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清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青玉狮子
却见堂下一名站班的青年武官,目不斜视,大声说道:人人都有五伦,洋人也讲礼仪。你却无君无父,无兄无友,抛妻弃子,只养一个小妾,日日厮混,五伦之中,倒少了四个半,与畜生何异?既然是畜生一样的人,又有什么脸面咆哮朝堂,大言惭惭?
这一段话,句句诛心,将龚孝拱卑污不堪之处,全都揭示出来。龚孝拱心高气傲,何曾受过这样剜心入骨的指责,脸色惨白,双手颤抖,指着那名青年武官:你你不知他缘何对自己的底细了解得如此清楚。支吾半晌,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终于颓然坐倒在椅子里。
恭亲王心里那份痛快,难以言表,不自觉的已是满脸笑容。龚孝拱这个障碍一去,剩下的谈判,便顺利得多,九龙的地位,不是割让而是永租,最终写进了这份《燕京条约之中。
堂下的关校尉,见人人都把目光注视在自己身上,便努力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心中却在想:老子赌中了,老子又要大大升官了。
第六章 升了一点点官 (二更)
然而这一次,关卓凡自己预计的大大升官之路,遇到了意外的波折。
和议既成,英法联军便渐次退出京城,顺原路东返,在大沽口上了海船。京师内外,又一切安适如常,只有圆明园的断垣残瓦,还在诉说着那场曾经的浩劫。
抚局办得很漂亮,京师的百姓交口称赞,在热河的咸丰皇帝也下旨褒奖,这都让恭亲王的心情大好,于是约了文祥和宝鋆,来自己的府里吃饭。
宝鋆是先到的,见了恭王,笑嘻嘻地作势要请安,为恭王一把扯住,笑道:几天没见,如今给我来这个,嗯?
王爷的回护之恩,总是要谢的。宝鋆也笑着说道。
五十二岁的宝鋆,是内阁学士,总管内务府大臣。他跟恭王的交情极厚,已到了脱略形迹的地步。前些日子,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之后,宝鋆作为内务府大臣,连出城去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被咸丰落旨痛斥,骂他没有人心,是我满洲人中之废物,从一品顶戴,直降到五品京堂。幸亏恭王办成了抚局,以议和有功的理由,替他求情,这才开复了一切处分,官回原职。
说话间,文祥也到了,于是由几个生得极明艳的丫头伺候着,在王府后花园的水榭之中,围桌小酌。酒是刚从冰窖中取出的西洋葡萄酒,倒在水晶杯中,寒气沁人。恭王抓起杯子,先喝了一大口,感慨地说:佩蘅,前些天你挨骂,我没给你道恼,现在你官复原职,我也不给你道喜,两抵了。这一回抚局能够成功,全赖你们大家努力,总算把局面维持住了。
那也是靠着王爷主持大局,佩公才有今日。一向持重的文祥也拈须微笑。他跟宝鋆两个,是恭王的左膀右臂,自然替宝鋆高兴,说起来,这一次托王爷的福升官的,着实不少,我手下那个和宁,因为礼部大堂里的那一个条陈,这不也从翼尉升做总兵了?
他有胆量递那个条陈,这份功劳,便值一个总兵。恭王哈哈一笑,饶有兴味地问:对了,写条陈的那个校尉,叫关什么来着,你是怎么个意思?
叫关卓凡,镶红旗的,父亲原是光禄寺的少卿,已经去世了。文祥答道,我让和宁问过他,他的洋话,说是跟他们家原来的一个先生学的,后来父亲去世,家道中落,那个先生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骂龚孝拱的那几句,真是痛快!恭王轻轻拍着桌子,回忆道:五伦之中,倒少了四个半,与畜生何异?痛快!痛快!
可不是嘛,宝鋆知道恭王对龚孝拱深恶痛绝,也凑趣道:现在大街小巷里,都叫他龚半伦。就算他躲回沪上的租界,这一辈子,只怕也休想抬头了。若是龚定庵泉下有知,一定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怎么想得到,老天竟给他降下了这样一个不肖子?
