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清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青玉狮子
关千总卓凡,当先放箭,自射杀马匪四员。俄顷,匪不能支,仓皇遁去,关千总乃大呼‘杀敌’,率军邀击,以白刃相搏,再阵斩马匪两员一个活脱脱的英雄形象,跃然纸上。
好,好。关卓凡忍住了笑,敷衍道。
许文书听见关千总夸自己写得好,登时眉开眼笑。他在后面,还照例为自己加上了一笔,既然千总大人夸好,那么自己的这一功,自然也可保无虞。
好是好,可惜不能用。关卓凡将底稿递回给许文书,惋惜地说,得重写。
许文书的心又悬了起来,心想,莫非是自己将关千总的功劳写得还不够?又或是关千总不喜浮夸,要让我据实以报?
但既然打了胜仗,岂有不虚报的道理?多半是关千总为人太实诚,还不清楚军中的规矩。于是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说道:千总,咱们报一百五十马匪,已经算是少的了,照道理,该报三百四百才是
我不是说的这个。关卓凡见他会错了意,心中好笑,面上却正色道:这一仗的首功,自然是福佐领调度有方,一定要将他的功劳,写足,写透!
福佐领?帐中的几个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在西营马队,福成安已是人神共愤的对象,关千总莫不是疯了,平白无故拿这场功劳送给他?
不必多说,就按我吩咐的写!关卓凡一摆手,止住了众人的话头。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福成安,我虽然不能把你弄下来,但我至少可以把你抬上去。
第三十九章 声名鹊起
关卓凡这一战的胜利,算是侥幸之至,但却取得了出乎意料的回报。
按照他原本的设计,这一出英雄救美,有着一箭三雕的效用。一是从马匪手下救出懿贵妃的哥哥照祥,搭上她娘家的这一条线,为将来做个重要的伏笔。二是将首功推给福成安,让他借助端华的力量,官升一级,离开佐领这个位置,去除掉对自己未来行动的干扰。三是为自己积功,若是竟能趁佐领空缺的机会,得以署理,将步军统领衙门的这五百马队彻底抓在手里,则最好不过了。
只是在原来的剧本中,毕竟只是吓退六七个马匪,这一份功劳有多大,他自己的心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让照祥承他的情这一条,当然是可以做到的,至于后面两条,那就只有望天打卦了。
没想到,事情向上一报,不仅热河震恐,而且消息传到京师,也是朝野大哗——马匪的前锋,不但敢于进窥京畿之地,离皇帝所在的行宫,更是只有三十里之遥,这是大清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奇闻!咸丰皇帝暴怒之下,晓谕军机处,雷厉风行,将担有责任的一众官员大张挞伐。
最倒霉的是滦平知县和承德知府,以守土有责的缘故,革职拿问。奉天将军和直隶提督,革职交部议处。就连直隶总督文煜,也得了革职戴罪留任的处分,严令限期剿灭。军机大臣们虽未获咎,也是一个个灰头土脸,只有端华一人,得意洋洋,因为这一次出彩的,乃是他的步军统领衙门。
老六!他笑着对肃顺和载垣说,看你们以后,还敢小瞧我不了?
所谓有罪则罚,有功则赏,既然有罪的人被罚得这样重,那么相应的,有功之人的赏格,给的也就特别高些了。
得了头彩的是福成安,以练兵有方,调度得宜,从一个正五品的官,连升三级,越过四品,超擢为步军衙门的指挥同知,当上了从三品的官,从此不必在军营中受苦,堂而皇之地坐衙门去了。
其次是关卓凡,以亲临敌前,不避刀矢,率队击溃马匪前锋的功劳,官升两级,如愿以偿地接替福成安,坐上了步军统领衙门马军佐领的位置,东西两营马队,尽归掌握。
他的两名亲信,丁世杰升了千总,张勇也赏了千总衔,成为记名千总,只等哪里有了千总的空位,就可以递补为实缺。而这个千总的实缺,也是指日可待——关卓凡既然掌了马队的总权,那个东营马队的林千总,末日也就不远了。
其他的军官士兵,按照功劳大小,也都各有封赏,皆大欢喜,就连图林,也当上了九品的外委把总。
但是不管在热河还是在京师,亦不免有人在私下里议论:虽说是在京畿之地,虽说是胜仗,但毕竟只是一次小小的遭遇战,杀死的敌军,也不过只有区区十四个而已,比之湘军动辄成百上千的杀敌,简直不值一提,何以却滥赏到这样的程度?
