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官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幸运的苏拉
现在西北正大举营田,充实戎务,皇帝想到白季庚,又选任他为凤州刺史,于是白季庚便携着家人,自家乡荥阳新郑迢迢赶来。
军府的阶下,立着白季庚的三个儿子。
长子白幼文,次子白居易,三子白行简,还有个刚刚出生尚在襁褓的四子白幼美,抱在白季庚妻陈氏的怀里,坐在停于庭院的轿舆当中。
因军府衙署和牙兵院相邻,院中进进出出的,有许多定武军将士,白家三个儿子明显带着惊恐和厌恶的眼神,看着这群军士们。
其实不为别的,先前白家在荥阳居住时,恰好目睹过李希烈的叛乱,看到那群胡作非为的军兵们是如何杀人掳掠的,自然对这个群体缺乏好感(历史本位面上,白家曾因建中年间中原的战乱,避难去越中,那里有家族的产业,现在多亏高岳英明神武,及时捕虏了李希烈,所以白家在历史线变动后,一直呆在荥阳,直到白季庚赴任凤州)。
“乐天你看,女道士也!”这时大哥白幼文忽然捅了下白居易。
白居易和白行简回头望去,果然牙兵院楼前,一个穿着青衣的女冠,浓眉星眼,长得还挺漂亮的,正和群拥过来的定武军牙兵及他们的妻儿们打着哈哈。
她足下本来傍着只拂菻小猧子,到了军府前,比在里面当官的还要神气灵活,一会儿就自墙下的狗窦钻入进去,不见踪迹。
不一会儿,在这群人的强烈要求下,这女冠便说好好好,接着从随身带着的箱箧内取出几个牵线傀儡,开始表演起佛经里的变文故事来。
这下白行简扑哧下笑出来,“有趣有趣,这道家的女冠,却演起佛家的变文来。”
白幼文和白居易也笑起来。
可那道姑却十分认真,身板眉眼都到位后,就说现在我就给你们演出时令变文。
定武军的将士、孩子和妇人都喜笑颜开,鼓掌说好,便问是什么时令变文
那道姑说叫《朱太尉击贼潜龙殿》。
众人一听无不肃然起敬,于是那道姑便操弄着两个傀儡,飞上舞下,而后边说边唱,声音嘹亮,感人至深。
白家三兄弟虽离得远,但却不由得听到入迷。
傀儡里白脸的,大着肚子的是朱太尉朱泚,另外个黑脸狰狞的便是奸贼董秦(李忠臣),只见董秦手里拿刀,威逼朱太尉在潜龙殿里附逆,而朱太尉则怒斥说(当然是吴彩鸾唱出来的):
“击贼笏,辽东帽,等摩挲。戋戋身外物耳,声价重山河。我本幽州一军卒,赤血丹心忠大唐,要学那睢阳张巡,要效那常山颜杲卿。狗贼董秦,吃我袖中这玉笏,定叫你这凶渠流血满头
4.白祖空谈闻
当然在现场高岳是不会如此发问的,不过当他在席间接过白季庚递送来的谱牒,还是不由得倒吸口凉气。
里面堂堂正正的写着白居易他们家的光辉历史,可高岳看了后,却只在暗中摇头。
现实里的他原本叫高子阳,后来假托太学生高岳的身份,也就有了渤海高的门第,不过现在之所以能居高位,除去掌握明晰历史进程外,也加入了不少个人奋斗。而中唐这些文学大牛啊,不管是韩愈还是白居易他们家,都有个不好的习惯,喜好攀托宗枝,强行给自己找个光耀的祖宗郡望,但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们,当时社会风气使然。
这白季庚就写:自家的先祖是“白氏芈姓,为楚国公族,始祖为楚熊居太子之子,自称为白公,后被楚王所杀,白公儿子又逃奔去秦国,世代为名将,比如白乙丙,一直传到武安君白起(没错,白居易他们家把白起也认为祖宗),白起被冤杀后,始皇帝思慕他的功勋,就将其一个儿子白仲封在太原,传了二十七代后,到北齐时期出了个五兵尚书追封司空的白建,然后一系传下来”,直到白季庚这里。
全是杜撰风闻,高岳心里想到。
他毕竟曾跟吴彩鸾阿师抄写过大批墓志铭,对各个姓氏的过往来源其实很清楚,因家门溯源是每篇墓志铭里不可或缺的重头戏:中原白氏自认的祖先是不折不扣的周王室姬姓出身,即诸侯虞国,虞国被晋国灭亡后,其公族百里奚(语文教科书里的人物,因其封邑为百里而得名)逃亡去秦国,生的儿子为西乞术、白乙丙,白乙丙便是白氏的真正始祖,白起也被攀作他的后裔。
所以这两种说法互相抵牾,这白居易一家到底是芈姓还是姬姓的后代,怕是他自己也说不清。但这种相差上千年,在其间经历过动荡岁月,还能攀得有零有整似模似样的“族谱”,九成九是假的!