唔,关卓凡,恭王若有所思的看着文祥,旗人的子弟之中,有这样的人才,也很难得了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正是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文祥摇了摇头,苦笑道,他是胜保的一个远亲,在骁骑营做一个九品的外委翎长,八里桥一仗打下来,升了七品翎长的实缺,跟着调进我的步军统领衙门,又升补了委署步军校。没几天的功夫,已经自九品升到从六品,论年纪,却只有二十一岁。这回又立下大功,竟不知该给他保个什么官好——骤然升得过高,怕他缺了历练,做得不好,反而害了他。
原来还是文武双全,这就更难得了。恭王点点头,对文祥道:博川,你说的当然是正论。只是按我朝的制度,有功不赏,难以服众,我看
王爷!宝鋆忽然打断了恭王的话。
恭王愕然:怎么?
我倒有个小想法,宝鋆慢吞吞地说,这种人才,当然该拢在袖中。只是我听说,行在的步军统领衙门,肃六最近也要添人了
哦——恭王和文祥对望一眼,都露出会意的神情。
所谓行在,指的是热河行宫。皇帝以北狩之名,在这里避难,而且一时没有返回的打算,那么自然也设有一个负责防务的衙门,同样叫做步军统领衙门,是由郑亲王端华负责统带。而端华的弟弟,则是被宝鋆称为肃六的权臣肃顺了。
肃顺人很能干,又深得咸丰皇帝的宠信,近几年的气焰与权柄都是一时无二。以载垣端华为首的军机大臣,除了文祥,尽以肃顺的马首为瞻,肃顺也就成为了事实上的首辅。皇帝出行得很匆忙,扈从的兵力并不足够,现在既然洋人已经撤走,肃顺打算近期从京城的步军统领衙门中,抽调一部分人马,来加强热河的防务。这个消息,却为宝鋆所得知。
按宝鋆的想法,抚局结束之后,焦点自然便会转移到恭王与肃顺的权力斗争上。关卓凡既然有胆有识,如果能趁着这个机会,把他派到热河的步军统领衙门之中,倒不失为一着缓急可恃的好棋。但如果升官升得过高,则怕肃顺和端华会起疑心,那就达不到派他去的本意了。
然而不升官,又如何把关卓凡拢在袖中呢?恭王和文祥,都有这个疑问。
略升一点就好,宝鋆坦率地说,其他的,不妨以赏代爵。
关卓凡接过正六品的部照,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和翼尉——现在是和总兵了。
和总兵挠了挠头。在关卓凡面前,他觉得很不好意思,自己从翼尉升为正二品的右翼总兵,而正主儿关卓凡,却只得了个正六品的营千总,连顶戴都没换成。他是个直爽的人,总觉得自己似乎亏欠了关卓凡什么,因此从头到尾替他将六品部照办下来,略做一点弥补。
兄弟,我不知该怎么说,以两人悬殊的身份来说,这一声兄弟,叫得倒是很诚恳,我可我可没匿了你的功劳啊。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文祥文大人会是这样一个安排。
听他这样说,关卓凡忽然惊觉,自己的反应大大不对头,就好像是在向上司表示不满一样。连忙利索地打了一个千儿,恭敬地说:和大人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标下这个千总,也全靠大人的栽培!
这个话就别说了。和宁苦笑道,你是委屈了点,可是上头既然这么分派,咱们做属下的,也不敢有什么抱怨。好在你还年轻,以后机会有的是,我看想了想,似是下了决心,说道:南营的马队,原来是包佐领管的。我做个主,给他调剂调剂,以后这三支马队,就全交给你了!
