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官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幸运的苏拉
听到这话,高岳的胸中忽然堵塞得慌。
“逸崧来啦”檐子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可远没有那时的清矍,而是变得苍老而浑浊。
刘宗经走过去,掀开了帘子,大声说:“是汲公来见你了!”
然后宗经将佝偻着身躯的父亲从檐子里小心翼翼地搀扶出来。
这时的刘晏,头发已稀疏很多,额头凸出,右手患了风痹无法自由行动,眼神也开始不济起来,那双原本能在平地见到钱流的眼睛,现在也不太灵光了。
待到高岳到他眼前时,他才看得清楚。
最后檐子的帷帘被去掉,当作床几,让瘦小的刘晏坐在其上。
高岳跪坐在旁边的蒲席上,与刘宗经一道侍坐。
更远处,刘晏的老仆旺达,蹲坐在那里,像是
5.问策砥柱前
高岳现在已没有顾虑,朗声对刘晏坦白:
“小子要改革两税法,自此在江淮东南,废除完全纳钱的税法,百姓以布帛、米等实物抵充税额,并消除布帛虚估和实估价钱的差距,这样小子认为既可缓解钱荒和私铸的局面,也可让江淮八道的百姓的财力得到涵养。”
刘晏点点头,而后问到:“为何逸崧认为,不让百姓纳钱,反倒是好事呢”
“晏师,小子先后在西北、兴元及淮南为官,自认已对这天下的形势尚算了解。士农工商,最苦的莫过于农人,农人自春到冬,养蚕、缫丝、播种、稼穑、畜牧、种树,是春耕夏作,秋收冬藏,可曾有过半日的闲暇然这天下,九成都是农人,他们是朝廷国家所倚仗的根本,赋自田出,役自人出,自古皆然。然而农人种出了谷物,养出了牲口,织出了棉布绢布,却唯独不能造出钱来,现在朝廷却强逼他们用钱来完税,故而他们只能将全年辛苦所得,先贱卖给商贾,折算为钱,再去交纳,朝廷税他们一斗米,他们实际要付出五斗米的所得,税他们一匹布,他们实际要付出五匹布的所得。忙碌竟年,完税后萧然无存一物,只能到坊市中换点盐、酱,回家后一半麦饭、米饭,一半再掺些糠麸,兑些盐酱,便是百姓一辈子,所能享用到的最大美味。有的农人,穷其一生,甚至都没法拥有一枚钱,更无论吃到羊肉猪肉或者鱼鲙这样的味道。”高岳说到这里,态度明显有些激动,“朝廷强迫百姓折钱完税,等于将钱强行流入上都长安的国库、内库当中,其中天子的大盈琼林内库还会习惯性封存相当部分,由是人间的钱愈发少,是为钱荒。而百姓的物也越发贱,以至谷贱伤农,布贱伤工,无计可施下,铤而走险,便入江淮的深山大泽里,或为山棚,或为**,或私设冶炉,盗铸钱币,这才是朝廷屡禁不绝的根本原因所在。”
“那逸崧你有没有想过,朝廷为什么要用钱来纳税”
“如今天下各地产铜处,朝廷无不设场,将泉币锻造权力统归手中,钱铸出来,便可直接使用,这已是一层所得;而另外一层,又通过征税,将钱重新从百姓手中强行收归,由是现钱绝大部分归官,市场绝少转用。钱是越来越贵,谷帛器物却是越来越贱,朝廷再用少钱去换得绝大数量的谷帛器物,犹如斧锯,商旅工农受害日甚一日。农人去当盗匪,或者放弃田产去求口浮食,也就不难想见。”
“求口浮食,除去弃农从商外,更多的是被方镇节度使招募为兵卒,靠刀口上舐血来求得份赏设钱,这也是方镇难以制压的根本所在吧”
