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与双生花

    “倒是嘉禾……”邹嬷嬷微微叹息，“虽不机灵，忠心勤快，是无可置疑的。”见穆云舒还有两份犹豫，“娘娘念旧情，期望孙月、嘉禾都过得舒服，别受人规矩。可娘娘啊，甲之砒霜乙之蜜糖。”

    穆云舒微微有些难过，侧过脸去:“我知道。嬷嬷也不是外人，我敞开了说吧，嘉禾对孙升有意，我也知道。可孙升和旁人成亲，这强扭的瓜不甜，也不能为了嘉禾就为难孙升当初奶娘也打算让嘉禾做儿媳妇，话里话外露出来点，我也知道。嘉禾，是个苦孩子，我家捡她回来，没闲过一天。勤快本分，擦屋扫地、提水烧火，煮饭洗衣，拣菜割肉，一天到晚从不歇息，几乎当两个男工用。还总是有笑意，又善良孝顺。孙升喜欢上了庄头的外侄女，奶娘闹着要打人，倒是嘉禾劝慰了回去，她不忍奶娘为难，认了干娘，只是叫她嫁人死活不肯，一心想自梳。按说，她想跟我一辈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我总期望着，那个总是默默无声做事的嘉禾姐姐，也能结识一个珍惜她的人，能子孙满堂，老了，也享享清福。”




第一百零八章 少女初长
    陆毓率军出京。大辉民众对御驾亲征这种事，也算十分熟悉了。几乎对北每场大仗，太宗都是亲自领兵。现在的皇帝也是自幼就跟着太宗打仗的，粮草充足，精兵强将。百姓过年过节，依然热闹开心，心情并无太多担忧，生活没有变化。

    “娘娘可要回公主府去散散心去瞧着娘娘这几日吃的少了。”邹女官关切道。

    穆云舒摇摇头，昭璃，离开五十多日了……一开始不觉得，开开心心的荡秋千打马球，还没人监督功课。渐渐的……

    穆云舒百无聊赖的在太液湖边，丢下一片叶子，看它顺水慢慢晃动。又丢下一片，两片碰在一起，又弹开，随着波纹慢慢飘远。湖水还没冻上，只是早上可以看见湖边薄薄的冰层，中午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关外，不知已是何等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呢。也不知……将士们，寒衣可能御寒饭食是否温暖

    一年多来，陆毓对穆云舒几近黏糊，两人几乎从未分开过。穆云舒喜欢找陆毓撒娇，喜欢看陆毓，也会欢喜的告诉他，他比谁都好看。

    可真的说起来，心中并未觉得多么不能分离的重要。每日学习、看书、练字、绘画、制花笺、做点心，梳妆打扮，骑马射箭，镇日忙碌，似乎年轻的皇帝并未占去多大的地方。

    而今，白衣少女奇怪的张望四周，自己少了什么

    时间开始凝滞不前，梳妆玩乐似乎也不太有趣味。时间如同一个小偷，将她的稚气童年一点一点偷走，却连自己也不知晓。猛然惊醒，才惊觉童年已远去，从前最爱的磨合罗、水车小鸟、八音盒，突然失去光彩。

    少女低头蹙眉，思念他了。

    数千人的宫殿，仅仅少了一个人，便空旷无趣。提不起精神来。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



第一百零九章 不负卿意
    穆云舒放下邸报，按按心脏，欢喜道:“是好消息。”即便至今没收到任何一个坏消息，每见邸报，还是会心跳担忧。“陛下也真是，谁的劝都不听。这些人也真是，当年太宗次次亲征，他们也没反对呀。”

    却说得众人都笑了，许黛掩着嘴:“娘娘这是，到底偏着那边儿呢”

    许素已嫁人，梳着妇人头，显得成熟了许多:“等过几年，陛下便是再亲征，也没那么许多人反对了。”

    “为何”

    “太宗上战场，为何无人反对”

    穆云舒也反应过来，面上飞红，扭着不依:“许姐姐……”

    几人自是笑成一团。

    许黛也定亲了，扭着跟表嫂说悄悄话，亲热得不行:“原想着，便是没苏家，期望也不大。我叔叔跟曹……有些不对付，这可没法子，偏生又放不下。那想，总之我记你的情。”

    穆云舒轻轻推了一把:“谁帮你，记谁的情，记我头上算什么呢。要不是你姐姐写信劝爹娘，怕也没这么顺利。你那贪酒的习性，也得收一收。”