倒是他家很可能出自西域龟兹国的王族,班超当初经略西域时,曾拥立过名叫白霸的当上龟兹国王,白霸的姓来源于本国一座叫白山的山峰,自此后龟兹国的“白氏王朝”绵延了近七百年(现在高岳所在的时代,白氏王朝还没灭,依旧作为唐的附庸,为安西四镇都护府所在地),子孙极多,可能有一支,或有一支冒称龟兹白,在南北朝时代移居中原来,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高岳望着席座间的白季庚二子白居易,端详他的相貌,确实有些高鼻深目的雅利安模样,是个翩翩美少年。
那边白季庚还在攀谈,一会说我高祖白建曾侍奉北齐,算是和你高氏有很深的渊源,一会又说你捐钱给灵虚公主于咸阳建武安君祠,真的是感激不尽,马上我赴任后,定要抽空去拜祭下先祖(毕竟白起也被安排了)。
这时候高岳应付了几句,便转入正式话题,他对白季庚说:“凤州这个地方,户口不多,但有河流灌溉,又有陈仓道经过,农商方面也是大有可为的,本尹先前曾迁徙过千名射士于该州营田,除去种稻麦外,主要还种棉花。”
“棉,棉花”白季庚有些诧异,他还没听过这东西。
席间的白氏三兄弟也都很愕然。
高岳就哈哈笑起来,接着让判官韦平从旁侧
的箱箧里取出个绿色的竹筒来。
竹子是洋州产的,做成的筒那是相当美观耐用的。
而后高岳亲自走到白季庚面前,将竹筒给揭开,自内里取出一段布来。
“这是内人所织的棉布。”高岳介绍说,然后很热情,“广伦、乐天、知退,你们也可以来摸摸。”
这时白居易
5.棉麻孰为优
孰料高岳只是将诗赋收下,说我们不要谈小草,还是谈棉花这个话题,依乐天的看法,这棉布的优劣何在呢
白居易头脑机灵,晓得这也算是进士试里的策问环节,便如实说到:“此布纹理平整,摸的感觉甚为温暖,不过比起丝绸来,似乎欠缺光滑,色彩也远不如丝绸鲜艳。”
高岳点点头,说乐天说得不错,不过你们可知这棉布的行情价钱吗
白家父子便说不知。
这时刘德室笑起来,报出了价钱:“一匹布,四十尺,每尺白叠布(即棉布)仅三钱,也即是说一匹棉布是一百二十钱。”
一百二十钱
也就是说棉布的价格,大概是绢布丝绸的十分之一。
这也太便宜了。
“所以光滑不光滑,鲜艳不鲜艳,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棉布就是给普通人户穿着御寒的。”高岳堂然说到。
白居易顿时心中对高岳产生敬佩心理,虽然高岳在心中还是把未来的白居易看作是“桐中凤”的,但白居易也是充满了强烈的平民意识,他晓得这种棉布推广开来,是真正可以给百姓带来实惠的。
“所以本尹此次也要携带一筒去献给陛下,马上西北各军镇包括京畿,都可植棉。”
“中土百姓穿麻,历史悠久,这棉布似乎”这时白季庚也有所疑问,毕竟在衣食住行方面,传统的力量是很大的,尤其在古代。
老百姓这么多代都穿麻衣,让他们改穿棉衣,这个推行可不一定能成功。
