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幸福来敲门
听了张豪远这么说,林延潮恍然大悟,原来新先生是代课先生啊,薪水低(拿不到束修),非正式编制(提学和乡老不承认),还没办法评职称(享受不到免除徭役的补贴)。
新先生与学生也没有正式的师生关系,所以也不用至西塾行拜师礼。古人还是很现实的,学生没给学费,老师甚至没必要教你。连孔子都在论语里讲,学生给束脩的,我都教得很用心(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换句话说,没给束脩的,孔圣人就有点不靠谱了。
那还学个什么?老头子乱教一气,不如随我去摸蚬摸虾好了。一名平日都不向学的学童开口道。
不怕老夫子责怪吗?
怕什么。
若考校课业呢?
那也是明天的事。
听这学童一鼓动,其他学童也是动了心思,当下呼啦一下,讲堂里的人,也走了大半。
张豪远,侯忠书也是意动,拉拢林延潮:潮哥,你也去吧!
林延潮一面铺纸,一面没好气地道:你们两个明明自己想去,但怕被老夫子责罚,就想多拉点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侯忠书,张豪远都是哈哈一笑。
林延潮道:我不去了,老夫子罚了我抄幼学琼林呢,你们去吧。
二人当下露出一番对林延潮深表同情的眼色,侯忠书道:先生罚你抄书太过分了,咱们两人一人帮你抄一卷好了。
张豪远道:那怎么行,你的笔迹能和延潮一模一样吗?明日老夫子一下就看出来了。
林延潮当下道:不用你们帮忙,你们只要各借我一把写小揩的硬毫笔就好了。
这是什么道理?
张豪远,侯忠书两个人不懂,依林延潮的话,各借他一把笔来。
但见林延潮研墨后,将三把笔都染上墨,一口气在案上铺了三张纸,然后林延潮一把攥起三支笔来,一起在三张纸上写字。
这也行?
侯忠书,张豪远都是绝倒。
三把笔一起握,这字写出来竟不会歪歪扭扭的,这这怎么可能,延潮你有练过啊!张豪远道。
侯忠书一脸膜拜:延潮你太了不起了,有这等绝技在身,赶紧教我吧,以后我就不怕被先生罚抄书了,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第三十八章 老童生
第二日,老夫子随堂考试。
老夫子以贴经,墨义的方式,考校学童们昨天《增广贤文学习状况。
对林延潮这样身经百考的学生而言,贴经即是将书某行贴起几个字,学生将贴住的字写出来,相当于填空题,而墨义就是对经义的注解,相当于简答题。
贴经只要能把整篇课本背下即可,至于墨义《增广贤文,对于林延潮而言,已经是很白的文言文了。比成书于孔子前的五经,浅白了何止十倍。
如书里面,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这些话林延潮早就耳熟能详了。
所以整堂考试对于林延潮而言,是一点压力也没有。
但是反观小伙伴,却都是不太妙了。
昨天众人都一窝蜂的去摸蚬了,哪里有空背书,老夫子开考后巡视几圈,不是看见拿着支笔子在那么动动划划,就是不写字的,就是抓耳挠腮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的。
老夫子巡视一圈,脸色是相当的好看。但学童们却没有多少紧张神色,张豪远依仗着自己是总甲儿子,索性将卷子草草一作,就交卷了。
老夫子将卷子收上来草草看了一遍后,肝都要气炸了,但他没有办法指责学童,因为张豪远可以不买他的帐。
林延潮,你上来,幼学琼林默完了吗?这老夫子明显是要将气都撒在林延潮身上。
林延潮捧着厚厚一叠纸上来,往案上一丢。
老夫子看着满满一叠涂着黑墨的字,吃了一惊,但一张一张拿起来看过,尽管这字写得是歪歪扭扭,但是他确实将幼学琼林的第一卷写完了。
老夫子又拿起林延潮课堂考卷看了一遍,但见上面几处贴经写得不错也就罢了,而墨义里答案,写得十分标准,就算是自己来解释,也不会比林延潮解释得更好了。
老夫子心道此人倒是真才实学之人,大宗师能选他,绝不是侥幸,神色和缓了一些然后道:你都写得完了,该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吧?
敢问先生,学生错在哪里?林延潮仰着头,一句话顶了回去。
顽劣,顽劣!老夫子眼下是颜面尽失道:不知悔改,看来幼学琼林是白抄了,我考校你增广贤文,若是背不出,再罚你抄书!
老夫子之前故意罚林延潮去抄幼学琼林,抄不完就罚,就算抄完了,增广贤文肯定也是背不好,然后照样罚他。至于林延潮所交的这篇文章,他认为是林延潮固然解释的不错,但四千字的文章,不可能都背诵下来。
张豪远这时候道:先生这般不公平!延潮昨日抄书抄了一日,哪里有时间去背增广贤文?
