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清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青玉狮子
关总爷,您吉祥。
第十七章 勾栏之中的高人
张勇在一旁,见小棠春认出了关卓凡,心想索性替他把架子撑大一点,让老鸨知道利害,一会谈起事情来就方便许多。于是清清嗓子,说道:这是我们的营千总,城南营里的几百号弟兄,都归他管,我和老穆,都是他的属下。又拿眼睛唆着鸨儿,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们关老总,为人仗义,最肯照应朋友,也最讲情分,谁对他好,他是一定记得的。
言下之意,谁要是对他不好,他自然也会记得。老鸨心中一痛,知道想借小棠春大敲一笔的想法,怕是靠不住了。单以品秩而论,六品的官,在京城里算不上有多大,到紫春馆来作乐的客人中,连二品的尚书也见过。可是步军统领衙门的身份不同,城南的地面又是他的辖区,对她们这种偏门生意来说,就是惹不起的人。这跟抄家县令,灭门令伊一样,说的都是同一个道理——县官不如现管。
无论如何,别人既然来了,就是天大的事,自己也得接着。老鸨向关卓凡陪了个笑,说道:原来是关老总,我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您老可别怪罪。
好说。关卓凡见张勇咋咋呼呼的把这婆娘吓住了,心中暗笑,且不去理会她,还是对着小棠春说道:棠春姑娘,我来,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弄了半天,原来只是为了打听个人?厅里的众人都糊涂了,连小棠春也是摸不着头脑,惊讶地问:不知您要打听哪一个?
上次在奎元馆听曲时,你的那位贵同乡,利宾利先生。
小棠春的脸上,忽然现出了一副忸怩的神色,还没答话,一旁的老鸨象见到救星一样,已经喊了起来:有!有!可不就是他么,天天赖在我女儿这里不肯走,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关老总,可是他犯了什么事,您几位要把他带走?
小棠春听她这么说,心中气苦,跺了跺脚道:妈妈,你怎么这样说人家利先生?
关卓凡长舒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果然没有猜错。他上午算过日子,利宾从法源寺搬出去的时间,正是在奎元馆遇到小棠春之后,不消说,自然是一头扎进了这销金窟之中。小棠春这样的人物,利宾迷上她也是常事,只不知是他单相思,还是两情相悦罢了,看小棠春的神情,倒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既然找到了人,关卓凡也就安心了:我想见见他,成不成啊?
成,成,老鸨一连声地答应,我这就让伙计把他喊过来。
不用。关卓凡摇了摇头,棠春姑娘,你带我去。
是。小棠春犹豫了一下,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来拿利先生的,看看关卓凡的神情又不像,只得在前面引路,往旁边的一个院子行去。关卓凡示意张勇他们不必来,在一旁的老鸨却不放心,还是在身后跟着小棠春来了。
关卓凡确实没有猜错。那天晚上,利宾把小棠春送下楼,外面自有紫春馆的车在等着。上车以前,两个人又说了许多的话。家园零落,旅居客地,骤然遇见自己的老乡,又是这样温柔可人的一位姑娘,利宾不免动了真情,而小棠春也是一样。说起来,两人的缘分,在小棠春替利宾求情,向关卓凡那一跪之时,便已埋下。
三人进了旁边的一个别院,关卓凡见院中有幢两层的小楼,心想这应该就是清吟小班的四位姑娘所住的地方,而院中的几间屋子,想必就是所谓借干铺给客人的房间。
小棠春走到右首的一间屋子,叩了叩门,轻声喊道:利先生。
来了,来了!屋中有了动静,片刻,门哗的一声开了,走出来的正是利宾。他穿了一件青色棉袍,皂色油靴,腰间扎着一条玄色的腰带,额顶和脸上都刮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极是精神,与那天在奎元馆满脸于思的形容,大不相同。
关卓凡抱拳一揖,微笑道:利先生请了,小弟特来拜访。
哦哦哦——原来是你。
小棠春在门外唤自己,这是少见的事,利宾兴冲冲地来开了门,没想到门外还有两个人。先是茫然地看着关卓凡,哦了两声,抱拳还礼,接着便认了出来,这人是在奎元馆见到的那名会说洋话的千总。