“其实啊,这棉布在汉朝时期就曾风行于蜀地过。”高岳笑着说,意思是百姓早就曾对棉衣爱过,“华阳国志和史记都记录过,汉时西蜀曾用南中传来的‘娑罗树子’剖开,自其中取丝织布,然后天竺人不远万里至蜀都城来买布,娑罗树子即是棉,足见当时我天朝的棉布质地,甚至已盖过原产地天竺了(亚洲优质棉的原产地即是印度阿萨姆,古代沿缅甸、云南和中国四川有商路相通)。这棉布啊,细腻平滑,比大部分的麻布要强多了。”
白居易听到高岳这番话,就更为他的学识渊博折服,不过他还有疑问,“小子请益,既然汉时西蜀已大量织造棉布,那为何到现在又湮没无闻呢”
“说起这个,倒是和诸葛孔明相关了。”高岳顿了下,接着很认真地答复了白居易,在宴席上的其他诸人也都认真听着,“西蜀棉布,终汉一朝,多卖于天竺、大夏,销往中原的反倒很少。另外东川和西川丝织业也先后兴起,蜀都城锦江濯洗出来的丝绸驰名天下,所以诸葛孔明当政时,便说过‘今民贫国虚,决敌之资,唯仰锦耳’,便专设蜀锦院大行织造,故而如此形势下,蜀棉反倒式微。”
“这诸葛孔明住在哪里应该把他抓起来!”席座间,明怀义愤愤不平,对诸葛亮破坏兴元府和蜀都城“种棉”大好政策严重不满。
高岳横了他眼,意思你闭嘴。
“那棉和麻相比,到底优势在哪里呢
”白居易迫不及待地问出下个问题。
高岳便说优势有三:
首先,我中土种麻种类众多,主要有大麻、黄麻、亚麻、苧麻四类,其中大麻、黄麻粗粝,不堪织布,只能用来搓麻绳,而亚麻一般出子榨油最好,织造者唯有苧麻,但苧麻此物最为娇贵,需沃
6.武庙叶子戏
“这,这!”这下白家的三兄弟莫不惊愕,外加感动。
高岳就对白季庚说,不要谦虚推阻,我昔日在集贤院为正字,曾被知院事陈京多多照顾,听闻你两家间也是世交,韬奋学宫草创不久,就缺像令郎们这样的俊隽之才,生徒入内可享受给厨料钱和住宿,适当交些束脩钱便可以。
白季庚当然知道,束脩钱也就是意思意思,这学宫是兴元府用“留使钱”和官员捐米来支撑的,是高岳最大的善政——让兴元的子弟们有书读。
于是白季庚急忙对高岳表示感谢。
“无妨无妨,白使君你有所不知,凤兴二州人户不多,当地百姓本又没什么可以生利的特产,妇人也不会织造,平日里种点粮食,便驮运到兴元府的市集来换些布和盐,交完赋税后所剩无几。如果白使君赴任后,能劝导凤州百姓兴种棉,再沿着陈仓道驿站售卖出去,不出两三年即可帮助凤州脱贫。”高岳这席话既是对白季庚的期望,也等于是下达某种指令。
宴会结束后,月光如水,照在官舍楼院的瓦甍之上,缝隙间的微草正沐浴在和风当中,轻轻摇动。
“乐天。”高岳依旧一袭便服,笑吟吟地立在角门处,身后跟着妻子云韶,来探访留宿在客馆的白氏一家,恰好见到白居易还在院中秉烛夜读,就打了声招呼。
白居易赶紧趋前行礼。
这时高岳见到,原本客馆廊下,白居易母亲,很年轻的陈氏还在那里,摇扇观月,结果见到高岳夫妻来后,居然脸色有些惶恐,根本没来叙礼,就匆匆忙忙地带着婢女,入内去了。
这下白居易大窘,父亲已经睡了,母亲在院内,按理说兴元尹夫妻以私人名义来拜访夜谈,理应母亲来接待,可现在她却这样,真的让人难堪。
可高岳却知道,陈氏的精神压力其实是比较大的,毕竟坊间始终有声音:她嫁给自己舅父,是逆伦之举,所以陈氏应该很怕面对外人。
这时候,高岳不由得想起了遭遇相同的云和......
