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霜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陈长安
穿过林荫,那座孤零零的八角亭正如孤零零的他。
昨夜那场大雪在半夜戛然而止,而一觉醒来后满山的积雪几乎笑容殆尽,自上髻霞山以来,白云还是头一回碰见这等景象,他来到亭前,昨夜的酒气早已随风席远。
白云伸出手指,抚过新涂上了一层朱漆的亭柱与栏杆,昨晚与李峰于亭内对饮,光线昏昏昏沉沉,并不觉这座饱经风霜的揽月亭有多大变化,只是修缮了一番换了新姿妆容而已,可如今一看,的确是焕然一新,颇有新桃换去了旧符之感。
白云轻灵一跃,掠上亭顶,髻霞山的风光一览无余。
春风扑面,白云双手枕在脑后躺下,神思不属。
在山下见识过这座江湖的林林总总后,白云发自肺腑地觉得髻霞的山才是天下第一恢弘秀丽,髻霞的花花草草才是天下第一青葱,饶是如万象山那般万紫千红亦不如髻霞山的雄浑。
有位丰神玉朗桃木盘发的蓝袍道士捧着书,领着一头黑白大猫从山涧小道走出,年轻道士一眼便看见了躺在揽月亭顶的白云,满眼希冀地加快了步子,不料踩上了一根粗长的枯枝摔了一跤,那头黑白大猫一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样子,若无其事慢悠悠地在道士身旁经过,道士连忙爬起,轻轻拍去衣袍上的尘灰大步向前。
那蓝袍道士脚踩黑白大猫,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了亭顶,可刚稳住了身子脚下却又是一滑,好在白云伸手拉了他一把,他才不必摔个屁股开花。
“白云,你可终于回来了。”蓝袍道士眉开眼笑。
“是啊莫师兄,我比林师兄他们要晚了一些回来。”白云挤出一个笑容,略显疲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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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天煞孤星命理
“从前我觉得山下尽是妖魔鬼怪,可时隔多年再看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堪,或许是我放下了,又或许是因为心里头有惦记的人有惦记的事。”
“玉有良次,人有好坏,这座湖中有的人满身是泥,有的人出于污泥而不染,她生于帝王将相之家,外人看来金砖玉床钟鸣鼎食,可正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同样的道理,她选择不了她的身世,亦选择不了她的去向,她只有一种选择,那便是高高在上俯瞰凌乱的众生,只因为她姓赵。”莫天象眼中有碎光闪烁。
“二十年前,江南扬州,曾出过一户声名煊赫的莫姓人家,家主是权倾天下的朝廷重臣,为了大梁江山尽忠职守,那会大梁烽烟四起的乱象刚风平浪息,各地藩王却又拥兵自重,为了掌控江南经济命脉,削夺藩王实力,皇帝亲自下旨,将江南户部司大臣这顶烫手山芋大帽,扣到那位莫家家主的头顶”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江南户部司大臣这顶帽子,不过是徒有虚名的虚衔罢了,在藩王的地盘敛财无异于虎口夺食,这是把那位莫家家主往火坑里推,可江南自古便是沃土油膏之地,又远离北方战线,倘若让那位江南之主在江南一地养精蓄锐,日后定当后患无穷,设立江南户部司大臣,这是皇帝不得不行之险着,莫家家主却义不容辞,率举族回扬州任职,那位江南之主却在暗里层层阻挠,莫家家主历尽千辛万险终于到扬州任职,却在一场大火中被移平门庭。”莫天象声线颤抖,泪水已浸湿了他的胸前大片蓝袍。
“只留下一孤苦伶仃的无根浮萍,那晚他偷溜了出去买糖葫芦,回来后只余下化为灰烬的家,他漫无目地在街头游荡,不知走了多久他倒在了雪地中,他感觉到雪很冷,好像粘住了骨头,又好似粘住了他的魂魄,后来一些路过的好心人把他扶了起来,他知觉麻木地倚在墙角等死。”说到此处莫天象已成泪人。