    又让人端了一盘子宫花上来，闹蛾、钿花、柳叶，各色新奇精致，邹女官笑道:“瞧着天气就要暖和了，姑娘们少不得上街玩耍，这是今年宫里做的新花，娘娘送给姑娘们做耍子的。”

    各人自然是捡了称谢，不一时便告辞归家了。

    唯有燕珊期期艾艾:“这好些日子没见着娘娘，只觉得清减了，可是胃口不佳我家有个调养方子，献于娘娘，可让御医瞧瞧合用不合用。”

    穆云舒闻弦歌而知雅意，心下略略为难。陆毓告诫过她少跟燕珊往来，只是燕珊也是京都贵女，总不能次次求见都拒了去尽量是一群召见一群走，但今日燕珊显然已经下定决心了。

    许黛眼皮一抬，笑嘻嘻拉住燕珊:“燕三娘，娘娘是生怕胖了换新装不好看呢，可瞧着三月先蚕礼，四月陛下也该回家，五月六月……她正欢喜一把子小蛮腰呢，咱们就别捣乱了。”

    燕珊却坚持不肯动，低头道:“可不是，娘娘身子是顶顶要紧的。”

    穆云舒跟许黛微微颔首致谢:“既是如此，就多谢燕姑娘了。”

    众人退下，燕珊微微有些为难和羞涩，将写好的方子交给女官，笑道:“想起三年前，娘娘就已是清丽明媚，而今长开，更是倾国倾城之美了。有几句话，还请娘娘屏退左右。”

    穆云舒点点头，除秦红珠，所有的人都退了下去。“陛下严令秦百户不得离开，燕姑娘有什么只管说吧。”见燕珊凄苦模样，到底让秦红珠退到门口。

    燕珊微微低头:“这话，我，也十分为难，只求娘娘宽宏大量，瞧着我也是个可怜人，饶过我去。”

    燕珊抬起头来，神色也变得坚决:“陛下登基，便为守孝拒了选秀。而今，又听闻，陛下立后时，也不选秀，可是真的”

    穆云舒点头。

    燕珊说不上是悲是喜:“娘娘好福气……”缓缓从凳子上站起来，跪到穆云舒面前，“其实对我而言，能不能选秀，都不打紧，我唯一能求的，就是娘娘的恩典了。”

    燕珊闭了闭眼睛，似乎怕说晚了就会失去勇气，用尽全身力气快速说道:“娘娘，我说自己可怜，只怕不少人会笑。爹是候爷，娘是伯爵嫡女，伉俪情深。上面四个哥哥，有出息还都心疼我。自己略有贤名……可是娘娘，若让我选，我宁愿生在贫寒之家，吃糠咽菜，也不愿有此残疾！”

    “我是，五不女。”

    穆云舒微微咬了一下牙。

    “螺、纹、鼓、角、脉，五种非女不可为母。”燕珊泪水潸然而下，“我，一辈子，都做不了母亲。我连出嫁的资格都没有。”

    “十五岁前，我可谓春风得意。十五岁后，原也以为，是成人晚些。请来圣手方，也不过是将质疑，换做肯定……娘娘，若不是为着父母，我大约几年前，就投缳自尽了。我十九了还未说亲，不是我挑，是，没法子。我家，注定，我不能为妾。可我这样，又怎敢为妻哪家会要一个注定不能生的绝脉女做主母，谁家不想要嫡子。我若敢隐瞒嫁过去，那不是结亲，是结仇。哪怕往低了选，能瞧上的，注定有三分傲气不愿娶我，再往下，除非泼皮无赖，我，爹娘又怎么愿意把我嫁给这样的人。只怕流言四起，我几个堂姊妹，又焉能不受牵连。”

    春和日暖，柳绽新芽。俊美的男子纵马踏碎阳光而来，他说，“惊扰内眷了，真是罪过。”一瞬间打马回身，被远远甩在身后的哥哥们这才赶了上来。草原赛马罢了，怪谁呢踩碎一地芳心，人家也不是故意。

    一个照面，九个字，一个背影，记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

    穆云舒微微垂着头:“燕三娘，我做不到。



第一百一十章 投以木瓜
    燕珊真真正正体会了一把坐如针毡。真真切切的，穆云舒的挣扎几乎如有实质，压在整个房间。可是，最后，她依然拒绝了那么好的条件。

    “娘娘……”

