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幸福来敲门
那士子一遍奋笔疾书一遍道:‘除了他,还有哪个山农先生?‘
山农先生,姓颜名钧,他的名字可能有人不晓,但说到罗汝芳,何心隐,众人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二人就是他的弟子。
颜钧生平最喜欢就是四面讲学,他虽身无功名,但教出的弟子罗汝芳是进士,还是当今大儒,还与老师一般最喜欢四面讲学,而且是做官做到哪里,讲学讲到哪里。
颜钧最有名一次受首辅徐阶邀请,在京给参加会试七百举人讲学,轰动京师。连当朝官员也是纷纷向他请业。
除了能讲学外,他的学问并非空谈,还能经世致用,颜钧曾在胡宗宪。俞大猷幕下,助胡宗宪平倭,助俞大猷平定广西之乱,献了不少奇策。
除了这些,林延潮最佩服的。就是此人身上有读书人少见的侠气。颜钧自号山农游侠,号急人之难,其师徐樾战死于滇南,颜钧千里迢迢,翻山越岭,行数十日夜,打捞老师尸体。
对于这样的人物,林延潮早就听说很久了,当下想也不想,拿了笔墨将自己录在闲草集里的两篇文章写了下来。
众弟子们见林延潮如此也是纷纷拿起笔墨。当堂写起了文章。
饭馆里就有人不屑道:‘听说此人身上没有功名,你们去听他讲课,与举业何益?‘
另一人道:‘汝真是孤弱寡闻,当初福建巡抚谭公,云南巡抚邹公等人在为举人秀才,都是他门下信从,你说他们为何去听课?‘
那人听了顿时哑口无言。
众人写完卷子,当下都揣好,一并往华林寺去了。
到了寺庙前,僧众听闻是来听山农先生讲课的。也未阻拦,让他进去了。
不过众人却晚了一步,颜钧的讲会早是结束,留在寺内的都是还未离去听众。
陈应龙道:‘无妨。我们将文稿投献山农先生看了,也算不虚此行。‘
众人都是点头称是。
于是众人找人问明了路径,当下绕过大殿,朝山后走去。
福州本就是禅林极盛之地,在北宋时号称,城里三山千簇寺。夜来七塔万枝灯。
而华林寺本是古刹,在正德年间扩建了一次,将半个越王山都包了进去。
走到山后,但见青山如屏,鼓楼经阁隐于叠翠之间。
众人拾阶上山,到来一半山亭子前。
亭子里正有二人在高谈阔论,一名古稀老者,一名中年官绅,五六名健仆垂手立在亭外。
而亭子下台阶上,还有十几人手上拿着卷宗,在那等候着。
几名穿着襕衫的秀才,扫了林延潮他们一眼问道:‘你们是谁?来作什么?‘
陈应龙道:‘我们是濂江书院的弟子,来向山农先生请教。‘
那几名秀才听说濂江书院,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你们明日再来吧。‘
‘为何?‘
那秀才冷笑道:‘没看见,这么多人都在这等着吗?还有马上要赴会试的王举人,都在等着向山农先生讨教,你们几个童生,我来指点你们文章就够了。‘
这秀才说完,一旁几名秀才都笑出声来。
一人道:‘他们想必要是赴院试的童生,你可不要看不起人了。何况他们是濂江书院的。‘
那秀才笑道:‘濂江书院的弟子,没过院试的也多了去了。‘
这两个秀才正在谈论。
突龚子楠大声道:‘大伯!‘
亭子上那名中年官绅转过头,朝这里看来。
那秀才瞪向龚子楠道:‘乱喊什么,你们书院山长是怎么教你规矩的?‘
林延潮上前一步道:‘对年纪远小于你的后辈大呼小叫,这也不是你老师教你的规矩吧!‘
那秀才见林延潮站出来回护,不由气笑道:‘眼下的童生都这么嚣张吗?居然不敬前辈。‘
‘我只知有德有学者可为前辈,不知你占哪一样?‘林延潮叱道。
二人斗嘴间,亭子上的中年官绅看了过来,并笑着对龚子楠招了招手。
‘此人真是你大伯?‘那秀才诧异道。
龚子楠走上台阶,与那人擦身而过,笑了笑道:‘当然,我姓龚,我大伯可是国子监祭酒啊!‘
那秀才顿时面无血色,姓龚,又是国子监祭酒,在这省城里,也只有嘉靖五年的进士第一,状元龚用卿才称得上了。
什么秀才,举人,比起状元公的侄儿来,都是浮云啊!
