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恶临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言桄
经过测定,死者是男性,去世时年龄大概在三十岁左右,看鼻骨和眉骨的样子,有些深目高鼻的特征,初步判断应该并非中原地区居民。
但这些都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死者的颅骨居然是方形的!
可以想象一下,有那么一个人,长着奇怪的面孔,还顶着一个四四方方的脑袋,听起来是不是有些科幻?
所以,这篇报告的最大挑战就是,怎么解开墓制和墓主人身份的问题。
经过二十多天日以继夜的研究,两位副所长的报告都提交了上来。
按照一般流程,所里会有个内部讨论,但这次吸取了之前测评会的教训,为防止所内职工不敢发言,上级直接邀请了国家社科院考古所和文物局的专家前来参会。
学术有学术的语言,所以暂且用通俗的话把两位所长的研究结论在这里概括一下。
关于古墓年代,两个人的看法比较一致,那就是从墓外残存的瓦砾陶瓷碎片来看,这属于唐代中期的墓葬,具体年代可进一步缩窄到贞元到元和年间。
涉及墓制的问题,两个人的意见开就始相左起来。
庄所认为,从墓室的大小和周围破碎的地面残迹来看,这应该是一座唐代嗣王的墓穴。嗣王是唐代一种王爵,高于郡王,但低于亲王。
所以,庄所推断说,当时由于各种原因,墓室虽然开挖,但还没来得及下葬,这位嗣王就出事了。
他很可能触怒天子,被剥夺了爵位,然后捣鼓营建了一半的大墓。
至于墓中怪人的身份,庄所推断那只是当时的工匠,或者早前死在墓里的盗墓贼。
但康所却针锋相对,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认为,唐朝中后期封王大多只有食邑,没有封地。所以王室成员许多都葬在长安洛阳周边。
康所说,虽然不排除有王室被封在异地在食邑营建墓穴的情况,但如果被捣毁陵墓,必是像谋反这种重罪,而翻检当年的史籍并没有类似记载。
而且,康所还从地面残迹的陶瓷碎片上,发现了一些异常,就是这些瓷片烧制比较粗糙,不属于皇室所用的官窑名瓷,更像是民间私烧的瓷器。
所以,康所推断,这可能是一座当地军阀营造的违制墓葬。唐德宗后期正是藩镇割据发展壮大的时期。
贞元年间,唐德宗本人就经历了数次藩镇叛乱,甚至被叛军赶出长安,播迁很久。
而李唐皇室的衰微,让地方上大大小小的军阀都动了不臣之心。
第一百九十二章 闻牧山(1)
康所判断,当年魏阳此地也有一个心比天高的小军阀,他掌控当地,势力渐大,于是开始为自己营造大墓,准备死后享受封王的待遇。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他很可能被另一个军阀吞并,或者被皇室下令讨伐,最后墓穴未成人先死。
而消灭这个军阀的对手,自然不能容忍他的僭越,所以捣毁了地面建筑。
至于墓里的那个怪人,康所提出了一种替身说。
按理来说,对手既然找到了军阀僭越的证据,他自然也应该捣毁地面下的墓穴。
但为什么墓穴没有被捣毁,反而墓穴里面埋了一具奇怪的尸体呢?
因为这具尸体是一个发育不全的人,甚至被当时的人视为一个不祥者。因此,对手把这个人找来毒死,直接埋在了墓穴之中。
你不是占卜风水,想以封王之礼下葬吗?那我们就切断你的风水脉络,用一个鬼怪似的人埋在这里来代替你,来镇压你的风水布局。
不仅要斩断你的今世,还要斩断你的来生。
从两位所长的分析报告来看,庄所的比较客观谨慎,而康所的一番,虽然大胆,但也没有不合理之处。
但毕竟墓葬现场的资料有限,专家之间也就两个人的说法争执起来。
可是就在这时候,坐在后排的一个研究员忽然默默站起来,开口说道
我认为,两位所长的分析都有很大问题,一个过于浅薄,一个过于妄想。
他的这句话让台上台下的人都一时愣住,但转瞬之后便是更大的喧哗。
庄所和康所坐在台上,两个人表情复杂地看着这个人。
安静一下,安静一下,一位国家文物局来的专家拿过话筒说,这位同志,您有什么不同的研究成果吗?
当然有。
台下又是一片哗然,两位副所长脸色渐渐煞白起来。
您叫什么名字?是祁岭所的研究员吗?
