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清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青玉狮子
卓仁脸色变了,青一阵白一阵,跟见了鬼似的看着他这个三弟——他知道关卓凡看破了自己的把戏。自己买合春酒的事,做的极隐秘,连媳妇都没告诉,关卓凡却怎能知道得如此清楚?刚刚绷紧的一股劲,顿时散得无影无踪,情知再说下去,道破真相,那人就丢大了,楞了半晌,忽然一手抢过那锭银子,一手扯了媳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走着瞧,头也不回地去了。
早说过的,再来胡闹,让你后悔一辈子。关卓凡喃喃自语,半晌,才扬声叫道:图伯,落锁,睡觉了!
第二天不用当值,因此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来到院子里,看见图伯,彼此脸上都有些讪讪的。小福看见他,也是红着脸,低头不说话。只有小芸浑然不觉,照样叫着三哥,自顾自地嬉笑游戏。
不知白氏怎么样了?心里这样想着,漫步进了正厅,见白氏系着围裙,坐在门边的一张小凳子上,正低着头在剥豆荚。阳光斜映,照在她雪白如凝脂的颈子上,愈觉动人,关卓凡心中微微一荡,叫了声嫂子,白氏没抬头,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她在生气——生关卓凡的气,生卓仁的气,生那个弟媳的气,也生自己的气。至于为什么生气,她自己却说不上来。昨天晚上,在西厢房里发生了什么,她知道;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她不知道,甚至连问的心思都没有,只是觉得心中有说不出的烦闷,说不出的委屈。
关卓凡见她这样,笑了笑,自己先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了,再招呼她到:嫂子,你来,我有话说。
白氏默不作声,半晌才站起身,把围裙摘了,走过来坐在桌旁,眼光却望着地上。
嫂子,你昨天吃了酒,可是觉得身子难受?
白氏脸一红,想起昨天酒桌上那股奇怪的感觉——她知道那是什么感觉,这两年独守空闺,夜半无人之时,亦时常会涌起这样的感觉,只是从没有象昨日那样强烈。现在被关卓凡这一问,心里先虚了,嘴上却说道:你胡扯什么呀我不知道你在说啥
关卓凡见她不打自招,暗暗好笑,心说我这个嫂子有点萌得可爱了,脸上却正色道:嫂子,昨天那酒,不是好酒!那是卓仁花了二十两银子从药铺弄来的,叫合春酒。
啊?白氏吃惊地抬起头,捂住了嘴。一听这名字,就知道这酒是做什么用的,难怪自己的身子会变得那样奇怪。可是犹豫了片刻,还是问了出来:那你还劝你二嫂喝?
这个么嘿嘿,关卓凡不怀好意地看着白氏,笑嘻嘻地说:若不是她,那昨晚上在我房里的,就是嫂子你了。
呸!白氏满脸绯红,啐了一口,站起身来就走。
哎,哎,当我没说关卓凡慌忙拦着,做了个揖,当我没说还不行吗?
白氏把脸偏在一旁,绞着衣角,半晌才又坐下,小声说道:你昨天弄出那么大动静,也不怕人听见幸亏小芸还不懂事说到这,羞得耳根子都红了。
是是,我下回小点儿声。关卓凡笑着说。
白氏见他还是风言风语的,白了他一眼,又说:卓仁的媳妇让你给那个了,他能善罢甘休?你得防着一点!