    “燕三娘，谢谢。”穆云舒心间眉间轻松了，头脑也清晰起来，“你愿意帮我，我也知道这样最好。大约是我傻吧。你也是痴儿，何须将话说得如此决绝。燕候乃大辉八候之一，何愁找不到好女婿。男子是有嫡子最好，可庶子也是他的血脉，倒也不像女人那般介意呢。今日你与我掏心掏肺，我也愿为你作保，待陛下回来，定然给你挑个好夫婿，绝不是什么下三滥，须是容貌端正，身家清白，前途光明的良家子。榜下捉婿，凯旋择郎，也是佳话。”

    燕珊泪眼模糊，三年前。苏家安静坐着的小女孩，文静可爱，自己还赞赏了几句。以高尚的身份和情绪，怜惜她。三年后，皇家高高在上的女子，姿色秾丽。

    “娘娘，求你。”

    穆云舒眼睛便直直看过去了:“燕三娘，我已担保，绝不让你择低贱之人为婿。”

    燕珊咬咬牙:“娘娘，我错了，为了娘娘怜悯……我不甘心。”

    穆云舒摇摇头:“那我便无法了。”

    “燕三娘，一开始，就是看着陛下而来。是么”穆云舒微微气恼，面上的笑容已经收净，“太宗选儿媳的法子，已证明是错的。孙媳，想必该在高门大户选择了。”家族利益和自己心爱，居然完美重合，那时的燕珊，该多开心，“可惜。先是太后挑中苏二娘，而后陛下选了我。”

    穆云舒微微合着眼睛，不再看面前绝望的少女:“燕三娘，你若愿意下嫁，必有好男子愿娶燕候独女。你若不愿……今生——无论晚后如何，今日，穆云舒不负陆昭璃之心。”

    燕珊泪流满面，迷茫又痛苦:“美人、才人、采女……都不行么”

    “不行。”

    燕珊深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点笑容，摇摇晃晃站起来，肃拜道:“娘娘，燕珊，请退。”

    穆云舒也站起来，看着燕珊走了两步，突然叫道:“燕三娘。”燕珊回过头来，“你很好，待人温和，从不捧高踩低。纵处劣景而身姿不乱，不给家族丢脸。你真的是个好女子，会有人珍惜你的。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还需往前看。天下不如你者，多矣。”

    燕珊大约是没想到穆云舒会突然说这话，微微楞了一下，才低下头，再行礼一次，平息颜面，整整衣衫，这才走了出去。

    穆云舒坐了回去，长长的叹了口气。燕候腿伤未上战场，但三个儿子都随陆毓出战了，此时，不可出乱子。但愿自己没做错吧。

    “红珠，我会不会让燕候不满”

    秦红珠摇头:“宫中挑选何等严格，燕候自己心里不知么他四个儿子，哪个娶了，哪怕是妾，纳了绝脉女进来。燕珊又不是真的嫁不出去或是要死了，只肯盯着皇家，四公八候，那，便是没毛病的，也未必个个能如意呢。娘娘何须担忧，他是臣，你是君。”

    穆云舒笑笑:“自幼被叱骂惯了，有事便先气虚，也是我的毛病吧。”

    瞧着天色晚了，自用膳洗漱歇下不提。

    次日艳阳高照。

    “今日太阳这么好，要不在暖亭里摆个小宴，请大长公主，把黛姐儿也请上，那个小酒鬼，而今该管管了。”穆云舒让人梳了飞天簪，换了身华丽些的石青绣牡丹直领对襟大袄。镜中少女庄重妩媚，丽色灼灼。“再几日就是先蚕礼了，今日过了，我得再练习几次才行。”

    “娘娘。”秦红珠大步进门来，压低声音“燕候及燕候夫人求见……礼人说两人面色悲怆，双目红肿，怕是不妙。已派人去请大长公主了，娘娘稍稍用些饭食，便去大堂阁吧。”

    穆云舒心底一沉，站起来道:“我不想用早食，义母近几日有些鼻塞，别妨碍她休息。燕候之事，我去便了。”

    哪知大长公主的暖坞隔得近，居然比穆云舒还先到大堂阁。正在劝慰燕候夫人:“阿冯，你我也算一起长大的，既有事，断断没有不理的道理。一味哭也不是法子，且说我听听。”

    穆云舒在帘子后坐下，大长公主与燕候和冯夫人坐在厅内。

    穆云舒定定神，问:“燕候，冯夫人，清早前来，想是有大事”