是的,我是信息史料研究室的,我叫闻牧山。
那你说说,你的结论是什么?
这是一处流寓中原的龟兹王室后裔墓葬,有可能是直系后裔。龟兹是西域大国,唐太宗时期,唐军与龟兹在西域激烈作战,当时的安西都护郭孝恪中箭身亡。后来不得不派宗室柴哲威前来平定,将龟兹归纳到安西都护府的治下。
唐代朝廷采用招抚的政策,保留了龟兹国的半自治地位。但之前与唐军对抗的王室一系肯定受到了影响,从王子变成了流民。
这些人后来流寓到了中原,有的经商,有的甚至入朝为官,安史之乱之后,朝廷的控制力下降,当时魏阳还属于偏远之地,可能残存的王室后裔又动了选僻荒之地私营墓穴的念头
纯属胡扯!庄副所长终于忍不住,他拍案而起,你凭什么说,这就是龟兹王后裔的私人墓穴?!
因为这些碎瓦,因为墓主人的头骨。闻牧山情绪毫无波动,他不动声色地说着。
老庄,别急嘛,让闻同志说下去。康副所长一副兼听则明的样子,但他心里其实慌得一笔。
刚才康所说得对,李唐皇室所用的陶瓷,肯定不是这种民间烧制的陶瓷。既不是皇室,又要用类似王族的器具;既然是僭越,但还营造这么宏大的地面建筑,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个人不是僭越,而是从心底认为自己值得用这种规制下葬。坐在台上的一名专家说。
闻牧山脸上仍然毫无表情,他点点头,表示认可,然后继续说下去。
残迹上器物虽然破损严重,但从一些带花纹的残片来看,还是能推断出花纹的最终形态,比如这片
闻牧山举起几片陶片,又拿出一些照片说:大家看,这是葡萄忍冬纹,是西域墓葬常见的花纹;这应该是人形龙马纹,是龟兹国常用的王室装饰纹路
这些其实还不是铁证,更确凿的证据,就是墓坑和这个人的头骨。
全场雅雀无声。
闻牧山拿出一张照片来,他正要开口,但随即被台上的一名专家打断。
会场有投影没有?
有。薛所长说。
那时候还是老式投影仪,需要从一张透明塑料板上写字,然后放大到投影布上。
专家朝闻牧山招手,示意他走上来说。闻牧山倒是毫不慌张,他走到上面,这时工作人员已经打开了投影仪,垂下了投影布。
闻牧山在塑料板上简单画了一下墓穴的形状,然后放上去说:大家知道,古代墓室的形状,要么是口字型,要么是工字型,要么是亞字型,但这个墓室呢,却呈纺锤型,看上去就像一个陶罐。
大家知道,火葬入罐是龟兹的风俗之一,不过相对于王室也可以选择土葬。
北魏孝明帝时,西游僧人转述西域王国的风俗说,‘惟王死不烧,置之棺中,远葬于野,立庙祭祀,以时思之’,就是这个意思。
再说墓主人奇怪的头骨。一九七八年,曾经在昭怙厘大寺发现一处墓葬,葬者为一名女性和一名婴儿,那名女性的头骨扁平方正,跟魏阳古墓的墓主人十分相似。
《大唐西域记里说,那边的人生了子女,习惯用木枕固定婴儿头颅,由于幼儿的头骨软,而且正在发育,所以可以改变形状,最后形成方正的样子。
所以,综合以上推断,我初步认为,墓主人是一名龟兹贵族,他很可能是原来王室的后代,有王室血统,所以从小固头,但他最终却没有国王的身份,所以做了这种既像陶罐,又属于土葬的中间墓穴,而且上面还立庙以备将来祭祀。当然,肯定也吸收了一些中原的墓葬风俗。
魏阳当时是荒蛮之地,他大概自认为选此处造墓没人发现。但地面建筑究竟是太显眼了,野人百姓都来拆取,盗墓贼也纷至沓来,年代一久,拆的拆毁的毁,整个地面建筑也就不存在了。
闻牧山一口气说完,台上的人一个个都听傻了。文物局那个专家率先鼓起掌来。
说得好,虽然是一面之词,但有理有据。
但两名副所长脸都憋得通红,他们也不得不拍了几下巴掌。
第一百九十三章 闻牧山(2)
事情至此就告一段落,因为实在没办法提拔任何一个人当所长,所以,上级最后找了一个好办法,他们从社科院找来一个人选,空降接替了薛所长的位置。
闻牧山就这样跟两名副所长结下了仇怨,他在社科院和文物局专家面前长了脸,也引起了同事们的不服。
跟你们说吧,当时测评时,弃权的那票就是闻牧山投的!