侯忠书道:是啊,先生你是故意刁难延潮。
眼下林延潮人缘很好,学童们纷纷为林延潮抱起不平。
林延潮这时候道:多谢诸位同学了,不过先生要考就考好了,何必动怒,学生对《增广贤文是倒背如流啊!
老夫子见林延潮这么嚣张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开口道:你倒是给我倒背看看啊!不行的话,我罚你抄十倍!
听老夫子这么说,众学童都是大笑,张豪远,侯忠书等人还是拍起了桌子。
学童们看向老夫子都是摇了摇头,老夫子经验不足啊,他不知周知县就是这么,在千字文栽倒在林延潮手上的。
倒背啊!学生有点夸下海口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下面学生都看不下去,心底骂道,林延潮简直太无耻了,这时候还要扮猪吃老虎,明显是欺负老夫子嘛。
老夫子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中计道:学生当以诚信而立,话一出口岂能修改,我让你抄十倍就抄十倍,这会是你自找的,无话可说了吧!
林延潮低下头十分惋惜地道:先生,既然这么说了,学生就姑且试一试吧!
食来嗟受不士志,水泉贪酌可官廉
林延潮摇头晃脑地背了起来,中间还故意停顿几句,装着想不起来的样子,见老夫子将眼睛都瞪圆后了,又通顺地背了下去。同学们见过林延潮倒背如流的本事,早都见怪不怪了,但是拿着书一字一字对着,也是好玩。
好啊,好啊!
延潮,真是厉害。
林延潮背完最后一个字,从头背到尾,没有一个字错了,老夫子口瞪口呆之余,手中的增广贤文的课本也是丢在地上。
林延潮微微一笑,仿佛作了微不足道事一般。他重生之后,最厉害的技能就是背书了,千字以内的文章,读了两三遍,就立即能背诵,神童也不过如此。
而老夫子恼羞成怒了,今日他已是颜面扫地了,板起脸来喝道:喝什么彩,尔等,尔等今日课文很好吗?你们今日都给将《增广贤文抄写三遍,明日交给我!
老夫子当下也不讲课了,直接让学童们在课堂上抄写《增广贤文,然后一甩袖子就走了,明显的就是我辩不过你们,我还不能处罚你们吗?
这日子没办法过了。
没错,这样的老师也配教我们?
我就是不抄,看明日先生拿我们怎么样?
学童们都是抱怨起来。
张归贺站起身道:你们干什么?自己不好好读书了,还怪先生,你们看看今日课文除了我以外,谁背得出来了?还不思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归咎于先生。
张归贺,就是先生养的一条狗!一名学童骂道。
你。张归贺大怒。
没错,你看今天先生把我们就罚了,为什么就漏了他一个,分明是奸细!
奸细给我们滚出去!
有本事就找先生告状啊!张归贺激起了众怒。
好,好,你们等着。张归贺见犯了众怒,也害怕吃亏,当下三步两步离了教室。
侯忠书看了当下道:这小子去肯定找先生告状,到时候罚了我们怎么办?
张豪远道:怕什么,如果这样我就都不写,老夫子敢罚我们,我们就罢课!
次日,老夫子见学童们没一个抄写,十分生气,要进行处罚,学生们却集体罢课。
老夫子十分生气,找张总甲,说要辞馆。但结果给张总甲狠狠训斥一顿。
那日课堂外,学童们都听到张总甲骂得话。
你要辞馆,你辞啊!你看看你年五十岁的人了,都不曾进过学?我好容易给你在社学寻了馆,每年寻得几个钱,养活你这半死不活的,你还来给我摆脸色。
读了几十年书,连乡试贡院的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你说你府试时,取过第二名又如何?考到白了头,还是个老童生。你若要泛酸,我不留你,以后过年过节饿了肚子,别腆着脸到我这来,求写个对子,混口饭吃,到时候别说我不顾及乡里的情面。
老夫子被张总甲骂了一顿,掩面而去。
林延潮有些内疚起来,学童们也是如此,但到了次日,老夫子又和没事人一般来教书,只是对学生处罚之事再也不提。
而众学童也是把握到老夫子的弱点,他是怕丢掉好容易得来的塾师职位。老夫子这才妥协。学童们当下更不将他放在眼底。此后数日,社学内相安无事,老夫子依旧在课堂上教书,但下面学童们已是没有心思了。
林延潮看在眼底,他知老夫子没有得到学生敬重,除了他自己性格问题外,更因为他是老童生。五十多岁的老童生,比后世范进的地位还不如,学童们也不认为自己在他那能学到什么,故而对老夫子怠慢起来。
连林延潮也认为自己是不是应该在社学内继续求学,跟着这老童生读书了。
