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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幸福来敲门

    不错,翰林院里不缺才子,不缺探花榜眼状元,但是以三元及第进翰林院的开国以来只有两个人,而且林延潮又这般年轻,容易恃才而骄。

    但眼下陈思育见林延潮治学的严谨态度后,这担心没有了。

    光学士,下官明日想告假一日。

    陈思育眉头又皱起问道:为何?

    搬家。

    明朝对翰林特别优厚,允许翰林每个月可以休沐五日,不过这几日因陈思育要翰林们重修会典,把休沐日都取消了。

    陈思育恍然笑着道:原来如此,这半个多月,你一直没有休沐,好,本学士放你一日假。

    多谢光学士,那么下官告退。

    林延潮当下起身,而本是安坐的陈思育居然也是起身,这是要送自己出门啊。

    林延潮心道,不是吧,这态度转换得也太快了。

    陈思育果真将林延潮送至门口,还道:本学士知你长于文学,你会试,殿试之文章,可谓自成一家,但我翰林院的翰墨不同于普通文章,山林不可施于庙堂,庙堂不可施于山林,我馆阁文字以柳,韩。苏,欧为宗,文气雄丽,你回去以《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为范文,用心揣摩。

    官场的话,不可只听表面,要揣摩其中的意思。林延潮听陈思育的话,似在暗示什么。为何韩愈和柳公权的文章那么多,何必特意点出《贺雨表,《代柳公绰谢表两篇而论呢。

    但林延潮还是向陈思育称谢。当日林延潮放衙回会馆,先是好好补觉,睡至第二日,就听到大门被锤的声音,然后是林世璧叫门的声音。今日是自己与林世璧约定搬家的日子。

    当下林延潮起床与陈济川,展明一并收拾东西,然后与林世璧雇来的车子,前往新家。

    林延潮找的新家。就在国子监旁边。

    这屋子算是濂浦林家的老宅了。要知道濂浦林姓辉煌时,祖子孙三代,连续担任经筵讲官和国子监祭酒。

    这等殊荣,在明清两朝的科举家族中也是排名第一,无人超越的。祖孙三代为国子监祭酒,何等的荣耀。这老宅就是林家首任国子监祭酒林瀚置办下的,后来又住过林庭机父子。眼下林家没有人在京为官,故而一直都是进京赶考的林世璧住着。

    但是林世璧为观政进士后,八成是要外放,留京的可能很小。所以这宅子空着也是空着,就索性给林延潮租住了。

    林延潮也不客气就搬过来,这屋子在京师里也算上不错的宅院了,比林延潮解元第的宅子还宽敞和舒适。

    不过林世璧一脸斤斤计较地与林延潮道:你以后住在这里。每月房租可不能亏欠了一文啊!

    林延潮开玩笑道:天瑞兄,你看我穷翰林一个,还被罚俸两个月,哪里有钱给你交房租啊?先拖欠着,以后慢慢再算,咱们关系还长着呢。

    林世璧嘿嘿笑着道: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被罚去的不过是你的正俸,但每个月的柴薪皂银,直堂银可没罚。

    身为大明从六品官员,林延潮每月的正俸是八石,不过这八石自洪武年后从来没给过本色,全是折色,实际上真正发到手里,也就是每月一石米,二两多银子,以及几张破布破绢。

    但是就这点钱,坑爹的户部,还时常扣发,拖欠,甚至不发。明史上说,自古官俸之薄,未有若此者。

    实际上说的不对,以柴薪皂银而论,林延潮身为从六品官,可免费差遣四名民役,后来朝廷把雇役折算成钱,每人每个月一两,四名就是四两。也就是朝廷每个月给你四两银子,你拿去雇役,当然雇不雇在你。这个钱每个月由兵部发放。

    有了柴薪皂银,也就有了直堂银,所谓直堂银,是每个衙门朝廷都有规定直堂吏员皂役多少,然后拨款给俸。

    之后各个衙门就故意少雇吏员,把节约的这笔钱发给官员。直堂银每月一两几两,甚至十几两不等,总之看衙门的创收能力。这笔钱等于部门奖金了,是由各个衙门发放到官员手上。

    由于这两笔钱不走户部,故而容易被人忽略掉了,以为明朝官员薪水只有正俸一项。实际上以林延潮现在的从六品官,实现年薪百两,是轻而易举的。

    搬家完毕后,林世璧说要贺林延潮乔迁之喜,不过林延潮却说要去拜见申时行。

    好容易才给假一日,林延潮不能浪费,申时行那是一定要走的。

    林延潮虽然志在事功,走的是‘技术型官员’的路线,但技术型官员也是需要大腿的。申时行不仅是林延潮的大腿,也是他的伯乐,所以这条粗大腿,一定要抱紧了,时常走动是最基本的。

    林延潮采买了礼物。这拜见恩师,绝不能寒碜了,备上十几两几十两的礼品是最基本的。要不王世贞怎会在笔记里说,当京官后一年五六百两的花销都是正常。

    在中进士前,林延潮就来了申府好几次,不过以官员身份来的是第一次。

    一般从六品京官要想见内阁大学士,那简直是活在梦里,可是凭门生关系,却是可以见的。

    林延潮向门房投了门生帖子,片刻后申府的管家迎了出来一脸热情地道:状元郎来了,真有失远迎啊!

