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幸福来敲门
楼顶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然后就是痰盂还是尿盆移动的声音,想必是大娘睡到日上三竿,也是起床了。与这样的人同住在一个屋檐,实在是难受,必须想办法改变自己现在的处境。
林延潮扶着墙勉强走了几步,狭小的房间一目了然。书橱就在西墙角落一边。说是书橱也很勉强,就是一个杨木架子搭在墙上,上面孤零零的放着几本书。
林延潮随意取了书来,扫了一眼封面是谢枋得版的《千家诗来,将书页一翻,一股书霉味充斥了整个房间。我的天,还是黑口黄竹纸的老书,这恐怕是正德年间的旧书了吧,放在现代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而眼下书上好几个处都给霉黑了,黏在一起,怎么读?
林延潮只能放下千家诗这本书,搁到窗边晒晒。
随即林延潮又从书橱上取了一本《大学衍义来。大学衍义是阐发《大学经义,算是四书五经里《大学的补充课本。书页鱼尾上写着林定二字,这是林延潮先父的名字。林延潮之父中过秀才,若非亡于倭乱,今天林延潮在林家中处境也不会这么惨。
林延潮打开书来,这本《大学衍义白口白棉纸,乃是嘉靖四十六年的藩刻本。藩刻本即是明朝皇家藩府所刻之书,在当时藩刻本校勘精审纸墨讲究刻印精良,几乎比得上南北国子监刻本,至于比民间家刻坊刻之书更是要强了不少。而且书上还有加圈断句,十分适合林延潮看的。林延潮将全书通读一遍,每遇到内容不解,就结合上一世和这一世记忆,两下一对比,即可迎刃而解。
林延潮尝试默背了一下,诵读两三遍就将《大学衍义第一卷给背了下来。
没想到,重生之后,我竟成了背书的天才!
林延潮不由精神一震,想了下猜出了大概,一般来说每个人儿时的孩童时记忆力是最好,比如学语言什么的,都是这时候最佳。不过孩童的理解力就颇差了。而对于成人来说,理解力很强,但是记忆力就弱于孩童时候了。而背书是要靠理解后记忆的,林延潮处于十二岁孩童的年纪,偏偏理解力又是三十岁成人的,所以背起书来特别快。
看我将来踏足科举之路,还是很有前途的。林延潮不由这么想。
林延潮扫了一眼,家里书橱上的二十几本藏书,这就是有个秀才父亲的好处。虽是他不在了,但是他生前读过的书都留下了。否则换做普通人家,就算天资聪颖,又去哪里读书呢?
林延潮读书成果不错,沾沾自喜了一阵,随即取了笔来练字,但待一篇写完后,发觉字歪歪扭扭的,全无架子。林延潮顿时无语,自己上一世时就没有毛笔功底,这一世看来练字需下一番功夫啊。林延潮正看着自己毛笔字时,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
但见林浅浅给林延潮端上一碗蛋花粥来。淡淡蛋花葱香的味道传来。
咦,你怎么有钱买蛋?莫非是大娘匀的?
林浅浅白了林延潮一眼道:怎么可能,大娘是那种鼻屎当盐巴吃的人拉。是隔壁堂三婶听说你身子好了,偷偷塞给我一个鸡蛋,给你补补身子。
林延潮这才恍然,同时也哼了一声道:我才想的以大娘吝啬性子,绝不会拿出鸡蛋,在这时候给我补身子。有血缘之亲的一家人,倒不如一个邻居对我关心,替我好好谢谢三婶。
我早提你谢过三婶,快把你的书收一收,别身子一好,就读书,先吃饭了。
林延潮闻到蛋花的香味,早就食指大动,拿起粥大口大口地喝起。林浅浅看着自己喝粥的样子,很高兴,从灶前端来一碗清汤见底的白粥,放在林延潮的一旁。
然后林浅浅又到房间角落牌位的前,双手合十拜了拜念道:爹,娘,潮哥的身体已经大好了,浅浅很高兴,但求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潮哥能够出人头地。
听着小姑娘稚气的话,林延潮有点感动道:浅浅,出人头地,不是那么容易的,你看我们家徒四壁的,眼下日子都过不好,你应该求爹娘让我们先吃饱饭不是。
那不行,潮哥你不能这么没志气。你一定要努力用功,考上秀才,光大我们林家的门楣,将来好风风光光的娶我过门。林浅浅叉着腰道。
秀才啊,林延潮故意逗林浅浅道,这可不容易啊,浅浅,要是我没考上呢?