“最后救他的是住在那堵朱红高墙后的女孩,后来他才知道她与大梁国姓同一个姓。”莫天象没有伸手去擦拭湿润的眼眶,而是任由涕泪纵横。
“夷灭他门庭的是那堵朱墙后的人,救他的也是那堵朱墙后的人。”莫天象凄凉笑道:“到底是天意弄人还是命运使然你让他如何是好”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白云怔怔地望着身旁潸然泪下的蓝袍道士,心头百感交集,想要出言安慰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莫天象继续说道:“后来一位桃木盘发的老道把他带回了髻霞山,他踏上流霜纷飞的论道坪时,头一回地哭出了声,哭得撕心裂肺,老道陪着他在风雪下站了半个时辰,他问老道他什么时候才能下山,老道掐指一算,说待江南
飘起纷飞红色之日便是他下山的日子。”
“山上的日子比不得山下,枯燥乏味,他拜入了老道的门下,可在他之前老道一生不曾开门收徒,亦不曾沾染俗世因果,故而座下就仅有他一根独苗,他在山上举目无亲形单只影,总是会想起那片湖光春色的故土,他也曾问过老道为何要收他为徒,老道却只是云里雾里地说一切乃上天旨意,两人能成师徒乃一缘字,他不依不饶地问过好几回,老道却依旧一成不变地答了好几回。”莫天象终于止住了哽咽,用宽松的大袖拭去泪珠。
“可在髻霞山上待了两个年头,他又嚷嚷着要下山,老道不许,他便把老道在住处院子里头栽种的花花草草拔了个一干二净,老道还是不许,他那回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年轻气盛少不更事,自然是不会就此屈服,非要下山去见她一面不可,便又将老道房里的藏书通通撕成碎屑,老道看着满地散落的纸屑非但没有半分责备的意思,还把他带到了藏书阁,让他把里头的书都给撕干净,撕完了便能下山去,他看着藏经阁中堆积如山的藏书,扑通一声地跪了下来,泪涕纵横地求老道放他下山,老道却一言不发地在他跟前静静地站了一个时辰。”莫天象眼中黯淡无光,苦涩地挽起嘴角,像是在嘲讽当年自己的年少不经。
“后来老道告诉了他真相,之所以收他为徒,是因为老道做了一个梦,梦见三清始尊中的上清、太清二位尊神同时下凡,在江南的一户人家门前驻足不前,不久便听得府中有婴儿啼哭,是乃玉清大帝托世,老道几乎走遍了江南,却仍是找不到那户梦中所见玉清大帝出世的人家,只好徒劳无功折返髻霞山,一晃眼好些年过去,老道却机缘巧合地在江南扬州寻到了那户人家,四周的场景与梦中所见如出一辙,只是那座府邸却在大雪中化为了余烬,再后来老道在风雪纷飞的巷口遇见了他,并将他带回了髻霞。”莫天象继续说道:“说来好笑,上山前老道曾告诉他,他乃玉清大帝托世,故生而天煞孤星命理,命格锋芒太过,注定一生坎坷孤独终老,只有江南下起红雪之日,天孤命理才会破去,若在此之前逆天而为,定遭大劫,还会殃及池鱼。”
第二百一十四章 大无为吐纳法
“她可有回信”莫天象平复了心神,满脸希冀地问道。
白云木讷了片刻,默默移开了目光,摇了摇头。
“一言半句口信都没有”莫天象脸上的希冀之色宛如潮浪拍岸,潮起又潮落。
白云始终避开莫天象的目光,点头作答。
“她说了什么”莫天象眼中阴晴不定。
白云刚要张开口,却顿觉如鲠在喉,踌躇了许久艰难地说道:“她说二十年了,她不等了。”
莫天象眼中的光芒彻底散失,犹如风中熄灭的青盏只剩苶然余烟,他缓缓扭过头,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望向南边,而是盯着远处的悬崖怔怔出神,许久后又痴痴呆呆地呢喃道:“不等了啊”
白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深谙蓝袍道士的性子,此刻定是心痛如绞,话锋一转又道:“对了,莫师兄,还有一人让我带口信给你。”
莫天象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双袖叠在膝上,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托我带信那人是万象观上的首席大弟子,周慕云。”白云一字一句地说道。
莫天象不言不语,像是在静候下文,又像是心不在焉。
