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重待春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谷雨白鹭
弹子球就是“法式台球”,也即所谓的“开仑”。“开仑”是有攻击球之义,球台美元袋,使用三球。在赛前确定一个分值,以谁先打到这个分值为胜,同时增加一个单杠分,以这一局中谁得单杠分最高给以奖励。
“没劲、没劲!一个下午就没赢过!”上官云澈的好友袁肇君懊丧大叫。把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摘下来撂到球台厚重的“哆啰呢”上,“真没了,什么都输给你了。”说完,他还夸张地把自己全身上下口袋拍打一遍。
袁肇君玩笑又认真的可笑模样逗得大家轰然大笑,一贯严肃的上官宜维也含笑用散发法兰西香水的手绢捂住嘴角。
上官云澈当然不会要他的手表,嫌弃
3 茉莉花开茉莉香(3)
上官宜维对立芬的厚待让陶丽华喜上眉梢,带着立芬去美棠洋装行订做好几身时髦纱笼裙子。现下听说还要带妹妹们去骑马,可怎么了得。易府里佣人们忙得人仰马翻,又是烫衣裳、又是擦皮鞋、三姐妹你屋窜到我屋,你用我的香粉,我拿你的耳环,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陶丽华嘴上直嚷:“没见过像你们闹腾的女孩子,吵得我脑仁儿疼。快出去、快出去。不然我的心痛病都要犯了!”
立景和立美嘻嘻哈哈出去,留下姐姐立芬。
立芬晓得姆妈有话对她说,所以没随妹妹们出去,而是踮着脚在穿衣镜前左比右照。
陶丽华呷一口浓茶,锐利的眼睛像薄刀片一样在女儿花枝般的身上扫视。
“芬芬啦——”她往痰盂里吐一口浓痰,拉长尾音。
立芬知道这是姆妈一贯开场白,要说什么话,她早了然于心。
“你和那上官少爷到底怎么样啦”
“什么怎么样”立芬装傻。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陶丽华把茶甩在桌子上:“对姆妈你也不愿意说真心话芬芬啦,你和他走这么近,整个上海滩的人都晓得啦。你要是做了上官夫人就了了,要是——”
“姆妈!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晓得啦,你莫管我的事!”
立芬一掀帘子,甩手出去,也不听陶丽华在她背后大呼小叫。她走过穿花荫树底下,烦躁地在花园的葡萄藤下咬着嘴唇,绞着手绢。
姆妈话里的厉害,立芬如何不晓得,她不是不想,是怕去想的。想得多、想得深,又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她想做上官夫人,难道能跪下来向上官云澈求婚不成如果她跪下来,事情成了,她也跪。可是,云澈的态度就像浮在空中的羽毛。她不动,他倒还在身边轻轻飘飘,她一伸手,他可还远了。
立芬正是愁眉,忽看见茉莉端着汤药从穿廊下婷婷而来。小花园连接着东厢和西厢,是去为二表哥送药的必经之路。
望着茉莉的背影,阴影里站着的立芬差点把嘴唇咬破。待看不见了,还呆呆站在泥地里。
上官云澈把她当朋友,什么程度的朋友,有时候立芬有把握,有时候又没有把握。像今天,他没有预兆地提起茉莉的口气和眼神,好比提着一桶冰水把立芬浇个透心凉。威胁,不是来自茉莉,而是上官云澈对茉莉感兴趣这件事。
立芬能料理了家里的这个陶茉莉,可外面还有千千万万个张茉莉、李茉莉……火烧眉毛,现在也只能先把家里的这个料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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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妈把衣服送到西边茉莉的房间,是为明天骑马准备的骑装。有身份的姑娘有自己的行头,哪怕一年穿不了几次,也马虎不得。要是临时到跑马场去借,是丢人的。茉莉没有骑马服,幸好立芬在英国时定过一套,衣裳还勉强凑合,可鞋子露馅,马靴太大,穿在脚上松垮垮像只小船。
这样的鞋能骑马
走路还脱脚,钱妈给茉莉塞四条杭丝手绢,都不行。
茉莉的房间一年四季都是昏暗暗的,窗帘拉得紧紧,电灯扭到最小,昏黄的微光比油灯还不如。
钱妈咪紧眼睛,瞅她,摇头,隔几步距离再看,再摇头:”一摸一样的衣裳。立芬、立景、立美小姐穿着都老好看了,你怎么就越看越别扭啊!”