    冯夫人只比大长公主小两三岁，头发却还是乌压压的，只是而今泪水涟涟，悲伤得几乎老了十岁。她生来善良，而今却只是一股怒火，恨不能将帘后之人烧成灰烬。

    燕候礼毕，也不坐回去，粗声粗气道:“小女昨日拜见娘娘，想是做了什么天理不容之事，归去便悬梁自尽了。臣想，便是那孽障死了，惹怒娘娘之事也不能消了，特上门请罪。燕家该打该罚，娘娘千万莫要可怜。只是燕珊她，到底犯了何罪，臣只请娘娘示下，归去好教训子弟。”

    果然。穆云舒手抓紧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报以石头
    燕候府离大长公主府不远。

    皇后遇事，死者又是候爷独女。刘滨丢下其他事务，带着数个得力手下亲自前往。

    礼人不停派人来回通报。

    “刘滨手下勘察了燕姑娘卧室、尸身。确系上吊自杀，卧室也没旁人出入的痕迹。”

    “昨日燕姑娘遣散了其他仆役，只有堂姐燕珍陪着说话，而后燕珍回房歇息，燕珊自己关门的，有小丫鬟为证。”

    “等等。”穆云舒有些疑惑，“先前我还没想到——燕珊十九了，她堂姐燕珍多大还住在燕候府邸”

    健妇立即又往燕候府跑去，这次过了好一阵子才回去，有些钦佩的对穆云舒道:“娘娘问得很是。我去时，正遇着刘公审问燕珍。燕珍神态萎靡，恐慌，实在可疑。刘公是刑讯老手，不一会就招了。”

    燕候全身都没气力了，几乎站也站不稳:“珍姐儿，燕珍，燕珍，真的是你。”

    燕珍萎倒在地，大声痛哭:“叔叔，婶婶，你们杀了我吧。我对不住你们，对不住珊姐儿，我，不该救我下来，我死了，给珊姐儿偿命。”

    冯夫人靠着儿子喘气，只是一句接一句的问:“为何为何为何珊姐儿，把你当姐姐……为何”

    燕候最小的儿子燕波扶着母亲坐好，然后冲出去飞起一脚，怒发冲冠:“贱人，贱人。你是怎么到京城的，你忘了你家贫寒，弟弟念书都难。是珊姐儿，回家祭祖时可怜你，喜欢你，带你上京。你呢你吃的用的，穿的，那样不是上等。我们看着你从小对珊姐儿好，我们以为你疼她，你家弟弟，你父亲母亲，这些年。燕珍，燕珍。”燕波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盯着燕珍，就任泪水这么流，“要珊姐儿是个颐指气使，动辄打骂的，我还能想通点。可珊姐儿，珊姐儿……”燕波捂着脑袋蹲下，“我的妹妹啊。”

    燕珍咳了几声，挣扎着爬起来，给燕候磕了个头:“总是我，一时糊涂。害死了珊姐儿……”

    燕候摆摆手:“我懒得听你废话，理由。”

    燕珍低着头:“两年前，我，想嫁给马大郎……那时，珊姐儿哭得厉害……”

    “对，珊姐儿那时——正是吃了圣手方的药剂也不见好，最痛苦得时候。”绝脉，还有一丝丝希望治好。可那时的燕珊，正是吃了一年多药剂，被断定属于治不好的类型。又是穆云舒被定为陆毓妻子。燕珊那时，是真真切切想死的。“她一直依恋你，我不敢让你那时离开，更何况是嫁人。”更刺激燕珊。

    “后来，珊姐儿觉得愧对于你。我要给你补偿……你不肯要。那时，你就恨上珊姐儿了”燕候声音都是抖的。

    “不是，不是。”燕珍摇头，“我，我也说不清。我是真心疼珊姐儿。我也真心想喜欢马大郎……他娶了旁人，我又是难过，又觉得不能怨他。”毕竟两边年纪都大了，马家也不知道燕珍什么时候能出来嫁人。“半年后，珊姐儿渐渐好了，听闻马大郎已经娶妻，也伤心，说对不住我。我也想，算了吧，我看着长大的妹子呢，下半辈子一个人过，也不打紧……可不知为什么，每每到了夜里，我就伤心。听闻马大郎妻子，怀了孩子，生了儿子，我，心里，就跟滚油一般。可我没想杀珊姐儿，我没想。叔叔说给我寻个好郎君，我是真的，放不下，不愿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