“他说等你入境天罡,便会前来与你一战。”白云如实说道。
莫天象平平淡淡地哦了一声,莫名其妙地站起了身子,脚下踩了一空,险些又要往亭底栽去,竭力稳住平衡后苦撑着半个身子缓缓爬下揽月亭,领着它那头黑白大猫渐渐隐没在山林中,嘴里重复喃喃着:“不等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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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飞来峰的住处,白云关上了门将至自己锁在屋内,在听闻了莫天象的身世后,一种惋惜在心头油然而生,莫天象在等一场等不到头的雪,就像窦长安在等那位万象观的奇女子回心转意,何故人与人之间总是不得方始,他没来由地想起张雨若,自扬州城离别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上山后也没有听闻到有关于她的消息,也不知她在襄阳城郊落下的病根痊愈了没有。
山本无忧,因风起皱,思绪摇摇晃晃地在白云心底漫开,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小师弟!”屋外有人拍门,将思绪神游万里的白云扯了回来。
白云开门后又惊又喜,阴霾一扫而空,原来是林学书串门来了。
这位飞来峰上的好好先生捧着一大叠藏书径直走入白云屋内。
白云好奇不已,林学书捧来的都会是哪些千金难买的学问呢
林学书把书放在陈旧的木桌上,白云粗略估算了一些,大概十来二十本藏书,合起来的重量使得木桌咯吱地晃了一下。
还未等白云开口,林学书便一如既往地温煦笑道:“小师弟,歇息得如何”
在山下那座大染缸沉浸了一
回,白云这张一清二白的宣纸仿佛被朱毫逐渐勾勒出轮廓,不再像从前那般直来直去,笑道:“又不是练剑,哪里还有个如何。”
林学书指了指桌上堆积如小山的藏书说道:“小师弟,你在山下初入入弦境,师兄怕你气象不稳,特意去了趟藏书阁,挑了好些对稳固经脉气海大有裨益的书籍,如今厨房又有木胜镇守,你大可趁着空闲时钻研一番,大有益处。”
白云心头一热,难以言表。
林学书素来不是矫情之人,经过了山下的经历,他将白云当作了亲手足,又扫了一眼空荡荡的住处,疑问道:“咦,这些天怎么都不见小怪的影子”
白云的神色忽地变得阴郁起来,想起那头眉心有朱红印记的棕毛小熊,他心头便翻云覆雨忧心如惔。
“它还没有回来。”白云默默低下头说道。
林学书怔了一下,平日小怪总是跟在白云后头,一人一熊形影不离交情深厚,便安慰道:“多半是小怪流连于山下的风光,暂时舍不得回来罢了,再过一阵子玩腻了便会回来,不必忧心。”
白云却沉吟了片刻,语气黯然欲言又止:“师兄,其实小怪是生而入弦境的洪荒灵兽。。。”
约莫是站得有些乏,林学书寻了一张竹椅坐了下来,波澜不惊地说道:“小师弟,师父明知你将小怪偷偷带下山却仍没有去阻止你,你知道为何吗”
白云暗暗吃了一惊,原来李峰等人早就知道他偷偷将小怪一同带下山,却又偏偏不去阻止他,委实是猜不透其中的玄机。
林学书解惑道:“其实师父他早就知道小怪乃五百年一出世,生而入弦体魄的洪荒灵兽,之所以默许你将小怪带下山,是因为山下鱼龙混杂,想让小怪贴身保护你,故而才没有阻止你将小怪带下山。”
白云醍醐灌顶,可心里头又开始责备起自己来,当初就不该带小怪下山。
“师兄,小怪生而入弦下境体魄,能否经得起一位至少是入弦
第二百一十五章 释然
春雨无骨,绵绵柔柔地下了一整夜。
一觉醒来,春风拂尘,门前的翠竹林生机怏然,雨后春笋在一夜间破土拔高了一两尺,漫山遍野开满了野花。
白云提着神荼推门而出,他昨夜参悟大无为吐纳法至三更深夜,几乎将整本白皮书的字
墨烂熟心,走出门外时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顿觉清新春意直钻心肺,想起前些天回髻霞山时还是满山覆雪的景象,这回却已是春笋骤发万紫千红。
往年立春以后还得冷上一阵子才有春回大地的风光,今年节气变幻之快着实是让人措手不及,白云自上髻霞以来,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等稀罕的景致,髻霞山乃道庭福地,仙气流溢,气运蓬勃,理应大道自然万象始复,故而白云总隐隐觉得其中有耐人寻味的地方,可又始终寻思不出个究竟来。