这秀才的同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吃一堑长一智吧,这濂江书院有名,不是因为其读书厉害,而是里面弟子都是官宦之后。‘
看着对方一脸沮丧的样子,林延潮,叶向高等人都是好笑。
亭子里龚子楠与其大伯谈了几句后,就兴高采烈地朝林延潮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上亭子来。
当下林延潮,叶向高他们也是毫不客气,在那帮秀才面前,抖了抖衣服,拂了拂衣袖,轻轻地咳了一声道了句:‘借光!‘
然后这些弟子们从山道台阶上,与众秀才们擦身而过。
第一百五十一章 老夫看好你
山风甚疾。¥f,
吹打林叶,沙沙有声。
偶尔疾风一起,满山松涛回响,令人脚下不稳。
童生身上的衣衫,随着疾风扑扑作响,却努力兜紧了,不让自己在两人之前失仪。
一位是当世大儒,讲学遍天下,一位百姓眼中的文曲星,力压三千举人,大魁天下的状元郎。
众弟子们来到亭子里,都是毕恭毕敬地向二人施礼。林延潮悄然打量二人,颜钧年事已高,须发皆白。
他数年前被南直隶提学道耿定向迫害下狱,被囚三年,幸亏其徒罗汝芳,以及俞大猷全力营救,这才幸免,出狱后继续讲学天下。
至于这位龚用卿,不用提了,府内妇孺皆知了,龚用卿自幼长善属文,诵习经史,过目不遗。龚用卿成为翰林后,擅写馆阁体,有馆阁白眉之称。这是用‘马氏五常,白眉最良’的例子,将龚用卿比作翰林中写‘馆阁体’的第一能手。
龚用卿仕官后一直走得是比较清贵的路线,没有办什么实政,只有出使朝鲜,以及出任南监祭酒值得称道。后龚用卿因有人‘阴沮其进’,以病乞归,从南监祭酒上退下来,在老家过日子。
林延潮打量这位龚用卿,但见对方虽也上了岁数,但一直保养很好,面有美须,仪表堂堂。林延潮想起一个说法,殿试时,往往选状元还是要看长相。身为状元,咱们大明读书人的脸面,样貌还是必须周正的。
除此之外,选状元公还有各种奇谈,比如名字好听与否,皇帝晚上作了一个古怪梦,拿来当预兆的。
颜钧扫了众弟子一眼,他胸中杂学颇丰,颇能相人,大致扫了一眼。点点头道:他们是请教时文来的,若没有你在,老夫尚敢指点一二,但有你这行家里手在。我就不献丑了。
龚用卿道:他们是慕你之名而来,我岂敢插手。
龚子楠笑着道:既是如此,你们都拿我们文章看了,咱们一人文章两家改!
颜钧听了呵呵笑起道:这倒不错。
龚用卿轻轻责道:就你会取巧,自小读书也没个定性。
龚子楠吐了吐舌头。垂下头,颜钧道:令侄有赤子之心,依我看来,若不求举业,可别有建树。
龚用卿道:这恐怕不行。不走仕途,还有哪般可称得建树。这样吧,你们自己选给谁看好了。
众弟子们犹豫了一会,一般而言,还是给龚用卿改才是,不过对方毕竟是没当过老师的。而颜钧呢。虽说没有功名在身,野路子出身,还是王学门人,但人家名气摆在那,举人秀才都向他请教学问。
说眼下的官学是理学在把持,但被理学排斥,视作末流的王学,却一直专研理学。
理学是功名的敲门砖,而王学弟子又提倡经世致用,积极入世。如嘉靖八年的状元罗洪先,就是王学弟子,而且不是仕官后,都是仕官前就拜下王学门下。还有同年的会元唐顺之,既是王学门人,也是八股名家。林延潮还借了他一篇文章考得县试呢。
不过王学解八股文的思路,受禅理,老庄影响破深,隆庆二年李春芳主持会试。就允许《庄子之言入文。
众弟子们最后作出决定,多数人还是拿卷子给龚用卿看。毕竟是状元公,名气摆在那,如果文章能给他说一声好,那么享誉士林是逃不掉的。
龚用卿取来卷子,直接在上面点评批注。龚用卿看文章都是一目十行,然后下了评语,绝对不如林垠,林燎二人改文章那么细致了。
不过想想也是释然,毕竟不是自己老师,何况他是状元,觉得给童生这么改文章就可以了。
至于颜钧改得人就少了,但却仔细多一些。
龚子楠不用提了,给他大伯改文章,什么时候都可以,眼下当然是找颜钧。
林延潮权衡了一下,最后将自己的文章递给颜钧,持礼道:请夫子指点。
颜钧没有先看文章,而抬头看了林延潮一眼,温和地笑着道:你今年几岁?
十四!
嗯,沉稳持重,目光炯炯有神,你的文章已在你的眼底了。颜钧笑着道。
谢夫子夸奖!
