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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幸福来敲门

    忘斋先生差点还以为是碰到弟子了,正要说话。一旁忘斋先生的儿子徐第,已是听了管家介绍,连忙道:爹,这位是城内程记绸庒的程员外,也算是孩儿生意上的朋友。

    忘斋先生的儿子徐第,不爱读书,无心于功名,却十分热衷于做生意。他通过父亲门生弟子的门路,随便作了点生意,已是省城里有名的大商人了。与程员外相较,两者不是一个级别上的。

    虽不是自己弟子,还听说是个商人,但忘斋先生也没有任何轻慢,回礼笑呵呵地道:幸会,幸会。

    程员外知对方的身份,与自己打招呼虽不过出于礼数,但是仍是十分高兴当下对儿子道:还不上前行大礼,拜见忘斋先生,能结识这样的大儒,是你三生有幸。

    程公子应了一声,有几分局促不安,上前走了几步,正要跪下磕头,却发现对方的目光却丝毫没在自己身上。

    忘斋先生拄着拐杖上前几步,绕过了程公子,语气诚恳地道:这位小友莫非是延潮公子吗?

    程公子一扯长袍下摆,避开了被看人看穿自己跪下磕头的尴尬,却见的忘斋先生热切地与林延潮说话,不由心底想到这是怎么回事。

    林延潮听方才程员外提忘斋先生时,就知来人是谁了,当下也是恭敬地行礼道:拜见老前辈。本该亲自去府上拜会的,没想到您却亲自来的。

    哪里,是老朽迫不及待想见见你。忘斋先生笑容灿然地道。

    两位能来寒舍,实是蓬荜生辉,只是林某与二位素不相识。林高著知来人不凡,但也未料想到自己认识过这等人物,平日他打交道不是胥吏,就是下属,要么就是渔民,这等有文化的人,他是从未有过来往。

    眼下见对方与林延潮说话,心想延潮怎么会有这么大面子,会请到这等人物。

    忘斋先生笑着道:还请官人恕罪,老朽没有事先通报,作了不速之客。老朽自号忘斋,家居城南,平日以教书为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匠罢了。

    忘斋先生不欲自持身份,乃是谦抑。

    林高著,大伯等人却依然云里雾里。林高著只能道:久仰,久仰。

    徐第笑着道:家父教书三十年,称一声名儒也不为过,我是他长子,这一次来府上,一是贺年,二来是谢过贵府延潮公子对犬子的救命之恩。

    众人一阵恍然,程员外,程公子唰唰地目光都是看向林延潮心道,原来如此,这小子竟这么好运气,救下了忘斋先生的孙儿。

    弄清楚缘由,林高著当下十分高兴,请他们入家里,不,是林府入座。

    徐第刚坐下,即是对林延潮道:贵公子真是青年才俊,洪塘乡自前兵部尚书后,又出一乡贤。

    程公子心底不舒服,一介寒门书生也配称什么乡贤。

    众人又说笑几句。

    徐第命下人,取了一盘银子道:我是生意人,只知黄白之物,难免俗套了些,但礼俗情不俗,这里是一百两银子,具贺礼之礼,不成敬意。

    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银子!

    林家众人差一点合不拢嘴巴。程员外,程公子差点拿起袖子遮脸,这是什么事啊,自己拿个五十两银子在林家面前得瑟了半天,但知徐家一出场,随随便便就是一百两银子送了出去。

    程公子恨不得打自己嘴巴。

    林高著连忙推却道:这怎么好意思?

    忘斋先生道:若非延潮公子对我孙儿救命之恩,他此刻早已是没命了,我徐家三代单传,延潮公子对我们徐家有再造之恩。这礼是俗了点,但我等凡夫俗子,只有俗物,其他的你们就更看不上眼了。

    见徐家其意如此之诚,当下林家也是不好意思笑纳。

    见了林家受了礼。当下众人就笑着攀谈起来,林高著也是盛情留众人吃饭,并请了乡里煮村宴的大厨来。程员外和程公子现在在那,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待听到林高著也挽留他们,程家父子感觉脸都快丢光了。

    下面的宴席,林家众人各个满面红光,扬眉吐气。忘斋先生与林高著作了主客主位,其余人依次而坐。

    程家父子闷气吃饭,倒不是受了冷落。徐第是场面上人,与程家父子不时聊上两句,令他们感觉不出受到冷落又不会显得过于亲热。但是这敬重完全是因为林家的关系,而不是看在绸缎庄掌柜的份上。

    特别是徐第探问程家父子与林家关系时,林延潮如实说是自己未来的岳丈后。徐第对二人更是亲热三分,还出面介绍了一桩生意给程家绸缎庄,这生意利润又远远超过了那五十两银子之数。