    林延潮客气地道:不敢当,弟子来拜见恩师,不知恩师今日是否有空?

    管家笑着道:阁老他正为元翁请还政归养之事,与几位大人商议呢。换了他人断然是没空,不过状元郎是阁老的得意门生啊,好容易来了怎么也得见一面,小人这就给你跑跑腿。

    林延潮将门包不着痕迹塞入管家的手底,然后笑着道:有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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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九章 请教
    管家当下引林延潮入内,领至一个花厅。

    这个花厅是林延潮之前来申府时等候的花厅,巨大的青松盆景依旧如故。只是这次多了四名美貌的丫鬟侍奉,以及添了不少字画和瓷瓶。

    字画出自吴中名家,瓷瓶也是苏样。

    林延潮欣赏了一会,然后管家就重新来了赔笑道:状元郎,老爷议事一时半会还不得空。但老爷传下话来,说要怎么也要留你在府上与他一并用膳。

    林延潮不由道:恩师真是日理万机啊,弟子无妨的,等着就是。

    管家笑着也是坐下,命人上了茶水和点心,然后与林延潮说话作陪。

    林延潮得知这管家叫宋九,给申时行当了管家后,以家人自居,别人也叫他申宋九。毕竟申时行不是累世官宦,还没有家生子这样的家奴。

    这宋九说话风趣,谈话间就提起京城里的掌故道:都说宰相门人七品官,不过状元郎,那说的不是我,而是张相爷家的游七,还有一位虽不是宰相,也差不多的冯公公,他家里的徐爵。

    游七,徐爵如何?

    宋九笑着道:先说这游七,文墨略通,闭门在家作楚滨词馆,士林无不以诗文相赠,通侯缇帅都是他坐上客,出了门游七与台谏称兄道弟,见了堂部大臣,也能如你我这般坐着面对面喝茶,对方还得口称一声贤弟。

    林延潮笑着道:我是恩师弟子,宋大哥乃恩师管家,你我乃一家人般,一并喝茶有何不可。

    宋九笑着道:宋某以后要多仰仗状元郎才是,至于这徐爵,更了得。百官要想结交冯公公,都要先结交徐爵,你说厉害不厉害。别的不说,你们翰林院陈学士还有太仆寺少卿于大人,都是徐爵堂上客啊!

