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重待春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谷雨白鹭
来了,茉莉就后悔了。
满园子莺莺燕燕,姹紫嫣红,女孩皆是一水好看的洋裙洋装。而她身上的旗袍虽是半簇新款式,但终是不合时宜。像前清的遗老遗少,留着辫子穿着长褂站在端着香槟、西装革履的新时代面前的茫然无措。
唉,也没有做错什么,就是站错地方。
来已来,躲亦躲不过去。面对众人目光,茉莉的脸刺辣辣发烧。现下立芬早不知跑哪里潇洒,她只好自己找个阴暗、不惹人注意的角落待着,尽量不让人发现。
茉莉斜依着沙发扶手看姿容艳丽的男女在舞池中飞旋,偶尔他们打情骂俏的笑声会不小心飘落过来,不禁令她动容。
她羡慕他们,羡慕他们的自由和美丽。这种肆意飞扬的快乐即使不属于她,也使她脸上泛起一层温暖的笑意,手指不禁在膝盖上随着音乐敲击。
谨行表哥如果在该多好!茉莉按捺不住感叹。想到他,少许的欢乐立即消失不见,忧愁重新爬上脸庞,欢乐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汤少阳的话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因为他说的话上官云澈一个字也没听进耳。他看见云澈的嘴角微微浮上笑意,眼睛里浮现一股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带着侵占和独爱的眼神,凶狠又异样温情。汤少阳闭嘴不言了,松岛的专电内容也不讲了。他的眼神不自觉顺着云官的眼睛看向坐在花园西北角玉兰花下的女子。
那位女子是易立芬的表妹陶茉莉。她轻裹一件普普通通玉色旗袍,面容安详,目色凄迷,她像有无限闹心的烦恼事,无从说起,不欲说起。柔软的长发在脑后简单地挽起一个公主髻,肩膀两侧搭上少许发许,她时而抬头看看舞池中的情侣,时而低头想自己的心事。娇小身躯陷坐在沙发围坐更显得娇弱和可怜。
她的一颦一笑牵动着上官云澈的心。
汤少阳敏锐觉察到,云官对她的兴趣远远大于对易立芬的兴趣,在马场的时候就是如此。
“少阳,你知不知道男人的身体里一直流淌一种血液,那种血液就是追逐。”
汤少阳惊愕看着上官云澈自信满满的脸,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云澈指了指远处人群中娇笑的易立芬,再指指玉兰树下的陶茉莉,“你看她们都是女人,可征服后者的快感远远高过前者。”因为勾引一个良家妇女远比勾引一个荡妇困难,而难度越大成就感越强。
“云少,你是真的看上陶小姐了吗”汤少阳问。
“no.no.no.”云澈摇摇头,狭促地笑着说:“我是狩猎者,只是看中猎物,而不是看上。”
汤少阳没有说话,其实也没有必要说话,上官
8 茉莉花开茉莉香(8)
“上……上官先生……”
“请叫我云澈或是云官,我身边的人都这么叫我。”
他捏着她的柔荑,微笑着和她在舞池翩翩起舞。忍不住在心里赞叹她手指的柔软白嫩,像上等艺术品,值得认真把玩。他暗自庆幸,刚才先下手为强,不然现在搂着茉莉跳舞的就是张申然而不是自己。
他的华尔兹跳得极好,修长笔挺的背绷得像涨满风的帆,带着她在舞池中御风滑翔,惹得众人惊叹,纷纷停下脚步驻足观赏。易立芬也跟了过来,眼睛里燃着嫉妒的火焰。
“我、我不会——”大家专注的目光让茉莉羞赧,脚下连着跳错好几次,不是踢到就是踩到他的脚,“对不起,对不起。”她又紧张得后退着道歉慌乱中差点把他绊倒。
“你跑什么”上官云澈笑着停下步子,手臂仍擎住她的背脊,强迫她看自己的眼睛,“茉莉,你只要放松地跟着我的步子即可,慢慢的不要担心。像这样——一、二、一二……“
他的眼睛清澈如水,望进去像一湾井水深不见底,瞳孔是印在井里的月亮,盈盈发出月白的华光。
“茉莉,跟着我……”
“茉莉,茉莉!跟着我,肩放松,左脚、右脚……”
冰凉的心像被热水浸泡软了,变得黏糊,潮湿。
“茉莉,搭着我的手啊,慢慢的来,右左右……”
谨行表哥,谨行表哥!