刚走出屋门,白云便看见翠竹林中有两个曼妙身影,正挽着竹篮蹲在地上刨挖春笋,走近一看,原来是大师姐碧绣和李馨儿,两位飞来峰上的绝美女子丝毫不像矜持自负的大家闺秀,挽起大袖便风风火火地忙活起来。
笋分冬笋春笋,有句老话说尝鲜无不道春笋,春笋之鲜美,令人垂涎欲滴眷眷不忘,李峰尤为独爱焖笋片,一盘焖笋片能喝上好几壶酿酒,故而每年的初春,碧绣都会和李馨儿提上篮子到竹林挖春笋。
别看满林子的雨后春笋便以为挖笋这门活轻松,其实这里头可是有大学问的,既不能伤着笋身影响其口感味道,又要有精挑细选的慧眼,未冒尖或是冒尖一寸左右的春笋最为鲜味,破土而出超过了一尺的笋尖已长过了头,口感老硬不宜烹饪,找春笋又是一门技术活,有泥土松软微微隆起的迹象,便才是内有乾坤,所以挖笋不仅考手活还考眼力。
碧绣挖笋的手法娴熟生花,先是用铲子挖去春笋边上的泥土,继而再将春笋连根刨起,最后再将笋壳剥去才算是大功告成,而李馨儿则要逊色不少,碧绣挖了半篮子春笋,李馨儿的篮子里头还仅是寥寥可数的几根小笋尖。
白云没有去叨扰两人挖笋的兴致,反而径直走向飞来峰厨房,昨夜晚饭时白云与木胜交代了今日午饭不用准备他的份,他要到揽月亭练剑去,木胜怕他饿着肚子练剑,便说清早多蒸上两个窝窝头让他带去,大板牙木胜盛情难却,白云便也不去推搪。
推开厨房的木门,却不见木胜的身影,约莫是做过了早饭后便回房修习去了,白云熟门熟路地翻起锅盖,抓起两只窝窝头便要离开厨房,可忽地好像想到了什么,又止住了脚步,从厨房柜子顶头翻出一坛女儿红,这坛女儿红是那天与李峰促膝长谈后,李峰特意在静心堂酒窖取来给他的,还说让他好好品
一品当中的滋味,白云本想将这坛酒带回住处,可又怕万一李馨儿在他房间发现了这坛酒,又得唠唠叨叨他好一阵子,所以便在返回住处时将这坛酒藏在的厨房的柜子里。
白云一手提剑一手抱酒,嘴里啃着半个窝窝头,穿过飞来峰后山的林荫小径,又来到那座焕然一新的崖畔小亭,白云走入亭内轻放酒坛,随即如往常那样挽起袖子,解去神荼剑身的白布。
剑出如龙,猛击、直刺、斜撩、横抹、纵穿、劈挂、回抽、竖提,神荼在白云手中耍得是虎虎生威。
练剑之人最怕的不是撞上了剑道瓶颈止步不前,而是舍本求末的心境,万丈高楼平地起,根基未稳便操之过急,乃习剑之人的大忌讳,在飞来峰上苦练剑式入门八个动作好些个年头的白云自然是深有体会,纵然是李峰这般剑道大能,亦甚为看重这八个基础招式,他的毕生精髓落尘八剑正是从这八个招式中领悟而出,可见李峰眼光之独到,愈强则愈简,故而白云从未曾懈怠过这八个招式的练习。
飞来峰直通揽月亭的那条林荫小道走出了一个华服身影,他手执一柄镀金折扇,悄悄走近正在揽月亭中挥汗如雨的少年。
不知为何,这位在三教道庭中难得一见的富家公子哥儿,没了往日那副玩世不恭的意态,反倒多了一份与他极为不符的沉稳。
白云余光瞥见步步走近揽月亭的张子山,却没有要停下手中翻飞剑势的意思,张子山没有要去打扰白云练剑的意思,也没有急着走入揽月亭,而是在揽月亭外蹲了下来,刀剑无眼,张子山可不是凡事都能云淡风轻的老油条,尚且也还未有这种心境,遥想在路过云梦泽时,才听闻了阴冥大蛇的大名,还未曾见着大蛇的影子就已吓得屁滚尿流,这会见亭中剑意凌然,更不会以身犯险,万一让白云一个不留神捅上一个窟窿,那可真就是雨打黄梅头,糟了大霉头了。
虽说张子山一身华服气态不俗,眼瞧着就像是富家子弟,可其实平日里接地气得很,他向来就不是安分守己的主,蹲在亭外也没有闲着,在路边拔了一甘草根放到嘴里咀嚼,又顺手捡起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石子,眯起了一只眼睛,瞄好了准星后衣袖一扬,把石子掷向正在亭中挥剑的少年,殊不知少年早已熟稔他的雕虫伎俩,神荼绕肩一圈后直截了当地给它拨开,石子犹如撞上了铁板,去而又复返,直中蹲在地上叼着一根甘草根的华服公子的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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