而了解内情的人,听了这样的话,不过会心一笑:这里面当然还有一层原因,只是这一层原因,不能摆到桌面上来说罢了。
这个原因,就是打胜仗的,乃是旗营。
步军统领衙门的兵制,最为奇特,乃是满汉混编,像关卓凡的西营马队,汉人比旗人更多,而旗人之中,又以汉军旗为多。但按照传统,依旧循例被视为旗营。
自从和春的江南大营,在去年五月为忠王李秀成击破以来,军队中的旗营,除了蒙古八旗尚可称得上勇猛之外,满洲八旗和汉军八旗的**无用,早已成为定论。现在从南自北,从西自东,正为朝廷作战的部队,几乎全是由汉人率领,这让念念不忘昔日八旗劲旅之威的勋贵重臣们,情何以堪?现在凭空跳出来一支西营马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打了个硬仗,自是群情振奋,以为我旗营之中,也有能打的将领,也有能打的部队,于是在赏赐上,难免要秉持从快从宽从厚的原则了。
得了头功的虽然是福成安,但关卓凡才是打仗的那个人,毕竟是昭彰的事实。因此城南关三的名头,几乎在一夕之间,便已鹊起于热河和京城。而关卓凡心目中的三方势力,在这一件事情上,也产生了奇妙的联系——嘉奖的奏折,经过肃顺和军机大臣们议定,由当值的军机章京曹毓英写就,而在奏折上写下依议两字的,正是替皇帝批本的懿贵妃。
你救了我的哥哥,最重恩怨的懿贵妃,把关卓凡的名字悄悄记在了心里,将来,我必定会给你意想不到的报答。
此时的关卓凡,却不知自己已是简在后心。他看着那张五品的部照,心中半是喜悦,半是不安。
他没有想到,为了这一件事情,朝廷居然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再看自己原本的计划,实在是莽撞的很,一旦那出假戏演成了,朝廷用这样的力度追究下来,怕是要出大漏子,而出漏子的后果,不问可知。
这就显出自己的见识不够了,他想。如果曹毓英或者许庚身对这个计划有事先的了解,他们是决不会允许自己这样胡闹的。
幸运的是,真马匪的及时出现,把假戏变成了真做,让他不仅逃过了这一劫,而且获得了比预料更丰厚的报偿。但他还是提醒自己,运气不会永远站在自己这一边,这样的错误,绝不能再犯第二次了,否则,万一有什么行差踏错,很可能就是一个死字。
另一桩没有想到的事情是,旗人的身份,会带来这样的好处,看来自己当初在八里桥的月夜之中,所想的没有错——这个身份,是一个绝好的掩护,如果能善加利用,则对于未来,应当还会有很大的帮助。
爷,有位内务府来的老爷,想要见您。图林的话,将关卓凡从沉思中唤醒。
内务府?他心想,好像没打过什么交道啊。
来的人叫汪天铭,是热河内务府的一名司官。关卓凡整了整衣冠,将他延入自己的军帐中。
恭喜关佐领,汪天铭满面春风,抱拳向他祝贺,真是英雄出少年。
不敢,不敢,关卓凡很客气地寒暄着,以目光探询他的来意,汪老爷实在是过奖了。
那天护送照侯爷的三名衙差,是我们内务府的人,汪天铭开门见山,他们没打过仗,骤然遇见马匪,难免有些惊慌失措,还要请关佐领包涵。
原来是说从照祥身边纵马逃走的那三个人。关卓凡明白了,汪天铭的意思,是让自己替他们说两句好话,不要折了内务府的面子。可是战报早已交了出去,实情也已经写在上面,现在提包涵二字,不嫌太晚了么?难道是说让自己去把战报讨回来,重新改写?没有这个道理啊。
汪天铭见他犹豫,便又特地提醒了一句:这是肃中堂的意思。
一提肃顺,关卓凡便恍然大悟。肃顺跟宝鋆一样,都是内务府大臣,管着热河的内务府。汪天铭此来,与其说是内务府不愿意丢了面子,倒不如说是肃顺不愿意丢了面子。
既然是肃中堂的吩咐,那没有不办的道理。然则关卓凡为难地说,跟汪大人请教,该如何来改才好?