是啊。不用旁人说,茉莉自己都嫌别扭。
她脱下笨重的靴子,解开衣服上几乎顶到喉咙的硬领子。
“钱妈,别费心了。明儿我穿平日旗袍去就行。”
“那怎么行,要骑马的啦!”
“算了吧,我最怕那东西。再说,我去不过是给立芬提包的罢了。”
这句话倒是实在话。茉莉一百个不愿去,又赖不掉。
钱妈嘀嘀咕咕收拾好衣服,临要出门前,忍不住回头对她说道:“茉莉啊,你别嫌钱妈嘴碎。你也不小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二十二岁的时候,娃娃都生三个,你要多为自己打算啊。”
茉莉低头不响。
“出去见世面,总比窝在家里好。世道不同了,人人要进步,要革命。你看见中意的男人要主动一点。常言道,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莫要怕丑,浪费好机会。我觉得,你明天还是穿这骑马装去的好,就是不骑马,看看也是好的嘛!不然那些人会笑话你的啰。”
茉莉执拗摇头。
“唉——你这个榆木疙瘩,迟早吃亏。”
送走钱妈,茉莉躺在床上苦笑。她这一辈子也许就是这样的命,越多希望越多失望。渐渐知道,要想不受伤害,就对任何事情不抱希望,也就不会有失望。
她知道自己怯弱胆小,又身无长物,嫁给谁都是累赘。慢慢也不再想嫁给谁了,小时候的梦,过去了,全过去了。
第二天,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飘着毛毛细语。轻扬的细雨压低扬尘,空气倒显得十分清新怡人。跑马场里人声鼎沸,上官云澈请了些朋友,袁肇君请了些朋友,上官宜维也请了些朋友。均是年纪轻轻的男男女女,见面一介绍,个个来路不小。易家的背景在里面排末流。
立芬握紧手上的缰绳,马背上的背脊挺得直直,竖得像饱满的弓。英国谚语道,如果五岁以前没有把女孩扶上马背学好骑马的话,那么她将来一辈子也休想优雅地骑马。
面对人中骄子的上官家和他们的朋友们,最自信满满的立芬都收起三分锐气。什么话都要搁在心里想想再说,说多错多,被人笑话。还要护着年轻气盛的立景、立美注意礼仪身份,时刻要像个上流淑女。
十几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昂首在马背上,好不威风。上官家是北地军阀,家中男女会走就会骑马。男子中上官云澈最为潇洒,他身姿挺拔,从容不迫,随意拉着缰绳,还能在马背上和大家谈笑风生。女子中上官宜维骑得最妙,轻盈灵巧,而且她脸上没有了平日严谨模样,笑容也柔和。
“宜维姐姐,刚才那个女的是谁家的”
“哪个啊”宜维偏着头问右手边枣红色大马上的靓女,纺织大亨甄川渝家最小女儿——甄韵仪。初来社交,锋芒毕露,看谁都是差差差、坏坏坏。家里人觉得她是天真无邪,外厢人难免有些认为她是被惯坏的孩子。不过碍着她父亲的财力都让她三分。
甄韵仪晶亮粉唇一翘道:“就是刚才那个死活不肯换骑马装,又不肯骑马的女人!我真搞不懂她,不想骑马来干什么又造作、又讨厌!难道她没上过学,不知规矩吗要是带她来的人没教,就是带她来的人太坏。”
韵仪翻白眼的样子,使得宜维差点笑出来。她口里又造作、又讨厌的女人指的正是立芬的表妹——陶茉莉。
宜维本以为能被眼高于顶的弟弟钦点的女子不是高贵优雅的淑女,就应该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结果一见,大失所望。茉莉两者都不沾边。来跑马场,她甚至连最基本的洋装都未穿。纱红柳绿的洋装裙钗里夹杂一枝白底银杏树叶花色的长旗袍,怪模怪样。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是教养女子最最最基本礼貌。
