般的那种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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