哼,你什么考上,我就什么时候嫁你。所以你要上进,懂了吗?林浅浅认真地说道。
那我一直考不上呢?听林延潮这么说,林浅浅重重一跺足,生气不说话了。林延潮笑了笑,扒着口里的蛋花粥。吃完蛋花粥后,林延潮只觉得一股疲意涌上。林浅浅就扶着林延潮上床睡了。
睡了好长一阵,窗外天已是暗了,林延潮睁开眼睛,但见房间内昏暗的灯火犹自闪动。但见林浅浅独自一人在那,身旁堆着满地灯芯草。她对着微弱的灯火编织着草席,一旁还堆放着未编完的席子。
林延潮记得自己以前,就劝过浅浅好几次,她老是不肯。她打草席换来的钱,最后都换成了自己的学费。林延潮躺在床上,看着房顶正在吐丝编网的蜘蛛,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在林浅浅的细心照料下,林延潮的身子渐渐好了。家里人平日多不在,大娘更是少来看他们,林延潮,林浅浅二人算是相依为命的局面。
这十几日来,林延潮也没有清闲着,一面养着身体,一面将父亲的十几本藏书都读了一遍。
这些藏书虽无关于四书五经,但都是一些名家典籍,或者浅显的发蒙书籍,林延潮几乎是以一天一本的速度,将这十几本书都背了下来,并烂熟于胸。林延潮心知他这样的读书速度,无论放到现代还是古代,恐怕都要被人称一声神童。
不仅读书,林延潮病好以后,也开始四处走走。
从家门口,向东一百步,就是土夯的堤坝,那是江边空气更新鲜。一路上碰到熟悉的乡里,林延潮都要试图将面前的人,到记忆中的名字对上号,也试着学着如古人的礼仪般打着招呼。
走上堤坝放眼望去,整个村子一览眼底,鳞次栉比的小屋依堤坝建着。
黑瓦屋檐前,人人都在忙碌,乡人耕田,渔人打渔,歇息在家里的老幼,也不得清闲,男人们打藤床,女人们打草席,小孩子编草笠,草袋,堤坝外疍家的女人小孩,拿着针椎,麻线打渔网。
闽地交通闭塞,地不通商贾之利。乡里的土地硗确,所产不丰,百姓们往往终岁勤动,但是所得仅足自食。即便如此,附近的田土却耕耨殆尽,很少见得有闲田的。
洪山村也是折射着当时闽中百姓的生活状况。身居山野僻乡,史书上说闽中风土说,当地百姓产惧薄以勤羡,用喜啬以实华的性格。大意也就是生活贫苦,所以百姓都辛勤劳动,百姓们宁可平日所吃所用节俭一些,也不攀比,过华而不实的生活。
就算是官绅家子弟,很少有大手大脚花钱的纨绔子弟。官宦人家犹自如此,普通百姓们对于钱财之事更是十分计较,邻里亲戚因为田讼分家之事,闹得失和的事情常有发生。
史书又在这加了一笔,亩直寝贵,故多田讼。
江边的空气实在清新,大大有助于自己的身体,林延潮坐了一会,思维也渐渐通顺,分家争产并非是上策,就算争来也不够自己和浅浅后面生活的。有句话不是说,儿孙不羡爷娘田,好女不图嫁时衣。与其将精力放在与大娘分家产上,倒不如想如何出人头地才是。
你当是宝贝,我却不放在眼底,乡里妇人,这辈子连村口都没走出过,只懂盯着林家的一亩三分地,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宽广,哪里有半点见识可言。
活脱脱一个愚妇!
第三章 能否读书
天色渐晚,马上就要到了做晚饭的时候了。
在堤坝上徘徊了一阵,林延潮决定回家读书,走到门前,正见得穿着蓝衫,身材臃肿的大娘撑着腰,站在门口剔牙。对方见到林延潮,眯着眼道:潮囝回来了。
大娘!林延潮淡淡地道。
最近礼数真是周全,进去吧。说着大娘皮笑肉不笑的侧开身子。
林延潮得知自己打算分家的意图不可能后,也是打算安下心来,和大娘和平共处。以后只要对方不惹到自己头上,自己也不招惹她,否则以后同在一个屋檐下,她不为难自己,也是要为难浅浅。
待林延潮走过去后,伯母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冷笑道,这回看我如何整治你。
过了大门,走到天井里,但见林浅浅弯着身子,聚精会神地正坐在饭桌边上编制草席。
浅浅!
林浅浅抬起头看见林延潮,笑着道:潮哥,回来了,要吃什么?等我编完这草席好嘛?
正说话间,脚步声传来,一名中年男子提着锄头,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他一面走与一旁大娘说话:潮囝回家了?正好把那事和他说说。
不耽误这一时半会的功夫,晚上说也是一样,误了地里的功夫怎么办?大娘埋怨道。
耽误不了。"
林延潮见了对方,道了一声三叔。
林家男丁里,林延潮的爷爷吃公家饭的,除了朔望日外,难得回家,大伯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平日家里见得只有三叔。当年林延潮之父考上秀才,族里给了十亩蒸尝田,就是由三叔打理着。
三叔为人看得老实巴交的,凡事不出头,但碰上钱财计较的事,整个人就精明起来了。
潮囝身子都大好了吧!