是他自找的。关卓凡淡淡地说,谁也别想再来欺负你。
白氏低下头,不说话了。
跟白氏这一番对话,倒启动了关卓凡另外一个心思。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这种事,也就算了,但自己要成大事,家是非齐不可的,一定要将这个家,经营成一个基地,固若金汤,这样自己做起事来,才能够大胆放手,没有后顾之忧。
这些日子,白天在营里,跟一帮手下的军官,慢慢混的熟了,统带马队,也渐渐有了些心得。管带子队和丑队的两名委署校尉,都还算得力,帮上了不少忙。至于寅队,那名丁姓的哨长,叫丁世杰,关卓凡不在的时候,多半倒是把寅队委托他来管带。
关卓凡把营里原来的规矩改了改,按东路,中路,西路,把城南划成三片,由三支马队各管一片,每支马队的四哨之中,白天派两哨巡逻,夜里派一哨,另一哨轮班休息。在巡逻的路线的几个点上,设了水牌,需由带队的军官签到。如此做来,秩序井然,在和翼尉那里,博得激赏,过不多时,城里的其他几营,便也都用上了这个法子。
至于街面儿上那些免不去的各种陋规收入,他没有去触碰,仅仅对手下的官兵做最低的约束,不要弄得太过分就好。当整个体系的**都已经深入肌理,想让他们独善其身,无异于天方夜谭,他亦不想做堂吉诃德,在与风车的战斗中碰得头破血流。
而自己应得的那一份陋规收入,他做了适当的削减,算是让利给手下的军官。有空的时候,还会自己拿钱,轮流请各队喝酒吃饭,把习气不那么重的人,暗暗记下名字来,偶尔有谁遇上了难处,也会帮上十两八两银子。如此一来,没过多久,便声名鹊起,营里都赞这个年轻的千总为人仗义,豪爽大方,人既能干,又十分会来事儿。
到晚上下了值,关卓凡便会细细盘算着齐家的事情,有想好的,就交待给图伯,一件一件地去做,有时候还会叫上小福一块。白氏见他们几个鬼鬼祟祟的,天天不知忙些什么东西,忍不住好奇,偷偷问了几次图伯,图伯总是挠挠头,陪着笑说,少爷交待过,不许跟她说,到时候她就知道了。
白氏无奈,只得去问小福,没想到竟连小福也不肯说。逼得急了,便吞吞吐吐地告诉白氏,三少爷说了,要是她敢跟大奶奶乱说,就要把她给办了。
大奶奶,什么是‘办’了啊?小福有些害怕地问,是不是说不要我了啊?
白氏又好气又好笑,心说这个卓凡,怎么就没个正行,跟丫鬟也没大没小地开玩笑。再看看小福,虽然只有十七岁,但身条已经渐渐丰腴起来,不由得心下嘀咕,这家伙该不是又盯上小福了吧?随口笑道:三少爷的意思,是说要抬举你做个丫鬟的头儿!心想这院子里就你一个丫鬟,可不就是个头儿么?
谁知小福却不以为意地接了一句:哦,这个呀,本来就是么。
嗯?白氏疑心大起,追着问道:小福,你说什么?
小福好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打死也不肯再说一个字了。白氏哭笑不得,心里想,这个小叔子才回来没多少时日,家里的人,怎么就被他威胁利诱,全拉过去了?就连自己的妹妹小芸,每每在她这儿挨了训斥,都学会哭着跑到三哥那里去道委屈了,偏偏这个三哥对她十分亲热,每次都能拿好吃的好玩的,把她哄得破涕为笑,几次下来,更加认定三哥才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
这个卓凡,真的成一家之主了想到这一点,白氏并没有一丝恼火,反而有种心满意足的感觉,甚至还有点儿莫名的甜蜜,心里想道,这一份幸福,若是能永远持续下去,那就好了。
第十一章 白氏成了太太
就这么又过了五六日,关卓凡来找白氏了。
嫂子,他笑嘻嘻地说,你这一阵子辛苦了,今天请你出去看景,散散心。
哪有什么辛苦?白氏心想,从前的日子,说辛苦是真的,自从关卓凡回来,百事不忧,日子实在是滋润得很。然而嘴上虽是这么说,听得要出门,女人家没有不高兴的,出了房门一看,图伯和小福都在院子里,一身新衣服,打扮得整整齐齐,小芸牵着小福的手,也穿得漂漂亮亮。
白氏见人人都是喜气洋洋,跟过年似的,倒是自己这身家常的打扮显得有点格格不入,犹豫了片刻,说了声你们等等我,又蜇回房去了。这一等,足有小半个时辰,再出来时,众人都是眼前一亮。见她换上了一件如意襟的玫红色小夹袄,发髻上别着一支小巧的黄杨木扁方,耳上悬着一对宝针耳钉,脸上淡淡施了脂粉,明眸皓齿,摇曳生姿,直似画中人一般。
关卓凡一向垂涎嫂子的美貌,却不知她打扮起来,竟可以美到这样的地步,不由看得呆了。白氏自己,守孝的时候自不必说,即使是满孝以后,也从未做过这样的装扮,此时见大家都看自己,心里有点发慌,故作恼火,嗔怪道:怎么了,都看什么呀?走啊。
关卓凡摇摇头,一边走,一边说:万万不能让皇上看见了你。
看见了便怎样?白氏知道他又在说风话,脸一红,只当做没听见。
外面已经雇好了两辆车,几个人上了车,从城南的东头,向西头行去。白氏和小芸小福坐一辆车,时不时地偷偷掀开车帘,向窗外张望,一览市井繁华,又问小福:咱们这是上哪儿啊?