    林延潮恍然。才想的陈思育在翰林院里连张懋修的面子也不卖,原来他依仗着冯保啊。

    昨日之后,他对陈思育本是印象有改观的,但听这宋九这么一说。又跌到谷底。但林延潮转念一想,自己这纯属假清高,连张居正也是走阉党路线,靠冯保扳倒高拱的。

    宰相家的家奴,与天子身旁的太监。都是距离权利最近的人。

    但见宋九道:当年贾似道加平章军国,大小之事决于朝政廖莹中堂吏翁应龙,可知家奴操权并非幸事。

    听宋九这一番话,林延潮点了点头,这个申时行的管家也非一般人。

    稍后一名仆人向宋九耳语几句,宋九笑着到:阁老得空了,咱们走。

    有劳了。

    林延潮随宋九去见申时行。

    到了大屋里,隔间外伺候的下人见了林延潮一身青色的官袍都是行礼。

    内屋里一个声音笑着道:延潮来了。

    林延潮应了一声。

    里面掀帘,林延潮进了里屋,见申时行盘膝坐在炕上。他见了自己笑眯眯地指着炕前道:坐。

    林延潮称谢一声就直接,与申时行并坐在炕边,中间隔了个桌案。

    申时行笑着道:延潮,老夫今日新得了一无锡厨子,不知手艺如何,你我正好一试。

    林延潮笑着道:学生早听说无锡厨子善庖,今日要不是恩师,学生不知何日才有这口福了。

    一旁申九笑道:当年张相爷奉旨归江陵时,曾言地方州县所呈,水陆过百品。却无处下筷,唯到无锡仅得一饱,由此可见吴中美食啊。

    申时行听了笑骂道:就你会凑趣,还不去催菜。

    稍后菜端上来。上一次林延潮见过申时行吃饭,菜虽多且精致,但分量却很少,这一次考虑到两个人,菜的量稍稍多了一些。

    上齐后,申时行说无需拘礼。林延潮也不能当真,就真发开手脚了。席上林延潮只是夹面前的菜。

    申时行见此,叫了一名丫鬟进来布菜,申时行说那菜不错,夹给状元郎,丫鬟就夹菜。林延潮称谢一声,方才夹起。

    如此自是避免了林延潮只埋头吃面前一盘菜。

    席上申时行就问林延潮近来在翰林院的近况。

    林延潮就说在重修大明会典,然后开始侃侃而谈,这也是这一次来主要目的,向申时行汇报自己的工作。

    时常找大佬报备,汇报工作,让他知道你最近干嘛,这是一个好习惯。

    翰林院里具体如何修大明会典,林延潮就大概的略说。

    林延潮不能说太具体,因为申时行是重修大明会典的副总裁,这样就有点绕过陈思育,越级汇报的意思。

    越级汇报是官场大忌,而申时行没有问,林延潮又何必说。

    所以林延潮就拿重修大明会典时,自己遇到不明白和困惑的地方,向申时行求教,同时也让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心底有个数。

    请教和汇报并行,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这也是老师和学生之间的正常互动。

    申时行简简单单说了两句,忽是问道:你觉得陈学士此人如何?

    林延潮一愣,然后道:光学士他治学严谨,乃极严苛之人,在他手下弟子获益良多啊!

    申时行点了点头,然后道:听你这么说,老夫也想起十几年前刚进翰林院,老夫与余侍郎,还有王太仓一并为三鼎甲,授业于袁师座下的时候。

    林延潮记得申时行所指,这是官场上大家都知道的笑话。

    袁师就是以青词入相的袁炜,当时袁炜为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三人座师,遇上应酬文字或是天子要用青词了。袁炜就把三个人叫到自己私宅,叫三人替他草写。

    三人稍稍写的不满意,就被袁炜破口大骂。有一次余有丁写的不好,被袁炜指着鼻子骂说,你这草包,叫什么余有丁,叫余白丁好了,就是往来无白丁的白丁。

    有时候三人赶不出来文章,袁炜还把三人反锁在屋子里不许他们出来,三人都是饿的头晕眼花,站都站不稳。

    申时行提起这一段经历笑着对林延潮道:老夫当初与你现在一般,也是以状元入翰林院,故而老夫当年的体会,想必现在你也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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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章 申时行的第六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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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时行二十八岁登科,状元及第,授予翰林修撰,后升左春坊左中允编修,当今天子登基后入直升翰林院侍讲,迁左春坊左谕德,再升为詹事府少詹事,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

    之后以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再迁礼部右侍郎,又迁吏部左侍郎,最后四十四岁时以吏部左侍郎入阁。申时行的履历表可谓相当漂亮,远远超过普通翰林九年考满一升迁的龟速。

    而眼下申时行与林延潮说,他进翰林院的体会与自己差不多,林延潮是有些搞不懂了。

    申时行缅怀着道:状元及第入翰林院时,老夫是有一番抱负的,但过了几个月后,心底却苦得要命啊,那等失落的感觉,整日为人驱役使唤,写一些应酬文章或者替作青词,老夫就想几十年寒窗所学就为了作这些,抱负和壮志都被人踩到脚下去了。

    最后申时行感慨万千地为这一段经历画了个结尾:至今想来仍是不堪回首呢。

    林延潮恍然,申时行是用他当年的事来提醒和激励自己。他当初也与自己一般,一下从高高在上的地方,落到地处,正如刚开始工作的名牌大学士,雄心万丈,踌躇满志,但到单位后发觉你的任务只是给领导端茶送水,这等打杂之事。

    这等落差,是不容易承受的。

    申时行当初的环境比林延潮现在还恶劣呢,但他是熬过来了。

    林延潮也不是第一次踏入仕途,虽上一世混得不得意,但这些职场心态都是经历过了。

    林延潮心底虽有吐槽的念头,但是也只是吐槽,同时他也不想表述自己很豁达,以示你比当初的申时行还高明?

    林延潮只是道:翰林院里的同僚。也说修史亦是无益,此不过一抄书匠罢了。那恩师当年是如何熬过来呢?

    申时行捏须道:也没什么,该发牢骚还是要发牢骚,只是发完牢骚,还是要写啊,不写关在屋里不给饭啊!

    林延潮和布菜的丫鬟都是不由莞尔。

    申时行也是笑了笑,语重心长地道:好好做事。切莫眼高手底,年少学经。翰苑学史,二者兼长,可谓经史贯通了,然后再研磨文章之道,经史文章,有了这三样,你在翰林院就有立足之地。不是有句话讲,翰林院文章,太医院药方。光禄寺荼汤,銮仪卫轿扛,这可都是货真价实的。

    听了申时行这么风趣的话,林延潮和丫鬟都不由笑起。

    林延潮也必须承认,申时行熬得一手好鸡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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