当下颜钧拿起林延潮的卷子看了起来。林延潮两篇文章不长,加在一起六七百字而已。
颜钧却看得很慢,还抬头笑着道:人老了,眼底的水不够,看得仔细些,免得错了字。
林延潮始终恭恭敬敬持礼道:多谢夫子。
终于颜钧将文章看完了道:老夫就直言了,你不要介意。你的古文写得比你的时文好,文章的立意比文采高。你的时文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当然这样的文章,若遇到喜好华丽词藻,还是能取个好名次的。但是若遇上方家,就不行了。
颜钧说完,林延潮不由佩服,颜钧的点评与李贽给自己在闲草集里的点评如出一辙。
不过自己这篇府试第一的文章,本来就是为了迎合陈知府所作的,当然以文媚人,在懂行的眼底看起来格调当然是比较低了。
至于你的古文,就很好了,老夫已是很久没见这么清奇的文章了,若是你的时文,能如你的古文一般,脱去绳墨布置,写出这等千古不可磨灭之见,那么就是天下第一等的文章了。
说到这里,颜钧笑着拍拍林延潮肩膀道:咱们说句俗的,少年人,老夫看好你。
听了颜钧这一席话,林延潮顿时眼前霍然开朗的感觉,若说他以往写文章,还是一步一步摩挲,那么颜钧的话,至少给自己指明了明路。只要沿着这方向去做,迟早有一日,自己会有文章大成的一日。
林延潮当下道:晚生谨记教诲,他日有所成,必不忘今日指点之恩。
颜钧笑了笑道:不忙言谢,老夫还会在华林寺住下两月,这段日子你都可以来。平日的讲学你可听也可不听,也可文章来改。老夫这里总有些东西,你是可以学的。
林延潮当下道:那晚生就拜托夫子指点了。
濂江书院的弟子,见林延潮与颜钧相谈其乐融融,不由羡慕。
第一百五十二章 赠诗
从华林寺回家后,林延潮就准备温书迎考。。
林延潮每日早起就练习时文,作了五篇后,然后读一读经集。
每日也会拿古籍来读,将自己筹备中的尚书古文疏证拿来写个一百多字,然后就停笔不写。
期间谢肇淛来访一趟,他也是县试过了,但府试未过,不过他的脸上丝毫不见沮丧之色,原来儒林班已是将《聂小倩编排好,准备重阳后就上演。
谢肇淛见林延潮在家读书,也不敢多搅扰,坐了一会就走了。
去书院读书两个月,家中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三叔的亲事,也是渐渐有眉目。
三叔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在这个时代算是大龄晚婚了,先前是家里困难一直娶不上,后来家里光景好了,三叔又挑挑捡捡起来。但三叔有一日去庙里回来后,整个人突然魂不守舍了,连乡下的田地也是不顾了。
家里人以为他病了,请了大夫来治,抓了药来吃都不见效。
后三叔与家里人坦白说,看上一个姑娘,与林高著道非她不娶了。于是林高著听了就着急了,当即就找了省城里的大媒去说亲,听说八字有一撇了。
家里的事大致就是如此。
林延潮读书后,间隔三五日,就去华林寺,将自己写的文章给颜钧看,请他批改。
有时候去得早了,就听一会他的讲会,颜钧讲会时,什么人都可以来听,就算是走卒贩夫,妇孺小儿都可以,没有门第之见。
颜钧说的道理,不是什么高大上,而是十分贴近百姓一些浅显道理,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圣人经世只是家常事,愚夫愚妇与知能行便是道。’
这句话对林延潮启发很大,不过也有些话他不认同,比如颜钧说。要救天下,需停天下贡赋,三年免征,天下洗牢,大赦天下。将一切犯人都恩赦。这些说法当时不算过时,但林延潮看来大明的问题,不是这些手段,救得了的,根本不在这里。
不过颜钧讲课还是很有真知灼见的,也能切合贫民的想法。不少人听了他的讲课后,都拜入他的门下。更不提,有百余名门生还从江西,浙江赶来,特意在他门下听讲。
这简直就如当年孔子周游列国。门生从学于身旁。有这等影响力,也难怪耿定向当年拿他下狱了,不过颜钧被耿定向下狱三年,在狱卒,囚徒中传学,出狱时百余人痛哭流涕挽留。
看着四周门人听得如痴如醉的样子,林延潮不免心想人活到如此,比起身居庙堂之上,又是别样的风光。
周敦颐当年说过,圣人当以中正仁义立身。再以师道行于天下!
林延潮拿文章给颜钧批改时,就没说他救民救世的观点,而是实事求是地与他说文章。
颜钧与林延潮讨论完文章,坦荡地笑着道:你的时文写得更好了。老夫肚里就这么多墨水,给你收刮干净了,毕竟没有赴过科考,终究算不得大宗师。我的弟子罗近溪在我之上,他日你遇到他可向他讨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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