谢三叔关心,好差不多了。
既是好差不多了,三叔和你商量个事,眼下地里马上要秋忙了,家里短个人手,你回家帮个忙。"
"为什么?"林延潮看了一眼,站在三叔旁的大娘,恍然大悟,原来这一次你拉了三叔,来当你的帮手。
看着大娘胸有成竹的样子,林延潮知道对方必然已是向娘家问了清楚,自己若再拿分家的话来压她,只能自取其辱。
"家里的情况不好,三叔想你先放一放,来家里帮忙,等将来家里光景好了再读书,年内你就不要去社学了,怎么样?"三叔开口商量道。
"三叔,你这是听了大娘的意思吧!"林浅浅直言道。
三叔尴尬的笑了笑,默认此事,显然被林浅浅被说中了。
大娘一听将手一摊道:"这哪里话,三叔和你大伯都是这么决定的,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半点主意。"
"我用编草席的钱,供潮囝读书,这又碍着你们了吗?眼下不是地里忙了,潮哥不读书可以,可是你家延寿也得下地帮忙。"每次这时候,林浅浅都会像一心替他男人打算的小媳妇般,替林延潮据理力争。
与大娘对垒,丝毫没有小姑娘的胆怯。当然林延潮知道林浅浅这不怕事的性格,也是逼出来的。
伯母与三叔对看了一眼,伯母冷笑一声道:"浅浅,我和三叔这么说,就是大家的定下来,若是你不同意,那就等今晚爷爷回来,他亲自和你说也是一样,我懒得和你费口舌。"
伯母甩下这句话就上楼了。
林延潮看到林浅浅脸上抹过一丝坚决之色。林延潮道:"浅浅。。。"
林浅浅看向林延潮,垂下头去道:潮哥,大娘这么说了,定然是有把握了。
林延潮心想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自己避开这纷争,但是没有料到自己的大娘却是步步紧逼。
林延潮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既是事到临头,咱们也不怕他。
林浅浅抬起头看向林延潮,用力点点头道:潮哥有你支持我,我就有底气了,今晚爷爷就仓里回来,我就同他说这事,爷爷平素严厉,但不是不讲理的,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林延潮见林浅浅这样,当下笑了笑道:好的,我要吃你作的红糟蚬。
那容易啊,你在家等着我,我再给你切条肉回来。说完林浅浅脱下做工的围裙,当下走出了门去。
这林村不过几十户人家,除了每月十五的大集外,村民都是自给自足。不说屠户,村里连个食肆都没有,要吃肉都现杀,林延潮不知林浅浅去那里买肉。
林延潮看见林浅浅匆匆出门的样子,又看了一眼楼上,目光微寒。
不久林浅浅已是返回家里,她手里端着好几样菜,还有一条新切下的肉条。
林浅浅提起肉条对林延潮笑着道:"你看我带回来什么了?"
林延潮奇道:"浅浅,你哪里买的肉?"
林浅浅道:你忘了我给张叔家打了十张草席,想起武叔家昨日杀了一头猪作祭,肯定有肉剩下。这大热天的,肉若不腌就会坏掉,比平日便宜了许多。"
说完林浅浅喜滋滋地走到灶前。林延潮心知,林浅浅买来好菜好肉是为了讨好自己爷爷和自己家里人。为了能让自己继续读书,作一点微不足道的努力。
林延潮上前道:"浅浅,我来给你打下手。"
厨房哪里进得,君子远庖厨!林浅浅开口道。
林延潮道:我哪里算得什么君子了说着不容拒绝地拿起了泡在水里的菜叶,开始摘菜。
林浅浅见自己实在要帮忙,只能道:你别摘菜了,把蚬子洗净了,再烫烫。
林浅浅买来的蚬子,早养在小盆吐沙,林延潮将蚬子捞起洗了一遍,然后沥干,接着去舀热水来烫。这热水不必再烧,厨房的两鼎之间,早已埋一水缸煮饭时吸纳火温余热,现在已是滚烫。林延潮直接将沥干蚬子放入滚水中烫,等到蚬子两片壳稍稍张开,就将蚬子从热水里捞起,再加以一点酒糟,就是一道美味。
忙至夕阳西下。
外面有人道:铺司老爷今日回家了。
平哥儿前几日想托你捎个物件,给嘉崇里的张爷,办到了,有劳了,哈哈,多谢,多谢。
一个咳嗽的声音在外响起,林延潮知道爷爷回来了。
林延潮的爷爷林高著,在急递铺当差,虽常被乡人奉承一声铺司老爷,不过却比不上衙门三班六房吏役握有实权。急递铺也就是和驿站一般,充其量放在今日也只是事业单位。
饭菜这时候已是差不多,林浅浅迎到门前,乖巧地给爷爷除衣道:"爷爷,今日我买了肉,饭马上就好。"
又不是逢年过节,吃什么肉?
林高著脸一沉,他曾为抚院麾下机兵,有一股武人的杀伐果断。
以往林高著板下脸,三个儿子气都不敢出。林浅浅却没有害怕道:"爷爷,是我自己打草席换来的钱,今晚你和大伯难得回家,想做点好吃的。"
"留着一半肉,明天再吃。"
"是。"
林高著又看向林延潮道:你现在身子好了?
是,爷爷。林延潮答允一声。
林延潮正要与爷爷说话,这时候大娘也从楼上下来,恰到好处地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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