茉莉僵硬的脚不自觉迈出去,随着上官云澈的节拍,慢慢地就如灵活跳跃的小鹿。表哥宛如在她眼前,抱着她躲在小偏厅里舞蹈,他表扬她,像美丽的蝴蝶,回旋得像要飞起来。他吻她光滑的额头,说,爱她。
红色的小皮鞋在木地板上踏出好听的声音,一声、两声……
“goodgirl,就是这样。”上官云澈温柔鼓励,享受着软玉怀香,嗅着好闻的体味,心猿意马。
一曲终了,还久久握着她的手,不愿松开。
“茉莉,你跳得很棒,真不像第一次跳舞,如果穿上高跟鞋舞姿一定更加优美。”
上官云澈真心赞美让陶茉莉恍然清醒,这里不是易府的偏厅,他也不是儒雅的谨行表哥。她抽回手去,懊悔低头,眼底有说不尽的落寞和情意。
她的表情落在云澈眼里,激起不自制的猜想:她的矜持纯然只是女孩的羞涩吗在他眼里,天底下的女人都是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再高傲矜贵的女子都不过是故作姿态,眼前的她当然也不例外。可刚才共舞时,她迷离的眼神,盛满温柔的爱恋。她好似捧出她全部的心,好似马上要哭出来,他却一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她像一团迷,他想解开。
听到上官云澈提到皮鞋,茉莉如梦初醒。
“对不起,你的鞋票——”
“不是我的鞋票。”上官云澈用食指摇晃,眨眨眼睛纠正她:“送给你,就是你的,你怎么处置它是你的自由。”
“可是——”
“无须可是。”
音乐渐起,茉莉还欲解释,上官云澈牵起她的手,重新把住她纤细腰肢在舞池中款款摆动。
优美的伦巴,柔和轻慢,舞曲灯光也减弱黯淡。
茉莉仓皇想跑,已经太迟,四面左右都是搂在一起的男女。
“茉莉,你为什么总是在我面前皱眉,难道有解不开的心事吗”
她不回答。
“你是不想告诉我,还是不愿告诉我。”
茉莉抬头看他一眼,不响,沉默,还是沉默。她想说:你没成年吗怎么还像没有忧愁的孩子,是不是把为难心事告诉别人,难题就会迎刃而解她的苦处是谁也帮不上的忙,漫漫长夜她只想寻觅一位知心爱人,两人同心共度人生风雨,笑的时候有人看,哭的时候有人陪。
这个愿望很小,这个愿望又很大……
她微微笑了笑,充满无奈。
上官云澈看见她脸上的绒毛细细白白,忧郁的眼睛眨巴着。明明渴望有人安慰,却固执地推开所有人。
“茉莉,你是不相信我吗我可是一个好人!”他大言不惭。
她惶然摇头。
不是不相信他,是她不能相信自己。
上官云澈的话和他的舞步一样轻款缠绵,把勾引女子的情话说得像在主前的发誓!
茉莉吃惊他的大胆,满打满算他们才见过几次,远远谈不上熟悉!如何能在一个几乎陌生的女生谈笑风生,口若悬河而谨行表哥为什么却永远不能对她说出这些听上去有些冒犯的话他总是有理有节,规规矩矩。礼貌代表距离,表哥永远远得像画片上的人物画,看着你,温和的笑就是不能靠近。她其实多渴望,渴望表哥偶尔也会失去常态,会像孩子般任性说出心底最真的话,会不顾一切拉起她的手逃离那个死水一般的家庭。
上官云澈拉着伊人的手,风度翩翩地起舞:“如果有难事尽管来找我,能为美人效力是我莫大的荣幸!”
他说得那么真诚,让人明知道是假的也忍不住去相信。
“你,可以……为我找一个丈夫吗”一个港湾,一个遮风避雨抵挡伤害的地方。
“啊”上官云澈皱起眉头,怀疑是
不是耳朵出了毛病,“你说什么”他笑着不确定的问。
“没有什么。”茉莉停下脚步,把手从他的大掌中挣脱出来,不置信自己会在他面前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
到底是怎么了是音乐还是他魅惑的声音,亦或是前几日表哥的那些话扰乱她的头脑。
“对不起,对不起。”她频频道歉,眼泪已经涌现出来。低头转身退出他的视线。
“茉莉……”上官云澈说不清一种感觉,伸出手想去挽留,但又不晓得说些什么。音乐盖过他的低语,旋转舞姿的人群极快阻隔开他俩距离,她的身影一会便消失不见。
万籁俱寂,傍晚刚下过的细雨将马路洗刷如新。幽暗橘黄灯光拉长人影,几只野猫灵巧从屋檐掠过,没有一丝声音。远处喧哗,汽车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疾驰,溅起零星水花。
车厢里的茉莉坐
9 茉莉花开茉莉香(9)
茉莉心里深深明白,她和易谨行的事体光有立芬的支持没有任何意义,就像她和二表哥再情投意合也没有用一样。这个社会重视的是门当户对,是能相互促进和帮助的姻亲关系。比如大表哥易慎言娶大表嫂,比如二表哥娶韦橙,再比如现在的立芬想嫁上官云澈。门第是绕不过去的弯。
可伶薄命甘做妾
茉莉的内心矛盾极了,喜欢归是喜欢,但要是做姨太,低人一等,她心底到底有些恻然。但如果不愿意,和二表哥那是绝不可能再在一起的。
她忧郁难解,做什么事情都无精打采,连饭吃得少少。这几日还一直躲避着二表哥,因为不知如何面对他,药也不去送了。丫头们背后还抱怨她懒惰。
满腹心事,无处排解。如果这时身边能有个得力可靠的人就好了,至少给她拿个主意,再不济有什么事总可以两人商量着办。而不像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她又不能拿这事去问二表哥的意思。
这日傍晚,晚餐后,茉莉正在客厅拿着一块湿毛巾擦拭兰花叶子上的浮尘,这是她每日的例行工作。
君子爱兰花,二表哥谨行表哥便是她心中的君子。
”看大姐哭得,好笑不好笑”
”幸灾乐祸,姐姐不好与你有什么好处”
”谁让她总拿姐姐的款来弹压我!每每在姆妈和爸爸面前说我坏话!我最讨厌她了,比讨厌的生活嬷嬷还要讨厌!”