实不相瞒,已经改过了。汪天铭沉稳地说,我只是来知会关佐领一声,免得将来要对景儿的时候,接不上茬。
关卓凡默然——以肃顺的权势,当然已经改过了!心中感叹,肃顺维护自己在皇帝面前的形象,真是到了不遗余力的地步,即使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也考虑得如此周密,绝不给政敌任何一点点可以攻击自己的把柄。他能有今天,果然不是侥幸得来,这样的态度,实在是
实在是值得学习。
第四十章 谁敢杀我 (二更)
三等承恩候照祥,被马匪闹了这一出,又冻又吓,生起病来,在热河多养了十来天,才告好转,总算可以启程回京了。
因为有了上一次的前车之鉴,所以为了表示慎重,他的护卫不再由内务府派衙差充任,而是由步军统领衙门派兵随行。这个美差,理所当然地落到了关卓凡的步军衙门马队的头上,而关卓凡又理所当然地把这个美差分给了西营马队。
说是美差,是因为马匪虽然还没有剿灭,但已在直隶总督的部将刘世芳的追击下,逃向东部去了,沿路一带并无贼氛,打仗的可能性极小。而担任护卫的兵,到京之后,照例有日子上的宽裕,等于是一个小小的假期,这对于离家已经两个多月的京营来说,是个很大的诱惑。
至于关卓凡,也有他自己的打算,因此这个机会当然不能错过。
照侯爷的护卫,不能再出事,他恭恭敬敬地对总兵遇昌说道,标下打算亲自押队。
也好,遇昌是步军统领衙门的总兵,正二品的大员。他与关卓凡一样,也是隶镶红旗,因此对这个新近蹿红的年轻佐领,格外假以辞色,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我多给你些日子,到兵部交完了令,就回家看看。
关卓凡被他看破了心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这个遇昌,待下属倒也算宽厚。
拿到的期限,是十五天。他从西营挑了十六个人,都是在前几天的战斗中功劳最大的哨官和士兵,把这次回京作为对他们的褒奖。再加上图林和两名亲兵,组成了一支二十人的护卫队伍。
出发之前,要办两件事。曹毓英那里,是需要去一去的,另外难得回京一趟,要看看阿尔哈图和老蔡他们,有没有什么需要带回家的东西。
从曹毓英的家里出来,坐轿回营取了马匹,直奔骁骑营第三佐的驻地。到了营地门口,关卓凡才想起来一个新问题,以前来这里,都是直接去阿尔哈图的军帐找他,可是现在自己升了五品佐领,身份不同了,从道理上来说,应当先去拜访一下他们的佐领勒保才是。
然而想到勒保的口碑,又有些犹豫起来,踌躇了片刻,还是决定去见上一见。否则,不打招呼就直接去找别人的下属,是件失礼的事情。
没有想到,勒保只让亲兵传出来一句话勒佐领正在推演军务,请关佐领稍候,就把他晾在军帐之外。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才见他施施然地走了出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关佐领,对不住之至,这就请进吧。
关卓凡原来已经暗自不爽——狗屁不通的一个五品佐领,又能推演什么军务了?但想到他大约是在召集会议,这口气也就忍了。谁知进账一看,人影全无,只在军案上胡乱摆了张热河的地图——热河的军务,轮得到你勒保来推演?
这一下几乎就忍耐不住,差点发作起来。位居同品,份属同官,公然无礼到这样的地步,不是辱人太甚了么?