“小子认为是这样的......所以小子的想法是,现在既然河陇已经光复,且河陇并不产桑麻,便让江淮东南八道百姓的两税,八成用布帛、米交纳,二成折换为钱交纳,而有铜坑的州县所铸造出来的钱币,也不再解送到京师,优先于当地使用,而后随货贩流通四方,不但可缓解钱荒,且能让百姓免受盘剥,至于所交纳的布帛,作为轻货送抵京师,便可为军饷发于河陇的将兵、射士,如此无论东西,都有便宜之处。”
听到这里,刘晏这时表情严肃地对高岳说:“逸崧,你比那时候进士及第前,思考得更加周全而深刻了。”接着他长叹一声,说“我以前开漕运、改常平法,且立榷盐法,如今看来,不过是救时而已,远远不能称上是救世啊!这天下的财力,皆是百姓所成就的,我行榷盐法,虽表面没有增加赋税,然则依旧通过茶、盐、酒这些百姓原本不可一日无的东西,夺去他们的口味之甘,用来满足官府的聚敛,百姓生存之苦,我刘晏确实难辞其咎。”
这话说得高岳也是羞愧汗流。
其实他先前为了掌权,也搞出许多变相的刻剥聚敛的招数来。
 
6.渡头两岸远
滔滔的砥柱大河前,高岳郑重站起来,对刘晏作揖,而后说道:
“我将取天下之财,用于天下之人;将增拓天下之富,使天下百姓无贫!”
“这个增拓用的好,不晓得逸崧将如何增拓呢”
“实业造物,流钱转用,光复河朔,辟殖岭南,市货海外,蓄养黎元,再造山河,由时救世。”
“说得口气很大,可做起来却不轻巧啊!”
这时高岳下定了决心,伸出手指,在老师和黄河前誓言:“自此后我将舍我,不惧世情,不择手段,只是为了这个目标,砥柱亲睹,大河观誓。”
刘晏静静地听着他说完,安老胡儿在旁侧布设的炉里取出了白气腾腾的蒸胡,连说好了好了,说完便取出一方麻纸来,将两枚蒸胡小心翼翼地裹在其中,交到了刘晏的手中。
刘晏揭开后,从里面分出一枚来,笑着对高岳说:
“吃吧,吃吧,很好吃的,人世变迁白云苍狗,可能以后便再也吃不到如此的蒸胡了。”
高岳伸手接过来。
耳边依旧是刘晏的这番话,“可能以后便再也吃不到如此的蒸胡了”。
以后,怕是这吃蒸胡的人,或做蒸胡的人,再也无法如那日,也无法如今日,聚在一起了。
浩荡的砥柱边,那些商船经过,让岸侧的纤夫拉着,沧桑而嘹亮的歌声压过波涛的咆哮,在金黄色奔腾的大河上回荡着:
“渡头恶天两岸远,波涛塞川如叠坂。幸无白刃驱向前,何用将身自弃捐......”
刘晏听到了这歌声,颤巍巍地往前走了数步,看着这壮绝天下的江山美景,举起袖子,吃了口蒸胡,然后露出满足的微笑,仰起那稀疏的山羊胡须,须根在风中摇摆着,长舒口气,对高岳说:“天下至味,天下至味啊!”
“晏师......”高岳没忍住,哭起来,跪下牵住刘晏的手,总害怕对方会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面安老胡儿也咧开嘴,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逸崧,你哭什么呀,你怕我会死,是不是不会的,我怎么会死呢,不会的......”刘晏将抽泣的高岳扶住,絮絮叨叨地说到,然后他的眼中也闪烁着泪,看着这辽远的河岸、峻岭,和照在大河上的那轮红日,觉得自己干枯而小小的身躯,很快就会与它们融为一体......
以后的路,逸崧你就替我走下去吧。
我累了,老了,也许要休息了。
梦回那风雪之夜的长安城,安老胡儿饼摊前的温暖火光前,高岳立在街边,刘晏骑着那匹温顺稳健的马,仆人旺达抱着马鞭,悠悠地跟在旁侧。
“晏师。”
刘晏回头,对高岳摆摆手,带着清矍的笑容,然后四平八稳地策马,走入到那片雪雾当中,永远消失不见了......