    这让程家父子二人对林延潮,更是无颜以对。

    忘斋先生倒是兴致很高,频频与林高著对饮,还问林延潮几句学业,待得知林延潮选尚书为本经时,十分高兴。他本是闽中数一数二治尚书的名家,当下在席上考校了林延潮几句。

    这考校并不是很难,多是试探下林延潮的根基如何。林延潮一一对答。

    忘斋先生很满意地称许道:小友你这位经师治学功底很深啊,本来老夫还想让你从吾治尚书的,却是贻笑大方了。

    林延潮笑着道:忘斋先生有气量才是,没有问得太深,否则换了气量狭隘的,非要分出高下,晚生从老师那学来的学问就不够用了。

    众人都是称笑,忘斋先生笑着道:学问高就是高,低就是低,又岂是与其他人辩难就能分出高下的,自己学得怎么样,自己知道,好比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

    林延潮听了当下道:晚生受教了。

    忘斋先生抚须微笑对林高著道:你这孙儿,将来不简单啊,前程不是我可以预料的。

    听大儒这么夸林延潮,程家父子都是露出震惊的神情。忘斋先生为人他们是知道的,治学严谨,从不虚言,因此受到士林敬仰。而林浅浅在屋内,听到林延潮这么被重视,更是心底如同抹了蜜一般甜蜜,这是妻子的小骄傲。

    程公子当下忍不住了道:徐前辈谬赞了,我这位嗯,将来的妹夫没有你说得那么厉害。

    徐第还未程公子是替林延潮谦虚,开口道:延潮公子之才,岂止于此,当初犬子这桩是铁案啊,我抚台衙门,三司衙门那都是求告过了,他们都与我说,此事关联甚大没有办法,若是强判,恐怕也要惹来士林舆论。

    当时我都要以为我孙儿命没了,哪知延潮公子一句燕可伐与,谁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我素爱不爱读书,但今天才知读书真有妙处。只能佩服一声。

    这回不仅程家两父子更是无言以对,就是林家的人,看向林延潮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宴席过半,徐家父子离席,程立本缓缓斟了杯酒对林延潮道:世侄,伯父不识凌云木,目光短浅了,这杯酒向你赔罪了,不要放到心底去。

    说完程立本一饮而尽,在下首程公子倒是脸色难看,自己父亲竟是向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低头了。

    自己这位未来岳父,不简单啊。

    林延潮当下也是举杯道:伯父言重了,大家早晚都是一家人,哪里有赔罪不赔罪之说,我不敢说将来会大富大贵,但绝对不会负了浅浅,谨满饮此酒,以表心迹。

    当下林延潮也是一饮而尽,程员外看了一眼坐在林延潮一旁的女儿,缓缓地点了点头。而程公子气度不如其父,放不下面子,但在父亲的眼神授意下,只能向林延潮低头敬酒。

    这一场酒宴自是尽欢,程立本自是不好意思再向林家提让浅浅回家之事。

    临别之际,程立本从袖子里取出一锦帕,拿出一个碧玉镯子,给林浅浅戴上,看来一会突感叹道:这手镯是你娘打给你的,将来出嫁那天戴的,本来是算着尺寸打的,没想到还是大一点。

    林浅浅将手镯戴上点点头道:爹,我正缺一个手镯,再长大一点就会戴上的。

    嗯。女儿大了,总是要离开家的,爹也没其他说的了,记得明年过年与延潮一起来府上看望你爹。程员外看了看林浅浅,又看了看林延潮。

    好。林延潮和林浅浅一并言道。

    当下程立本与程公子一并坐上了马车,当下车夫一抖缰绳,马车驶离,林延潮与林浅浅一并目送着他们。

    陡然林浅浅从林延潮身旁奔出,噗通跪在村里的土路中央,对马车喊道:爹,女儿不孝!

    说着林浅浅脸上眼泪簌簌地落下。




第八十五章 措手不及
    春节在家,对于林延潮而言,除了必要的应酬外,都是在家读书的。

    程家赠了一百两后,众人每日看了都是笑得合不拢嘴。

    依林高著的打算,是准备置办上十几亩肥田,或者买个耕牛。

    在闽地人多地少,用地方志上的话说是亩直寝贵。

    眼下又承平了好几年,一亩上好的水田能抵个七八两银子,山边的半旱田,也能有三四两银子,而一头耕牛差不多是六七两。

    置办个十亩水田,再买头耕牛,这一百两也就差不多了。这意见大家都是比较同意,囤积土地,是很朴素的观念,若是吃喝浪费掉,不说家里,别人也会说一声败家。

    敲定主意后,林高著就让大伯,三叔就开始张罗这事了。

    林家水田地左近,挨着邻村大娘娘家,还有同村一个出五服的叔伯家,依三叔的意思,将这家里水田连成一片,要赶在春耕前,将地买到。

    就是林家打算买地时候,大伯的差事下来,侯官县衙兵房帖书一名,闻此消息,全家都是高兴不已。虽然还是编制外,非经制之吏,但已是够大伯,大娘的社会地位着实提高一截了。

    林延潮原本还以为,身为吏员不能科举的,后来才知道这完全是个误区,不是吏员不能参加科举,而是吏员不用参加科举已具备做官资格。

    明朝做官三途,进士一途,科贡一途,吏员一途,明初时以吏员出身而成为高官之人,不可胜数,到了中期后期,国朝重视科贡,才规定于御史,州县正官,不得从吏员中选拔。更有了后来,举贡,吏员出身,非大卓荦不得出头的章程。