陶茉莉还固执得像颗核桃,宁可倔强坚持在咖啡座等待大家也不肯骑马。
哎,茉莉、茉莉。真辜负这个轻柔香软的名字。
宜维同情立芬摊上这么个不懂事的表妹,掉份!可一想,立芬和两个亲妹子都妥妥帖帖、进退得宜讨人喜欢。为什么偏偏表妹这么粗鄙
宜维顾及到立芬就在她的左边身侧,不得不绷起脸批评甄韵仪几句。没想到,立芬比她更早一步开口:“甄小姐,各人有各人选择,我们打开国门追求知识,不就是为了大家能有更多、更好的选择吗国民政府也没规定到跑马场就一定要骑马的。而且难道甄小姐在学校的教养修女允许一个淑女在背后嚼舌根,说是非如果这样,那么受教育和不受教育又有什么区别!”立芬面色愤然,说得义愤填膺:“忘了告诉你,刚刚你口里的那个女子是我的表妹。”说完,她扬手抽打马背,一骑绝尘,把她们远远甩到脑后。
看见有人领头加速,马匹都跟着都骚动起来,不安地发出嘶鸣。
“呦呵——”
上官云澈率先发出出发的哨响,大家吆喝着,马群立即撒开欢四散跑开。
甄韵仪脸盘红一片白一片,立芬还跑走了,让她不能反驳。她眼睛一横,娇嗔向宜维大发雷霆:“宜维姐姐,这个女的是谁啊真是太讨厌了,太讨厌了!”
宜维笑了笑,对立芬的激昂生出欣
4 茉莉花开茉莉香(4)
好看的精致皮鞋,茉莉也有过一双。
十二岁那年,爸爸的生丝生意正红火,妈妈带着茉莉去振兴皮鞋店订做皮鞋。店员们殷勤称呼她为:陶小姐。仔细为她量脚长,夸她美丽。无数种鞋样在她眼前晃过,供她挑选。
茉莉一直记得鞋店里红色反光的木地板,大人们试穿皮鞋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玻璃鞋柜里也安了长长的白色灯管,即使白天也亮着。那是他们家光景最好的时候,母亲和她一共订了五双皮鞋。她的皮鞋是红红的软羊皮,尖尖的头上缀着一朵蝴蝶结,脚背的搭扣是金光闪闪的黄铜,还有松木做的后跟,高高的,走起路来好像要飞起来。
立芬看见眼馋极了,非拖着姆妈去鞋店订做一双,陶丽华舍不得钱,当时一双皮鞋比一个月的工钱还贵。立芬赌气把自己的布鞋全抛到院子里的池塘。
红色软羊皮鞋是茉莉唯一拥有过的皮鞋,不管她怎样的爱惜,也总有穿不了的一天。鞋被送到当铺,茉莉大哭一场,伤感地好像和最好的朋友分离。从那以后,她没进过皮鞋店。她说,她受不了皮革的味道,熏得她头晕。
唉……
人生真如戏台上的戏文词,一出连着一出,不能回头。而贫穷是指头里的软刺,它看不见,也不会使人流血,但无时无刻都会用疼痛提醒你,它在。它更是旁人贴在她身上的标签,许多别人唾手可得的东西她就是很难拥有。别人轻松能说的话,完成的事,她就是难以心平气和。
道路旁新发的柳叶青新嫩绿,垂下来像长长头发,遮住女人变化莫测的脸。上官云澈不动声色慢慢徜徉其中,隔着马路观察对面的茉莉。
茉莉走得快,他也快,茉莉慢,他也慢。
他的眼光,不知不觉,就向她那边看去。茉莉撑着黄色的油伞,她的脸在伞下若隐若现,挽着粗粗如意长辫,辫子里面编着一根鹅黄绒线,辫子从她的耳后来到腮下,放在凹凸有致的胸前。身上穿着一套米白色衣裙,上面绣着飘落的银杏树叶。脚底踏着青黑色描花布鞋,被黄泥沾染得污秽。云澈生在脂粉堆里,早把倾国倾城看惯了。但这样安静的女子,百中无一。静得仿佛凝成一幅国画,她就是荷花叶上欲坠未坠的那颗露珠。
他看一眼,不觉得又看了过去。伞下现出半张白皙的脸,秀气的眉毛,厚厚的刘海搭在眉上,配上一双欲语还休的眼睛,不由看痴过去。