小福笑着回道:少爷说,到地方您就知道了。
死妮子。白氏嘀咕了一句,也就不再问了。
走了不到两刻钟的样子,车驾拐进了一条宽敞的胡同,随着吁的一声,停了下来。小福麻利地下了车,把白氏搀了下来,再去抱小芸。白氏放眼看去,见车停在了一家宅子门口,新刷过黑漆的广亮大门,富丽堂皇。正在疑惑,关卓凡已经打头走了进去,白氏由图伯陪着,只得也跟了进去。才迈进大门,门内三四个家仆模样的人,穿着蓝布衫子,见她进来,一起垂手请安:太太好。
太太?白氏迷糊了,见其中一个十七八岁的仆人有些面熟,仔细一想,这不是图伯的小儿子么?
图伯的老伴早已亡故了,留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一个牛录家里做长随,前年随着主人去打长毛,在随州阵亡了。这个小的,是在一个宗室家里做包衣奴才,偶尔来看看图伯,自己也曾见过的,今天怎么会在这里?在这里也就罢了,却怎么又会叫自己太太?
只有一家之中的主妇,才可以被称为太太。白氏心里发慌,却见关卓凡自顾自地穿过院门,走进内院去了,图伯在她身旁将手一让,说道:太太,这边走。
连图伯都忽然改了称呼,这是什么意思?白氏晕晕地,又问不得,只好亦步亦趋地随着关卓凡走了进去。
进去了才发现,院子之中还套着院子。又走过一道院门,才来到正院,门内两旁却站着一个老妈子,两个丫鬟,见她进来,又一起屈膝行礼:太太好。
白氏也不管了,先从前到后看了一遍——这居然是个五进五出的大宅子!所谓五进五出,指的是这个宅子,是由五个院子环环相连组成。第一个院子,设有耳房,马房;第二个院子,有两排厢房;中间的正院,是正厅和书房的所在,另有一排厢房;第四个院子,是内院,设着品字形的三间大套房;内院的后面,则是一个花园。宅内的每个房间,都是四白落地,拾缀的整整齐齐,大件的家什,也都齐全。
这样的宅子,虽不能跟王府侯门相比较,但一般大臣的家宅,也就不过如此了,至于那些清水衙门的官,和非当红的詹翰科道,则是根本不敢巴望的。
嫂子,待到都看完,关卓凡请白氏在正院的厅里坐了,微笑道:以后,咱们就搬到这里住,好不好?
你要租这个宅子?白氏虽然已经有了预感,但他真的说出来,还是大吃一惊,摇头道:这得多少钱
图伯,替我拿过来!关卓凡扬声喊道。图伯闻声,手里拿着一卷文书走进来,递给关卓凡。关卓凡将文书在桌上展开,推到白氏面前。白氏一眼便看见,在这张房契屋主的位置上,居然清清楚楚写着自己的名字。
这一下惊得目瞪口呆,仿佛做梦一般,而关卓凡还在娓娓说着:嫂子,咱们住内院。你住正屋,让小福带芸儿住东厢,我还是住在西厢房。正院里的偏房,给丫鬟和妈子住,外面的两间院子呢,是图伯和男仆们的地方。图伯的小儿子,是我替他赎出来,以后随我在营里做个听差。
白氏半晌才回过神,终于相信这是真的,自己和妹妹,这就有了自己的房子,再也不用去看卓仁的脸色,再也不用去听那些刻薄的闲言碎语。讷讷半晌,颤声道:卓凡,你这是何必呢这么大的宅子就算你挣了钱,我替你攒起来,留着将来娶亲用
我在外头出兵放马,刀头舔血的事,保不齐什么时候人就没了,不能不预先做个打算。关卓凡不动声色,从底下又抽出一张文书来,我让图伯在通州盘下了一个庄子,不大,两百来亩地。以后就算我有什么三长两短,家里的生计,也不用愁。
替她们姐俩打算到这样的地步,真是无话可说了。白氏只觉得眼眶一热,泪珠便不听话的滚了下来,哽咽不能成声。
关卓凡这些日子忙下来,统共花去了近五千两银子,才把诸般事情办妥。现在见到白氏的神情,和这一副发自衷肠的热泪,自觉没有白忙,心下暗暗宽慰。他就任千总以来,入息颇为丰厚,但他志不在此,并不像前任那样贪得无厌,反而将不少应得之钱让给手下,很是博得了一些拥戴跟好评。至于置办大宅的花销,则是得益于那张恭王所赐的龙头大票了。
这笔花去的巨资,并不是只为博得美人的感念。另一个重要的目的,便是他所筹谋的齐家——从今以后,他便要将这里当成自己的根据地了。
事实证明,他这一番措置很是及时。仅仅三天之后,抽调步兵统领衙门三千人,充实热河禁卫的圣旨,便由军机处发到了京里的兵部。
第十二章 肃顺的心机 (二更)