茉莉扭头瞥见立美和立景两姐妹打东边陶丽华的卧房出来,她们边走边说边走,正穿过客厅外的廊下准备回房间去。
立景忍不住捂嘴笑话:”她一向自负,标榜自己是新女性,原来也会为一个男人哭得稀里哗啦,可笑死了!她那么看重上官先生,事事都以他为中心,又怎么会开罪了他哩”
”大姐就是因为看上官先生太重,所以才——”姐姐立美顿了声,东吴大学的大学生看问题自然比中学生睿智和长远些。她拍一下妹妹立景的头,转了话头:”你还是个孩子,哪里晓得其中的利害。”
”什么利害关系”
”告诉你,你也不懂。”
”你就告诉我嘛!”
”我不想浪费口水。”
”易立美你也拿姐姐的款来压制我吗活该你将来也得上官云澈那样一个男人!”
“你这小鬼,看我不封了你的嘴!”
姐妹两人吵吵闹闹越走越远。
茉莉站在花梨木花架前愣了好一会,立美和立景刚刚说,立芬哭了怎么可能茉莉的心目中,立芬一直是拿得起放得下,敢做敢当的现代女子。骑得好马,读得好书,做得好工作,怎么会哭
为了上官云澈可见这男子是真入了立芬的心,才能主宰她的喜怒哀乐。
茉莉扔下手里的活,走到厅外,顺着立美和立景的来路悄悄踱到东边陶丽华的卧房窗下。陶丽华撵走了不更事的小女儿,自然也赶走佣人,她正好可以从容地躲在窗下听他们的说话。
断断续续听得立芬抽泣着说:”我全是一番热心,也是希望他好,不过是劝了几句,他就——”
”你这孩子,忒心急了些。”陶丽华很铁不成钢的抱怨:”男人最怕被人管,尤其是他那样的男孩,从小到大被人管怕了。你还没嫁给他就插手管他的事做甚么。”言下之意立芬就是再想管也要等嫁过去,名正言顺才好。
话音刚落,立芬抽泣几下为自己辩解:”我是有些急躁,但他现在也太过份。见也不肯见我一面,俱乐部碰到也当我陌生人一般,难道我就这么可恶嘛”说完,随即哇哇大哭起来。
茉莉听得一头雾水,接着房间里传来易慎言沉重的声音:”你现在哭也没有用。肖部长的背景都没摸清楚就敢给云官当说客,现在把我都害了!”
”啊如何把你也搭进去了”陶丽华紧张地说:”那位肖部长和上官家到底有什么纠葛报纸上不每天都对这位财政部新部长唱赞歌吗大家都说他要大力改革,肃贪,提振民族经济。”
立芬也附和道:”这位肖部长我是见过的,儒雅又大气,是难得没有官样子的大官。他爱才心切,求贤若渴,是诚心希望云官能留下在财政部。我只是——”
”姆妈,立芬鲁莽啊!”易慎言急得直拍大腿,”你们只知道这报纸上登的花花文章,不知其他底细——”
易慎言的紧张感染了茉莉,她侧着身子,竖起耳朵。冷不丁有人在她肩膀上拍一下。
“茉莉。”
“啊——“茉莉吓得差点跳起来,幸好屋里人没听到她的叫声。
回头一看,是易谨行站在她身后。
茉莉涨红了脸,不知他什么时候站到她身后的,她偷听的丑样子全被他看见了。
”我,我只是——”她慌张想解释,并不常常偷听,只是今日偶尔为之。
谨行把食指比在嘴唇做了一个”嘘”,示意她不要说话,快跟他离开。茉莉低着头快步随他离开。
易谨行喜静,怕人多。住的是西头最里间的小院。屋前种了几株梨花,正是开得好看的时候,朗朗皓月照的梨花分外皎洁,远远看着像冬天的未融的雪花一般。
茉莉默默跟在易谨行身后,屋子还是那个屋子,摆设也还是那些摆设,连梨花还如去年的梨花,可感觉再不是曾经的那些感觉。
书桌上搁着今日的《申报新闻》,写着”人间胜事今全的,海内声华尽在身”,旁边还配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中年男人穿着西服,规规矩矩坐在书柜前,两鬓染上少许白霜,目光锐利得要透过报纸来看穿你,嘴角却微微上扬添上一份随和。照片下面写着三个字“肖劲锋”。原来这是一篇介绍新晋财政部长的撰文。茉莉心想:这位新晋的财政部长有些眼熟,似乎和上官云澈有几分挂像,但他们一个姓肖一个姓上官……想着想着,她不自觉捏起报纸拿到书桌前台灯下仔细拜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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