她的脚步却是沉闷的,压抑的,像有无穷无尽的重担压在她的身上,早早失去应有的欢乐。让她的快乐如露珠在阳光下消失不见。
茉莉不肯和他们一道骑马去耍的缘由,云澈觉得懂又有些不懂。她和骑马的女孩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是衣服不一样、装扮不一样、还眼神也不一样可能都有一点点吧,就是和他熟悉的女孩不同。
他喜欢看她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样子,静得像冬天的雪人,一不小心就化了。但你不会忘记,冬天的那个雪人,总在一闪间偶然想起。
要易立芬把茉莉带来是他任性,如果立芬爽快答应,他可能也没什么兴趣。可立芬推三阻四的样子倒激起他的好奇非要她来不可。
人就是这样,越是做不到的事越要去做。
他想进一步了解茉莉,想进入她的世界,看看她平静的内心底下真是死水一潭还是澎湃汹涌的大海。
像下定决心走入一段未知,他急步走过马路,急切的步履溅起无数水花。像春雷里的闪电,猝不及防和对面迎面女孩撞个满怀。他是故意的,伞下的茉莉被他撞退两步,脚步凌乱地在水坑里乱踩。不但鞋子遭殃,连裙角也不能幸免。
“抱歉、抱歉。”
茉莉掀开伞角,一看是他,正一脸璨然朝着她笑。
她涨红了脸,局促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微微颔首算是回应,额前浏海像波浪起伏,遮住她的眼帘和心底的慌乱。
“哟,刚刚没撞伤你吧”她越不说话,他越要逗她,“不好意思,害你弄脏了鞋子,太对不住了!”
茉莉又退开两步,连忙摇头。尴尬地把脚往后缩想藏偏又无处可藏。贫穷总让人没有底气。
“不行,你不介意,我心上上过不去。我请你吃饭赔礼道歉怎么样”他虽是漫不经心的说话,但当真是玉树临风一般翩翩公子。二表哥易谨行算是美男子了,可和他比起来,立即相形见拙。果应古话“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礼查饭店好不好那里的牛排很正宗,要不法国总会,邀请女孩吃晚餐还是法国菜最浪漫……”
他滔滔不绝说话,听得茉莉脑子发涨。由她再蠢也知道,上官云澈是谁,他是立芬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是立芬画地为牢,在他三丈以内都表明所有权的人物!她且敢太岁头上动土避嫌还来不及,有多远躲多远才好。
“不、不用!”
憋了半天,茉
5 茉莉花开茉莉香(5)
雨势氤氲,马场的休闲草坪里撑起花朵样的大洋伞和条纹帐篷。搁上几张长条案桌,铺上雪白的桌布,中间摆上鲜艳的花朵,在配上德国慕尼黑啤酒、美国柳丁汁、法国香槟酒、还有女士爱吃的小零嘴,夹心饼干、口香糖、水果软糖……
袁肇君端着香槟,眼睛望着酒杯里琥珀色液体。七八米外,立芬叽叽喳喳的笑声声音刺耳的紧。袁肇君抬起眼皮瞅一眼对面椅子上叼着雪茄专心致志翻看电影杂志的上官云澈。
今天的他很怪。
若说他对茉莉没意思,又何必宁愿得罪立芬也要请她来,若是有意思,为什么现在看着立芬、宜维给茉莉介绍男朋友也无动于衷。
“想说什么就说。”上官云澈眼皮头也不抬。
袁肇君咧嘴一笑,孩儿气十足。
“云官,我只是好奇你到底是看上了两姐妹中的姐姐呢,还是妹妹呢”
云官优雅地放下报纸,回应他同样玩味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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