这次高岳凯旋京师时,很多故人先后都消失在那片雾中。
京中,段秀实、萧昕、李晟依次薨去。
李宪、李愬哭着披起麻衣,连献捷的仪式都无法参加,便入大安园中,为父亲服丧去了。
皇帝这段时间也是在悲喜交加中度过的,一面忙着追悼封赠故去的老臣,一面也忙着拔擢犒赏新的功臣。
刘晏被追封为司徒。
段秀实被追赠为太保。
李晟则被追赠为太师。
萧昕追赠为太子少师,扬州大都督。
 
7.新秀才过堂
“高郎,乃国瑞也!”皇帝在处理好了诸般事宜后,情绪极度昂然向上的,尤其是淮西这个桀骜方镇的平定,意味着他毕竟还是成功削藩了,多亏有高岳,只有他能跟上朕的思维,且把朕的天才规划付诸实施。
对了。朕,是不是该准备封禅泰山的事宜......皇帝激动地在浴室寝殿里走动着,思考着这件大事。
“高郎呢”待到见宋家三姊妹端着各色物什,在廊下走动时,皇帝不由得上前询问。
最小的宋若宪急忙行礼,她是专门负责引导通谒的事务的,便回答皇帝说:汲公,不,高卫公先前征讨蔡州未得空闲,现在方回归中书门下,由是陆门郎出了堂牒,正叫今年的进士们去过堂,拜谒高卫公呢!
“那也好,那也好,让高郎能从内里看出俊杰人物来。”可皇帝的心思还是麻抓般激动,“过堂结束后,朕要在金銮殿见他和陆九两人。”
中书门下政事堂的门阍处,高岳立在院落里,麻麻一地的进士们都在对面,向他作揖,口呼“屈堂老”。
高岳对文吏们招招手,说你们去搬榻来,让秀才们都坐下来,今天我们不走过场,有些话语想和秀才们说。
一会儿后,进士们全都坐定。
高岳便先看到,去年已及第的李绛和裴度,也在过堂之列,因此二人如今同在秘书省为校书郎,便想请高岳品鉴自己一番。
“深之,我凭借陛下威灵,平淮西、汴宋地,而今淄青也愿定交两税,臣服朝廷。天下中兴,可谓雏形已备,我皇欲封禅东岳,不知深之对此有何见解”
深之,即李绛的表字,这位和李吉甫算是乡里,都是赵郡赞皇出身,又比在场的其他进士早一年及第,故而高岳率先问他。
可李绛的答复却毫不客气:“宣平公总端百揆,而今蔡州兵火劫难之余,百姓、军卒多有死伤,应思理政安人,不应以封禅之事虚夸功勋,且当今圣主,比前代玄宗皇帝尚有不及,绛只闻人主修政以求封禅,如今岂非缘木求鱼”
高岳被呛得几乎坐不稳,这个李绛看起来和郑絪是一路品色,浑身是刺。
不过他为何呼我为“宣平”呢
对此李绛回答说:“近来京城有个风俗,以权臣所居坊名称之,所以便斗胆以‘宣平’替代堂老的名讳。”
这个又让高岳如芒在背,就解释说:“深之看我是权臣,其实不然......”