正是小弟。关卓凡笑道,到法源寺拜访先生不遇,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了先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利宾难得的闹了个大红脸。一个举人,流连于勾栏之中,毕竟不是什么雅事。骤然被关卓凡撞见,即使是象利宾这样独立特行的人,也难免觉得不好意思,一时有手足无措的感觉。
关卓凡不愿他难堪,转头对小棠春和老鸨说:我借利先生的地方聊聊天,你们请自便吧。说完,也不管利宾同意不同意,自顾自地走进了屋子。他的言行之中,自有一股气势,让人违拗不得。老鸨带着小棠春,悄悄地去了,利宾也讪讪地跟进屋,在八仙桌旁与关卓凡分主宾坐了。
小弟姓关,叫关卓凡,字逸轩。关卓凡不等利宾动问,自己介绍道,小弟是旗人,隶镶红旗,现在在城南步兵统领衙门,做一名千总。
哦,原来是关兄
不敢当,不敢当,利先生若是看得起,就叫我逸轩好了。
这段时间,利宾每次想起奎元馆那晚的事,便忍不住对那个武官极是好奇,怎么也想不通他何以能说一口纯熟的英语。现在碰了面,见关卓凡虽是旗人,却为人谦逊,浑不像巡防衙门中那些飞扬跋扈的武官,更是大生好感。宾主两人由此相谈甚欢,一会中文,一会英语,聊得不亦乐乎。
他是苏州人,少小时在乡里即有神童之称,十六岁在昆山中了秀才,十八岁在南京中举,但随后文运不佳,会试之中屡屡失意,始终不能得中进士,蹉跎至今已是三十五岁。中间有七年时间,是在上海英国人所办的墨海印书馆度过,不但习得一口流利的英文,更是学得了许多经世的实务,并非寻常的腐儒可比。
先生不必难过,总有时来运转的时候,以小弟想来,待到下一科,先生必然能够得意的。关卓凡安慰道。
利宾苦笑一声,道:我曾立过誓,不中进士不谈嫁娶。可是现在,科场上的事情,我已经看透了,杜工部说‘文章憎命达’,诚不我欺。这辈子,我是不做这个念想了。
好得很,关卓凡心想。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却不知先生今后作何打算?
苏州在长毛手里,一时是回不去了。本来打算走水路,先去上海谋个差事,谁料利宾叹了口气,将手向屋子四周比划了一下,你都看见了,我也不瞒你。大约是前世的孽缘吧,怎么也不舍得离她而去,就这么混到现在。
说到这里,忽然惊觉,光顾着自己说话,却连关卓凡的来意都还没有问一问,于是做了个抱歉的表示,说道:逸轩,我一时忘形,还没请教你的来意,真是失礼之至了!
关卓凡摇摇手,笑道:并没有别的意思,是为了上回奎元馆的事,特为来向利先生赔罪。
从法源寺找到紫春馆,只为来向自己赔罪?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虽说利宾的性子倨傲,酒后亦偶做痴态,但其实是个极聪明警醒的人,世故通达。他沉吟了片刻,才徐徐说道:逸轩,你我虽只是第二次见面,但你很对我的性子,可以说是一见投缘。白发如新,倾盖如故,我不拿你当外人,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说。或者有什么事是我能够帮得上忙的,便请吩咐下来好了。
第十八章 这姑娘我买了 (二更)
利宾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自己若是再支支吾吾,就显得不够朋友了。关卓凡对自己未来的行动,有一个庞大的规划,他之所以下决心收拢利宾,就是要让他成为这个规划之中一枚重要的棋子。话该如何说,已经反复推敲过几次,而说话之前,先拿出了一叠银票,放在桌上。
京城居,大不易,利先生盘桓日久,想必花费不少。关卓凡将银票推过去,很诚恳地说,这里是三百两,姑且替先生壮一壮杖头之资,请不要推辞。
这真是雪中送炭!利宾本来也不是个多有钱的人,上京时所带的银两,前几个月便已花去一半。而这个把月,在紫春馆内借干铺,更是早就使得精光。若不是小棠春偷偷拿体己银子接济他,怕是早就被赶出去了。为了这个事,不知受了老鸨多少冷嘲热讽,指桑骂槐,有几次利宾几乎便忍耐不住,要摔门而去,但想到小楼之上的棠春姑娘,就又迈不动脚步,只得厚起脸皮来,将那种种羞辱,都装作听不见。
他是个豁达的人,既然料定关卓凡有事托付自己,也就不闹那些虚文,老实不客气地将银票收起,心想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只等关卓凡出下题目,自己尽心去办就是了。
逸轩,受惠甚多!他向关卓凡拱手相谢,不瞒你说,床头金尽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说完这一句,便不再出声,静等关卓凡的吩咐。
小弟生于斯,长于斯,虽然学了一口洋话,却从未离开过京城。关卓凡啜了口茶水,闲闲地说,东南风物,十里洋场,我一向仰慕得紧。
既然如此,何不去看看?