    不过同在衙门为官,吏员比衙役完全高了好几个档次,身为衙役可是三代之内不许参加科举考试。大伯喜极而泣后,在乡里大摆宴席,还招呼以前在衙门里的那些狐朋狗友吃饭。大娘也是一有空就往娘家那边跑,当着自己兄弟姐妹的面前炫耀,炫耀多了,弄得旁人见了大娘就往别道走。

    这高兴了好几天,大伯上衙门当差,住进吏舍后,就淡了下来。

    大伯如愿以偿后,林延潮也是放下一桩心事,书院是二月二开课,那时林延潮就要去书院内舍读书了。

    上元节过后了几日,这天,林延潮读完书,刚刚上床休息,睡得正熟,突而听闻外头锣鼓声,咚咚的响声。

    倭寇来了!

    倭寇来了!

    林延潮睡得迷迷糊糊,心想倭寇?

    不对。

    林延潮从被窝跳了起来,浅浅从一旁小床上起来,迷迷糊糊地道:潮哥怎么了?

    林延潮立即推开窗户,但见村里好几户人家已是亮了灯火。各村各户家里养得狗,都狂吠不止,很显得有几分惊慌。

    村里的土路上的百姓,拿着锣鼓大敲,惊慌地大叫道:倭寇来了!倭寇来了!

    砰!

    房门打开,但见一个人影跑了进来,不说二话就拉林延潮。

    潮囝,倭寇来了,快往山上跑。虽是一片昏暗,但这声音不是三叔是谁。

    三叔用力拽着林延潮,林延潮初时的慌乱已是过去,当下喝道:三叔,冷静点。

    三叔牙齿都磕磕作响,显然十分害怕。

    林高著在洪塘市集的官署,而大伯昨天刚刚去衙门了。眼下家里就自己,三叔,林延潮三个个男丁。

    随即咚咚的下楼声,大娘的惊慌的声音传来道:倭寇来了吗?

    突然哇一声哭响,然后听得林延寿哭道娘,你在哪?你在哪?好黑,我好怕。

    说话间,外头脚步匆忙响起,有人大叫道:快跑,倭寇都是罗圈腿,咱们上了山去,就没事了。

    罗圈腿?没错,倭寇都是水贼,长期生活在狭小船上,罗圈腿是有的,但不等于不能上山啊。林延潮摇了摇头。

    大嫂陡遭大乱,也是手足无措。

    我们快走,迟了就来不及!三叔催促道

    林延潮道:三叔,别慌,我们这里偏僻,倭寇没那么快,杀过来,他们要抢掠,也是先去繁华的集镇,所以你们先收拾细软,我去坝上看一下,马上回来。

    林浅浅急道:延潮,你小心。

    知道。

    说着林延潮奔出门外,三步并着两步跑上堤坝顶部,朝远处望去,沿着闽水江岸一处,两处,三处,五六处烽火燃起,烈火熊熊,在夜空中也是看得清楚。林延潮心知,这最近一处是下游盐仓方向的烟墩,回头一看上游方向烽火,一座接着一座燃起。

    一片熢燧星联的景象,说明真是有倭寇来犯了,而且不是小倭寇,而是大股倭寇。

    当初备倭,福建巡抚谭纶闽水江口设小埕水寨,在海坛浯铜还有两支游兵,更有把几十座截寨捍寨把守水陆要道,防止倭寇偷袭入境。待春秋二讯时,宪司巡海道与府海防馆,遣出海军驾乘楼船巡海以备倭寇。

    故而一般小股倭寇来犯时,也是平常时,烟墩都不用点的,但这一次烟墩燃起,说明大股倭寇已是攻入了闽水,正沿江而上。这是战争啊,这一幕令生逢太平盛世的林延潮丝毫准备也没有。

    他只是个读书人,只想按部就班,通过科举来改变自己和家族的命运,至于这打战的事,想也没有想过。

    四下都是百姓们,上山躲避,这都是老规矩了,可是有用吗?林延潮记得自己五六岁时,父母就是在倭害里,躲避在山上时,被倭寇搜出杀害的。

    古语有云小乱避城,大乱避乡。

    倭害最严重时的嘉靖年间,宁德福清永福,连江等县城都被倭寇攻破过,还曾过攻打省城举动,后来朝廷派谭纶抚闽,又派大将戚继光,俞大猷入闽清剿,倭寇之势已不复嘉靖之时了。

    所以倭寇现在是不敢打省城主意的,反而会祸害省城周边乡里,所以躲避在山上,反而更危险。

    前面几处烟墩还在熊熊燃烧,越点越明亮,倭寇应该没那么快杀来,既是如此还不如躲进城去。于是林延潮拿定主意后,跑回家中,但见家里人都已是收拾停当。

    当下三叔拿根锄头防身,林延潮和林延寿,也是各拿了镰刀在手。

    林延寿却仍是啼哭不止,林延潮喝道:堂兄,你是家里的男人,别婆婆妈妈的,难道倭寇来了,还要你娘替你挡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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