“然则宣平公就是权臣。”李绛不依不饶。
得,看来这封禅的事,马上还得与皇帝好好交谈交谈,随后高岳讪讪地转向裴度,“中立(裴度表字),久在韩退之那里听说你的名声。”
这下裴度激动地站起来,说堂老谬赞了。
高岳看这裴度,身材矮小,相貌平凡,和李绛形成鲜明对比,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年轻人该有的锋芒,于是高岳有意向他打趣,“我听中书省的书吏说,中立在之前于京师应试时,曾在平康坊饮酒,被神威军卒挟持,发生了点小小麻烦”
在场其他进士一听裴度这段黑历史,无不窃笑。
换做其他人,也许就面红耳赤、羞愤难当了,可裴度却面不改色,“确有此事。”然后他转向身后坐着的进士胡证,坦然说,“多亏启中(胡证表字)仗义相救,方才脱窘。”
这会儿胡证豪爽一笑,握拳对裴度,表示这不算什么(裴度在京师时,与胡证狎妓,因衣衫破旧,被一群神威军子
8.西岳金天王
“那子厚认为,如今世用,当以何者为先”
柳宗元纵声说:“要靠人,且要靠贤人,这天下的道,无贤人则不可行。”
高岳觉得这年轻人实在是太有志气,不由得笑起来,就又追问:“那子厚对而今朝廷的选举用人有何见解”
这下柳宗元的话更是语惊四座,“天下熙熙,然庙堂之上,岩廊之中,多是土偶木像而已,全凭前代门荫得位,圣人之道,世用之益。莫不毁于此。先些年,高卫公和陆门郎变革选人之制,这态势方才有所好转,但现在看,尚且远远不够。”
议论声顿起,这会儿高岳若有所思,便请柳宗元坐下,对他的观点不置可否,转而询问刘禹锡说,“梦得,蔡贼虽平,然安蕲黄申光蔡数州,山棚尚未平息,以你的看法,马上我镇守扬州时,又该如何做”
刘禹锡便回答:“小子何敢妄言大事,不过小子曾听一位老成人说过,理政的精华,在于发敛轻重,在于宽猛迭用。堂老理蔡州时,只要能做到如此地步,则山棚不难平,而百姓元元也不难安也。”
高岳便手指刘禹锡说,“梦得所言的老成人,莫非是权外郎”
“非也,实则是杜岭南。”刘禹锡很恭敬地指出,“老成人”就是那广州府的杜佑。
原来,二十多年前,刘禹锡的父亲刘绪寓居苏州嘉兴,和当时的杜佑同在浙西观察使韦元甫幕府里为宾,所以结为相知,这刘禹锡便始终视杜佑为“父执”,在旁人面前便称其“老成人”,充满了崇敬仰慕。
高岳点点头,随后又和欧阳詹等人交谈。
听到泉州人欧阳詹那浓郁的方言,高岳不由得想起苏延博士,他也知道现在取士的门路虽比先前要广阔,可区域间的不均衡性仍然突出,福建出身的进士以后的路,还是难行啊!
而欧阳詹虽然在京师期间就以文思敏捷闻名,但对着高岳却拘谨畏惧不已。
原来欧阳詹本无心科举,是被贬谪到福建的常衮勉励他,才走上这条道路的;另外解送并全力举荐他的,还有现在的福建观察使郑絪。
这常衮和郑絪,据说都和当国宰相高岳不睦......常衮是被高岳当朝仗弹,贬去福建的;而郑絪据说也是被高岳排挤,才去了八闽之地。
要是高堂老知道我和这两位的关系,那可就,不,他肯定是知道的。
于是欧阳詹昏头昏脑,好在高岳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语,只是勉励他几句,并要他多和兴元府的知学政苏博士多多书信往来。
足足两个时辰,进士们的过堂才结束,众人心情感受不一,陆续告辞,离开政事堂。
所以到日暮时分,高岳和陆贽才到金銮殿,让皇帝是好等。
“什么,你俩的意思,是让朕暂且不要去东岳封禅......”听到高岳和陆贽的建议,皇帝大为幽怨,其中更是恨高岳,当初不是你以这个来撺掇朕出兵淮西的嘛,可现在明明淮西平了,却不肯兑现。
高岳的理由是:“东岳尚在平卢军的管境内,李师古此人反复不定,岂能让陛下万钧之躯,轻入虎狼之地且封禅耗费极广,国家刚刚平蔡,国库内库都不充裕,臣岳觉得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从长计议,长到什么期限”皇帝没忍住,公然抱怨起来,然后他看高岳、陆贽的眼神,觉得说这话不妥,就立刻解释说,“封禅嘛,是君臣间的盛事,朕到时候少不得要列个名单,把对国家有苦劳功勋的人(你俩还有你俩的家人、亲友)一一拔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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