职守所在,一时不能暂离。关卓凡摇摇头,日后若有机会,小弟是一定要去见识一下的,若是能在那边谋个一官半职,那就更遂了心愿。只是人地两疏,就算去到,只怕也扎不稳脚跟。
逸轩,你的意思是利宾听出了味道。
关卓凡将茶杯捧在手里把玩着,仿佛不经意地说:唉,若是能有个象利先生这样的人,精明练达,又长于洋务,在那边有片小小的基业,则小弟一旦过去,便可托庇于门下,那就什么都不怕了。
利宾恍然大悟,关卓凡的意思,是想让自己替他去打个前站。这个旗下的少年武官,胸中竟然有这样的气象,实在令人惊叹!他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呢?不管他是什么来路,去上海本来也是自己心中所愿,只是——
只是一看到窗外的小楼,满腔的豪情便都泄了气,苦笑着对关卓凡道:逸轩,承蒙你看得起,这事我能办!只是不怕你笑话,我一想到棠春姑娘,就象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什么主意都没了。
唯大英雄能本色——利先生真是性情中人!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替棠春姑娘赎了身?
你当我没想过?利宾的脸上,仍是苦笑,鸨儿爱钞,千古不易。她妈妈说了,没五千两银子,谈都不要谈!
五千两!即使是关卓凡,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失声说道:她妈妈怕是失心疯了吧,怎么值这许多?
这句话说坏了。利宾不满地看了一眼关卓凡,说道:逸轩,你这话就不对了,以棠春姑娘的人才品貌,就是万金也不为过!她妈妈是看在我们两情相悦的份上,才让到这个价码的。
关卓凡哑口无言,心说他还真把这当成友情价了?原来疯的不是老鸨,而是利宾,看来再精明的人,也难勘破这个情字啊。见利宾一脸认真的样子,连忙道:利先生,是小弟失言了。象棠春姑娘这样的美人,原该十斛量珠才对,何况区区万金。心中却在哂笑:若是万两银子,天上人间的红牌姑娘,排着队让你挑,哪个比小棠春差了?你一天换一个,换上一年,万两银子只怕还没有花完呢。
利宾却不知他口不对心,见他说得诚恳,脸色登时和缓下来,抱歉的说:逸轩,今天若不是你来,我连一两银子也没有,还谈什么万金!刚才的话,是我痴气发作,你别见怪。
他这么一说,弄得关卓凡又不好意思起来,低头盘算了一会,抬头笑道:先不忙,万事有商量,我且带你见两个人。不由分说,拉上利宾出了屋子,向正院走去。
张勇和穆宁正在客厅里等得无聊,忽然见关卓凡携了利宾走进来。张勇的心思快,见老总与这个举人成了朋友,自己当然要先站稳地步,于是连忙起身一揖:利先生,那天晚上得罪了,您多包涵!
利宾自然还记得张勇,奎元馆那晚,若不是关卓凡拦着,自己几乎就被他胖揍一顿。不过人家既然道了歉,他也就不为己甚,也不摆架子,还了一礼,笑道:哪里的话,那天原是我唐突了。请问这位是?
这是老张,这是老穆。关卓凡替他们介绍了,大家才坐下说话。
小棠春的事,关卓凡已经想清楚了,决意替利宾把她赎出来,让他死心塌地的为自己办事。银子花了还可以想法子再挣,而利宾这样的人才,一旦失去,虽以中国之大,却不知再到哪里去寻了。十九世纪什么最重要?人才!