写旨的是军机大臣焦佑瀛。军机大臣一共七人,八里桥之战后,除文祥奉旨留京协助恭亲王办理扶局外,其余的六人,尽数随御驾来到热河。在这六人之中,怡亲王载垣是军机领班,郑亲王端华以亲王的身份亦享尊荣,另外四个,按资历排去,依次是穆荫,杜翰,匡源,焦佑瀛。
排在末尾的焦佑瀛,俗称打帘子军机,是前年才从军机章京超擢为军机大臣的。他貌不惊人,一脸麻子,因为是新进的缘故,奉职格外殷勤,皇帝传下什么旨意,总是抢着写旨。
这次也不例外,军机大臣们见过皇帝,得了旨意,退回到军机值芦之后,旨稿仍是由焦佑瀛动笔,一挥而就。写完之后,却不交给载垣,而是双手捧了,送到坐在东首的一人面前,恭敬地说:肃中堂,您看这样写可使得?
被称为肃中堂的人,自然便是肃顺。他并不是军机大臣,却在军机值庐中公然高坐,如果放在前朝,这已是死罪。然而奇怪的是,军机大臣们都不以为意,就连身为军机领班的怡亲王载垣,也将这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按朝廷的体制,大学士是名义上的宰相。但实际上,军机处才是处分天下军政事务的中枢,一入军机处,便算是有了宰相的身份,而军机领班,则是首辅的身份。但这几年,肃顺为咸丰所重用,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以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的职衔,大政所出,无不参与,成为事实上的首辅,而军机大臣,倒似乎成了他的办事班子,因此他出现在军机处,成了大家习以为常的事情。
成!肃顺一目十行地将旨稿看过,递回给焦佑瀛,回头誉正了,请皇上用了印,就交发吧。
唉,这又要来三千人,端华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有些犯愁的说,人吃马嚼的,供应上又该吃紧了,也真是麻烦。
端华是肃顺同父异母的哥哥,承袭了郑亲王的爵位,身份贵重,还兼任着行在的步军统领,这一次从京中调来的三千人,就是要拨归他的辖下。然而他最是糊涂无用的一个人,不明白肃顺干嘛又给皇上出主意,要往热河这里调兵,给自己平添了许多事端。
肃顺对他这个哥哥一向不甚客气,见他懵懵懂懂的,对自己的一番苦心全然不知,又好气又好笑,抢白道:对,对,真麻烦。等到什么时候让人一索子捆去宗人府,日日睡凉炕,看四方天,就什么都清净,再也不用麻烦了。
载垣见端华一副茫然的样子,心里好笑,叫着端华的爵号说道:老郑,雨亭这一番安排,自有他的意思。左右看了看,伸出右拳,竖起拇指和小指,摆了个六的样子,压低声音说:京里有传言,说他要反!
端华再笨,也知道这个六字,指的是京中的恭王。当今的咸丰皇上,是道光皇帝的第四子,而恭王,则是道光皇帝的第六子。端华听说恭王要造反,吓得脸上失色,而其他几位军机大臣,见怡亲王居然毫不掩饰地谈论这等事情,都噤若寒蝉,谁也不敢接话。
肃顺却漫不在乎,大刺刺地说:也就是有这么一说,所以做个未雨绸缪的打算。真要造反,我看他恭老六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本事。说罢哈哈一笑,屋里方才那一阵紧张的气氛,才告缓解。
然而肃顺虽在面上做这样的表示,但心里对恭王的戒惧,其实是深到了极处的。
恭王的和硕亲王称号,是由道光皇帝在临终前,御笔亲封,比之那些承袭而来的王爷,要更加尊贵。以他的身份,若在军机,便会是当仁不让的军机领班。只可惜在五年前,因为与自己的四哥——咸丰皇帝的一桩误会,被咸丰免去一切官职,逐出军机,回上书房读书。直到不久前,奉旨议和,把抚局办得很漂亮,博得京中清议和百姓的激赏,声势复振,朝务便隐隐有了两个中心,一个是以热河的肃顺为首,另一个便是以京中的恭王为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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