可是想到阿尔哈图和老蔡,又不得不把心中的狂怒强自按捺下去。不怕县官,只怕现管,阿尔哈图和老蔡毕竟还在勒保的手下,今天自己跟他翻了脸,只怕明天他们就有好果子要吃。
勒大哥,关卓凡抱一抱拳,同样以皮笑肉不笑的态度说道,您是骁骑营的前辈,小弟早该来拜访的。
勒保倒真是他的前辈——关卓凡还在骁骑营任九品外委翎长时,勒保就已经是五品佐领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勒保对关卓凡的蹿升,有着极大的不屑和妒意。今天关卓凡既然来了,他便要趁这个机会,明明白白地将这股蔑视之意发泄出来,看你这个好大名头的城南关三,又敢怎么样?
事实证明,关卓凡的确不敢怎么样,不仅不敢,而且还是得低头,称自己为大哥前辈。勒保得意地想,就是得让他知道厉害,才能晓得前辈的威风与尊严。
他不知道的是,从这一刻起,关卓凡的心中已埋下了杀机。
等见了阿尔哈图和老蔡,又遇上一桩新的尴尬。他们两个,见了关卓凡那身簇新的熊罴补服,闪亮的水晶顶子,到了嘴边的小关,便讷讷地叫不出口了。而这一声叫不出口,后面的话也就说不下去,老蔡挠了挠头,笑得有些窘迫:这这倒不知该怎么说了。
关卓凡是个极机警的人,见了他们的神色,立刻便醒悟过来,很诚恳地说道:两位大哥,小弟一时侥幸,得了这么个封赏,也是托了两位大哥的福。从今往后,咱们该怎么,还是怎么,别去理会这身官皮。
话是这么说,可这身官皮,代表的东西太多,做官的人,对身份等级上的认同感,实在已经是浸透骨髓,不是一句话就可以改得掉的。对阿尔哈图和老蔡而言,虽然还不至于喊出关佐领来,但小关之中的那个小字,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叫了。
可若说叫他老关,又不像话。三个人争论了一番,折中的结果,是以后用卓凡来称呼他,而且大哥的称呼,也不敢再当,一定要让关卓凡称他们俩为老阿和老蔡。
关卓凡知道,这真是一件悲哀却无可奈何的事情,在权力的体系里走得越远,这样的情形就会越多。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没想到年纪轻轻的自己,便已开始领略到这样的滋味。好在称呼改了,交情还在,别的事,以后再说就是。
卓凡,先说正事,阿尔哈图说罢,取出一叠银票,不好意思地说:这是那一千两,原来是准备事情做完之后分下去的,可是你看,咱们也没能帮上忙
关卓凡一摆手,不让他说下去,以不容置疑地口吻说道:阿大哥老阿,老蔡,你们千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那天早上你们的人一到,事情就算做完了!至于跑出来一堆真马匪,那谁能想得到?这点钱,不用替我省,就按你们原来商量好的数,分下去。
阿尔哈图听他说得这样坚决,也就不再推辞,收了银票,说起另一件事。
卓凡,你现在是官长,新近又立了大功,在上官那里是一定说得上话的,阿尔哈图看了老蔡一眼,小声说道:我跟老蔡商量过,我们两个和十几个平时最好的兄弟,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把我们调到你的步军衙门马队去?勒保的下面,实在待不下去了,让我们跟你干吧。
这关卓凡没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又是吃惊,又是感动,一时沉吟着没有说话。
卓凡,我们知道你那儿军令严,训练苦,这些我们都不怕。阿尔哈图以为他在犹豫这个,赶紧说道,我们到了你那儿,就是你的部下,犯了错,你照样该打就打,该罚就罚,我们绝没有一句怨言!
不成!关卓凡下了决心。见阿尔哈图和老蔡都是面露失望之色,关卓凡笑了笑,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俩,小声但有力地说:你们若是信得过我关三,就在骁骑营好好待着,不出半年,我包两位大哥换顶戴!
大哥固然是不敢当,但是换顶戴?阿尔哈图和老蔡对望一眼,都是又惊又喜:换顶戴,那便意味着至少官升两级!
卓凡,我们听你的!阿尔哈图攥了拳头,断然道:你说吧,要我们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关卓凡摇了摇头,忽然说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来:你们看过《三国演义没有?
三国演义?两人都被关卓凡弄糊涂了。他们大字不识几个,自然是没有看过,但三国的评书没听过十遍,也听过八遍了,所有的故事,早就烂熟于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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