然而亦不能照老鸨的开价去办。五千两银子,差不多就是他剩下的所有财富了,都扔在里面,实在心疼。他于这方面的行情完全不懂,也不善于装腔作势的压人,想到要跟老鸨砍价,不免心生怯意,于是想到张勇和老穆,由他们来办,最是合适,而且一旦办成了,也要让利宾承他们的人情,所以把利宾特地带了过来。
等到伙计把老鸨喊了来,关卓凡开口了:妈妈,棠春姑娘跟利先生的事,我想替他们办一办。他慢条斯理的说,她的赎身银子,请你开个数目。
老鸨还没说话,利宾先大吃一惊,霍地站起来,向关卓凡道:逸轩,这这
关卓凡怕他书呆子气发作,再说出什么千金万金的胡话来,慌忙扯住他,笑道:先生请安坐,这事不劳您操心。
利宾听懂了关卓凡的意思,是让自己闭嘴。他知道自己也实在不是这块料,只得讪讪地坐下来,觉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摆,嘴里低声咕哝着,自己都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
关卓凡的这句话,将老鸨一度生出的希望,击得粉碎。她想,关卓凡与那个利先生谈了这许久,五千两银子的事,他自然是知道的,既然知道,又要让自己开个数目,摆明了就是来砍价。嚅嗫半晌,硬着头皮说道:利先生看得上我女儿,也是她的福分,只是这五千两身价银子,我看在利先生份上,实在已是让到最少了。
少不少的,只有妈妈你自己最知道,关卓凡似笑非笑地看着老鸨,只是这件事既然归我来办,总不能说一点也不可以商量。
是,是。老鸨的额上见了汗。
至于怎么商量老张,老穆,我就拜托给你们了,跟妈妈好好合计合计。见张勇和穆宁躬身答了,关卓凡便对利宾笑道:利先生,咱们到院子里透透气。拉着利宾走了出去,不容他在这里搅局,才一出门,就听见张勇在里面对老鸨大声嚷嚷起来。
五千两!你当爷们儿是才出道的雏儿么?
第十九章 拦都拦不住
最后商量出的结果,是三千二百两,再折去小棠春在老鸨手里存着的四百两,实价两千八百两银子。老鸨再另送两副头面,四身衣裳,算是嫁女儿的陪奁。
照青楼之中的规矩,还有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就是要唤了小棠春来,听她当面说一声愿意,在场的人,都是见证。
小棠春眼眶红红的,显是知道了消息,刚哭过一场。在堂中忸怩了半晌,才怯怯地看了一眼关卓凡,用极小的声音,从嘴里挤出一个愿字。话刚出口,便又哇的一声,扑进老鸨怀里大哭起来。老鸨一则心疼损失的钱,二则多少有一份母女离别的伤怀,搂着小棠春,叫了声我的乖女儿哟,就势放了声儿。
关卓凡见不得女人的眼泪,看她们抱头痛哭的样子,心中倒有些难受起来,对老鸨抱有一丝歉意。然而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未必还能吩咐自己营里的兄弟,以后多多来她这里嫖院子,以作补偿?
正在胡思乱想,却见利宾走到自己身前,一揖到地:逸轩,逸轩你让我说什么好呢?这半日来,他仿佛做梦一样,好事一个接着一个,全是拜关卓凡所赐。大恩不言谢,人家做到这个份上,自己卖了这条性命给他就是。
关卓凡连忙扶住,说道:先生什么都不必说。明天一早,我打好了银票,着人送过来。我呢,眼看就要开拔去热河,家里还有些琐事,就不多留了。刚才说好的交割文书,请先生自己去跟妈妈去办一办,张穆二位,留在这里给你做个中保。
利宾点点头,先去谢过张勇和穆宁,再和小棠春一起,把关卓凡送出了客厅。关卓凡看着利宾,拱拱手,笑道:恭喜利先生,恭喜嫂子!日后到上海安顿下来,请给小弟家里带个喜信儿。再看一眼犹自泪痕未干的小棠春,心想,这又是个嫂子,虽说比白氏要逊了三分颜色,但也尽称得上是楚楚动人想到这里却遽然警醒,暗暗骂自己:想什么歪心思呢?这个嫂子,可是万万打不得主意的!
利宾听他说起上海,脑子才反应过来,关卓凡替自己忙了这许久,自己却连人家要让自己做些什么,都还没有问清,真是荒唐已极。连忙让小棠春先回去,抱歉地对关卓凡说道:逸轩,我真是糊涂,这就请你交待下来,我到了上海,该办些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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