这是好事。关卓凡心想,官只升了一点点,实权倒是大了不少,看来又能收上不少封包了。想到受贿这种事,脸居然红了红,当下谢过了和总兵。
其实,他刚才之所以发呆,倒不是嫌升的官小,而是在琢磨自己哪里做错了。
在礼部大堂吼龚半伦那一嗓子,并不是临时起意,作为一个穿越来的现代人,他也没有那份出口成章的急才。事实上,从得知要去礼部大堂站班开始,他就已经在构思那几句话了。毕竟,恭王和龚孝拱的对话,是史有明载的,而龚孝拱的底细,史书上写得也很明白。他要做的,只是抓住那个时机,把想好的几句犀利言辞,倾泻到龚孝拱的身上,将他打垮。
而那个关于割让与永租的条陈,虽是临时起意,但既然和宁已经因此得了总兵,当然是更加没有问题的。
那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关卓凡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在家里和白氏吃晚饭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着这回事,就连院外的敲门声,也是充耳不闻。
过了片刻,却见图伯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张名刺。
少爷!少爷!自从上次来闹事的二哥卓仁被他赶出去,图伯就改了称呼,不再称呼三少爷,而是干脆喊他少爷了。
唔?关卓凡看他一副急吼吼的样子,有些好笑,哪儿着火啦?
宝大人宝大人有请!
哪个宝大人?关卓凡茫然,伸手接过名刺。
总管内务府一品大臣,宝鋆宝大人啊!
当啷一声,白氏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
第七章 以赏代爵
一个红顶子的一品大员,具了名刺,来请一个六品的武官到自己府里去,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难怪白氏会吓了这一大跳。关卓凡自己,也有点忐忑不安,虽然猜到必是与礼部大堂的事情有关,但是祸是福,可就说不准了。
门外是宝鋆的一个听差,姓杨。名刺当然不敢收,原封璧还,并且仔细问了宝鋆府的地址,说声随后就到。那听差特意申明,说宝大人交待了,请关卓凡不必穿公服相见。
这就更显得客气了。关卓凡送走了听差,让图伯去雇一辆车来,自己回到正厅,把剩下的饭吃完,也把自己的心情冷静一下。
卓凡,不会出什么事情吧?白氏怔怔的,还有点没回过神,天都黑了。
关卓凡摇了摇头。虽然没有头绪,但要说有什么大风险,似乎也不至于。
吃过饭,图伯的车也雇好了,于是坐了车,一路向西,来到设在西城凤翔胡同的宝鋆府,向门上通报了姓名,呈上自己的手本。很快,刚才的那名听差便从里面出来,说声宝大人有请,把关卓凡一路带到了宝鋆的书房。
见了宝鋆,自然要行堂参的大礼。宝鋆等他行完礼,叫着他的字说:逸轩,起来起来,坐下喝茶。
宝鋆年轻的时候,也是倜傥佻达的一类人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最大,因此三教九流都能打得来交道。此时的语气中,便很自然的透出一股子亲热来,不带一点官派,丝毫不以身份上的巨大差距为意。
是,谢谢宝大人。关卓凡在宝鋆侧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他还没有跟这样的朝廷大员打过交道,心里没底,打定了主意少说多听。
宝鋆先是跟他东拉西扯地聊了几句,问了问家里的状况和在营里当差的情形,才转入了正题。
逸轩,前几日你在礼部大堂那一出,语惊四座啊,宝鋆慢条斯理地说,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谢大人夸奖,卑职不敢当。关卓凡又离座请了个安。
哎,坐着坐着。宝鋆心想,这个年轻人,既不失礼数,又没有在上官的威仪面前惊慌失措,文祥说他有胆有识,看来不错。
你写的那个条陈,亦为恭亲王所激赏!但你的官衔,只小小的升了这么一级,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有些抱怨啊?
抱怨当然是有的,但实话是万万不能说的。关卓凡在椅子上欠了欠身,恭恭敬敬地答道:卑职才二十一岁就做上了六品的营千总,这已经是意外的福分,全靠大人们的提拔,哪里还敢有一丝一毫的抱怨之心。
话说得很实在,宝鋆听了,大为满意,手在桌上轻轻一拍:好!不矜功自喜,方是英雄本色。
大人谬赞了。
即便是荆山璞玉,也需要琢磨,以后总有你大用的时候!逸轩,这一番让你多经历练的苦心,你要明白。
是,卑职记得了。
记得就好。王爷的为人,赏罚最明,决不肯让有功之人落空的,宝鋆点点头,移开桌上的琉璃镇纸,从下面拈起一张纸片来,这个给你。
关卓凡躬身趋前,双手接过那张纸片,眼风一扫,见是张龙头大票。一愣之下,还怕自己看错了,眨眨眼睛,再仔细看去。
一万两!