第三十九章 买书
学堂的日子,依旧过着。
老夫子不敢管他后,林延潮的日子无疑悠闲得许多。
家里的环境好了,林延潮不用自己再烧火做饭了,吃着干饭伴着腌菜的日子。
在食堂里林延潮交上一百文,每日两餐是固定能吃到一道素菜的,偶尔还有一点小鱼小虾,至于张豪远也会带点家里吃不完荤菜进来,给林延潮侯忠书二人打打牙祭。
这样的日子,无疑是十分惬意的,林延潮发觉穿越久了,过完一遭苦日子后,自己对生活质量的要求,竟低了好几个档次。
有时候读书读得疲了,林延潮累得不行,躺在讲堂外大榕树的树荫下,仰望天空,也会想着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是不错。直接在乡间当个学霸好了,不用想什么出人头地,不用整日头插鸡槽里埋头读书,努力考什么功名,但过个几年考了县试,捞个童生的名头,自己就上省城当个讼师。
凭着自己看了无数闲书的阅历,怎么样也能混个大状,这收入绝对比穷酸秀才高了十几倍不止。
或者打了几个官司,积攒经验,能被知府,知县赏识,混个师爷,幕僚也不错,甚至去权贵家当个清客也行,整日陪着二世祖,斗鸡耍狗,帮衬在旁调戏良家妇女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但是这也只是想想而已,每次这么想完后,林延潮都会去洗把脸,重新坐下来读书。这么读书究竟的意义在哪里,他也不太清楚,总是觉得是一种惯性,或者是心底隐约觉得,既上天给自己重生在大明朝的机会,他不登上巅峰去看一看,见一见张居正这等伟人都是一种遗憾。
这么苦读下,林诚义给自己的大学章句早都看烂了,至于颜勤礼碑他也写了无数遍,乡间社学藏书太少,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本。林延潮在社学里想找本书看都不行。
这一日,天气也不炎热,老夫子依旧早早教完书就走人了,林延潮摸着兜里还剩下的几十文钱,约上张豪远,侯忠书一并到洪塘市去买书。张豪远,侯忠书他们自然是高兴,能上一趟集镇,对于这整日困在小乡村的少年,是件多愉快的事。
洪塘市是省城三大市之一,沿着入闽的衫关道,商港埠头,十分繁华。
因为挨着官道两旁,洪塘市极其就是一条长街称为洪塘街,上连芋原街,下衔下坞街,就是一条数里长街。明初时地方志上就有言,洪塘街沿江居民袤数里。
这样的街道上的店铺自是目不暇接,酒米店,棕毛店,米店应有尽有。
但三人是纯粹来逛书店,闽地文风鼎盛,读书人很多,在集镇里专门有书肆。书肆旁,也有其他配套,都是作读书人的生意。
林延潮入了一间书肆,这间是专门卖旧书的书肆。一般文人不到落魄是不会买自己读过的书,但总有些落魄子弟,或是因读书读到贫困潦倒的读书人,将旧书卖给书肆。
而对林延潮这样不算富裕的子弟而言,来买旧书书肆,也会比新书便宜个两到三成。林延潮在书肆里淘书,看到一本魏何晏著的《论语注疏十分喜欢,
还有一本《多宝塔碑的帖子,想到自己这几日《颜勤礼碑已是练得熟稔了,莫约准备临下一个帖子了。
不过林延潮兜里的钱只够买一本的,两本就有点不够了。
林延潮想了下,先随便拿了一本新刊的《毛诗正义装着一番很喜欢的样子,与老板商量价格。讨价还价半天,林延潮说太贵了不卖了。
然后林延潮再拿起《论语注疏问老板买,《论语注疏是旧书,书页有些黄了,上面还有上一任书主的注释。书店老板本是觉得这样的书不太好卖,却不知道林延潮最喜欢看别人注解过的旧书。
书店老板认为林延潮不喜欢,就报了个低的价格,又经林延潮讨价还价一番,最后将价压到五十文就把《论语注疏,临末了还贴上十文,将《多宝塔碑的帖子也是弄到手了。
林延潮开心地从布兜里掏出钱来,数了六十个铜钱,放在桌上,取走了《论语注疏和《多宝塔碑,这样兜里还剩下十几文钱的。两本书虽是旧书,但书页没有残缺,回去后弄个书皮,加个防蠹纸就好了,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喜滋滋。
林延潮买完了书,侯忠书,张豪远也是很有收获,书肆里还卖着不少纸笺,这都是配套产品。
张豪远买了几支上好的湖笔,侯忠书则是很不争气地买了一套版画,相当于明朝的小人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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