不过这种联想是短暂的,高岳坐下来,和白居易交谈会儿,接着把明玄法师所写的《棉圃金方》交到了他手中。
白居易十分高兴,翻了数页,说这是洋州竹纸印刷的
高岳颔首,对他劝勉道,将来棉花在西南、西北、关中推行后,东南各地也要推广,苧麻就大批量用来造纸,造更多的纸,教会百姓们识字植棉,户口繁盛后,本尹还要施行经界法,充实国家税收,强盛军队,光复西蕃、南诏、回纥所侵占的土地,重拾煌煌的盛唐,乐天你说好不好
“好,好!能随大尹尽一份绵薄之力,居易不胜欣悦!”白居易都激动到颤抖,这时候的他还是以天下为己任的,改弦易辙是他被贬江州后的事情。
这时高岳见水到渠成,便从妻子云韶手里又接过卷书籍,交到白居易的案几上。
白居易一瞧,是叫《无量弥勒经》的,他很诧异。
白氏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却是个大家族,而且他们不像韩愈以振兴儒学为己任严厉排斥佛教,白家是比较信佛的,所以白居易对这本经书并没有太大的抗拒,就接下来。
“乐天你们三兄弟在学宫读书时,可时不时去护国寺听明玄法师讲经,要用律来约束自己,这样便会更加有成。”高岳劝勉道。
用律来约束自己
还没等白居易想明白,高岳就说,学宫内你时常和年纪相仿的李愬结伴游学,便可参悟,到时信或不信,岳并不强求。
这时院墙上竹影扇动,忽然吴彩鸾趴在墙上,连吹几声唿哨,把白居易吓了一
7.月下诉衷曲
“逸崧你马上又要走了”这时月上中天,高岳和彩鸾炼师坐在廊下,促膝谈心。
高岳点点头,告诉阿师,这次不但我要走,也想把芝蕙带在身边,先前我军府在兴元,马上就得转移去凤翔,因竟儿在韬奋学宫里就学,所以云韶等也只能继续留在兴元府,看照竟儿的学业,而军府里的事务,暂且交给韦平留后处理,整个定武军的将兵大部分也要随我移屯到岐山。
高岳的意思是,此后为了对付西蕃和党项,必须亲自坐镇凤翔府,事务重心转移了,此后兴元府便是大后方。
当然为了安慰彩鸾阿师,高岳向她保证,早晚要重新打通整个长江航路,可现在不行,不能让你上路,遭遇到蔡州劫**的话,若是有任何不测,我无法向任何人交待。
“唉,逸崧啊,小妇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在长安城胜业坊里认得了你。”吴彩鸾心中充满了感激。
高岳苦笑起来,在月下负着手,良久对彩鸾说到:“其实有时候我也在想......回忆着那时候在长安的岁月,鸣珂曲,红芍小亭,慈恩寺,还有兴唐寺,我没有官身,也没有如今的责任和抱负,或许那时候的日子才是最好的。”
这时高岳想起了过往的种种,接踵浮现在他眼前:他和彩鸾在胜业坊的初遇,还有在长乐坡月堂当中那个荡着秋千的美丽少女,升道坊五架房那株大树影子下云和摇着纨扇露出的粉嫩脖颈,还有怒气冲冲手握着角弓的唐安公主,韬奋棚内大家聚在一起温书,吃鸡肉,吃狗肉,烤火送穷,在长安春天的乐游原里放着纸鸢,练习箭术......
这么多年,他已面目全非。
“李斯在被腰斩前曾说过,希冀的只是冲回故乡上蔡,牵着黄犬出东门,去漫野追逐狡兔,人在最终的关头,往往会希望回归本真。我在梦中,总是会回到怀贞坊的那座小小的草堂里,枕在阿霓的膝盖上,眼前竹箧里放着还未穿过的那袭青衫,阿霓一直在那里咯咯笑,她会偷偷买来香脆的膏环,然后骗我说,这是她自己下厨做的。最近,这个梦越来越频繁了,当我在梦里穿上青衫,踏入大明宫门的那刻起,梦就会醒......”高岳这个梦境,其实没有对云韶说过,也没有对云和或芝蕙说过,他只在这个安静的月夜,对彩鸾倾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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