这他脑子一阵迷糊,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一名千总的俸禄和加支,通算起来也只有四十九两银子。即使是仅次于王爷的一等公,年俸也只有七百两。现在一赏就是一万两,这宝大人的手面儿也太惊人了。
宝鋆要的就是他这样的反应,满意地笑道:这是恭亲王赏下来的,你先收好,我还有话说。
谢恭亲王!谢宝大人!关卓凡行礼谢过,将银票收起来,坐着等宝鋆吩咐。
过一阵子,热河的步军统领衙门,要添兵添人,文大人打算把你调过去。宝鋆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掌热河防务的郑亲王,也是个求贤若渴的人哪。
关卓凡先是一愣,怎么不要我在京里,反而要把我推到热河去?继而恍然大悟:这是无间道的节奏啊!心下雪亮,这张一万两的银票,一半是酬庸他在礼部大堂的功劳,另一半,则是要买他一个忠心耿耿了。
这种时候,不能有任何犹豫的表示。关卓凡一躬身,断然道:全凭宝大人吩咐。
好,好。宝鋆很安慰地说,听说你跟胜克斋,是亲戚?
是远亲,关卓凡小心翼翼地申明这一点,我管他叫四叔。
嗯,他那里,你也不妨多走动走动。
关卓凡明白,这是恭王笼络胜保的一种表示。看这样的情形,未来在热河,迟早会有一场好戏上演的。
身上揣着一万两的银票,关卓凡只觉得脚步都要飘起来。走出凤翔胡同,想了想,决定不急回家,雇了个车,先到南营马队的驻地。
京城里面步军统领衙门的马队,一共十二支,分属东南西北四营,以十二地支作为番号。城南的三支,是子,丑,寅,关卓凡原来所带的是寅字队,现在统管三支,也还兼着寅字队的管带。他进了营,先不去惊扰别人,只把寅字队没出更的三个哨长叫了出来。
他升了千总,统管南营马队的消息,早就传开了。那三名哨长被他喊出来,心想关千总连夜来收保护费了,都忙不迭地往外掏银子,却被关卓凡一把拦住:别来这个!今天我请大家喝酒。
哨长们大喜:不用交保护费,还有酒喝!连忙带了马,簇拥着关卓凡一阵疾驰,来到一家叫奎元馆的酒楼。一进门,关卓凡就知道这必是马队相熟的地方,老板和大厨都上来招呼,把他们让到二楼的一间雅座,伺候得极是殷勤。
一名叫张勇的哨长,指着关卓凡,对老板笑道:这是我们关总爷,以后城南的地面儿,就归他照应了。这顿饭,你张老板请了吧?
应该,应该!胖胖的张老板一脸福相,笑得眯起了眼睛,请都请不到。
这就不是关卓凡的本意了,他摇摇手,说道:这不成。今天是我好日子,请哥几个喝酒,哪能让你张老板破费。见张老板还要说话,把手一摆:甭说了,心意领了,上酒菜吧,拣好的来!
成,成。张老板看他年纪轻轻,心里嘀咕:这不知又是哪个大员的子弟,看样子不那么好说话别是哪儿没伺候好?想了想,悄悄叫过跑堂的头儿,交待了几句,这才下去给他们安排酒菜。
不一会,菜就流水一样的送上来了,四冷八热十二个碟子摆了满满一桌。酒是小坛的竹叶青,泥封一开,醇香满溢,四个人觥筹交错地喝了起来。
当兵的人,酒量好,饭量也大。明明都是用过晚饭才来的,吃喝起来,就好像根本没有那么回事。等喝到有六七分酒意,那个叫张勇的哨长,又说话了:关千总,你的人了得,又没架子,还这么仗义,我张勇再敬你一杯!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叫额世保的哨长谄媚地笑着,也跟着说,跟着关哥混,准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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