他就是吃里扒外,针对咱们自己人。
对啊,庄所和康所,哪个上去不是咱老领导,都让这家伙搅乱了!
新任所长人生地不熟,强龙难压地头蛇。见情势变换,庄康两位副所长从冤家对头又结成盟友,两人开始互相扶持,架空所长,而导致他们晋升之路破局的闻牧山,自然成了两人的肉中刺眼中钉。
闻牧山开始处处受到排挤,天天捡到小鞋。
他先是从本来就冷僻的信史研究室调到档案室当管理员,之后又从档案室调到综合办公室,改做后勤管理工作——管食堂管卫生。
不仅如此,每年所内评比,闻牧山都是雷打不动的倒数第一。
别人每年工资都在升一点点儿,而闻牧山每年因为评比落后,所以待遇也每况愈下。
闻牧山的妻子名叫舒云,当时在淞山第一中学当老师。淞山一中是祁岭省重点高中,所以家里的用度也还算跟得上。
关于父亲的这些遭遇,闻廷绪也是后来慢慢一点点知道的。
在他浅浅的印象中,父亲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不怒不喜。但他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都是先跟母亲打个招呼,然后抱起几岁的自己亲一口,就钻进书房看书去了,除非吃饭才会出来。
父亲从不在家里说单位的事儿,母亲也不会问。
舒云看上去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但闻廷绪认为母亲并不仅仅是贤良,她拥有的其实是智慧。
他听到过母亲跟学校的同事阿姨聊天。
舒老师,您得劝劝你们家老闻,别太书呆子气,实在不行啊,跟所里的领导走动走动,低个头,认个错就算了。
谢谢你啊,商老师,我回家就教育老闻去。
唉,就是,这年头,谁跟钱过不去呢!
舒云骑着自行车,带儿子回家时,闻廷绪不禁问母亲。
妈,他们干嘛都叫爸爸去认错。
因为你爸爸没错啊,只是他们看不远而已。舒云笑笑说。
妈妈,我听不懂。
一般这种情况下,做母亲的都会说等你长大就懂了的话。但舒云没有,她停下自行车,给幼小的儿子耐心解释。
举个例子吧,你最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
雪人冰糕。
嗯,那如果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妈妈马上给你买一支冰糕吃,另一个是下礼拜有人给你一台不停吐冰糕的机器,你选哪个?
闻廷绪犹豫了一会儿说:选机器,因为有了机器,就能每天都吃上冰糕了。
对,但好多人都选第一个,他们只想马上吃上冰糕。
他们好傻。
不,他们挺聪明的——万一下礼拜,那个说好送机器的人走了呢?所以,你爸爸就是等机器的那个人。而吃着冰糕的人,觉得他想错了——明白了吗?
有点儿明白。但爸爸为什么非要等机器呢?
因为他不光看到了那台机器,他还看到了一屋子一仓库生产出来的冰糕,一支冰糕跟千万根冰糕相比,又算得上什么呢?
后来长大后,闻廷绪才真正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闻牧山眼里的,是几千年的历史,而我们每个人的得失放在历史的长河中,就如同沧海一粟难以窥度。
研究历史的父亲,有着比常人更远大的胸怀。而理解父亲的母亲,有着比常人更深邃的智慧。
闻牧山就这样忽视着来自单位的欺凌,他沉浸在渺如烟海的史料中,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吸纳着文献的水分。
不知为什么,他在博览群书之后,最后把研究方向转到了西域史上面。
他陆续在国内期刊上发表了几篇关于西域史研究的论文,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
正是因为这种不理俗务踏实治学的精神,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的那一年,闻牧山得到了一个能摆脱压抑环境的机会。
命运在他面前展开了一条似乎不再有坎坷的大道,他仿佛正一步步接近那台早已看到的能不停生产冰糕的机器。
可是福兮祸所依,就在舒云以为丈夫治学之路见到曙光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将要把这个家庭卷入台风之眼。
世界上总有千千万万没想到。那次评选大会后,一年时间很快又匆匆而过,闻牧山没想到来到冷宫找自己的人,正是已经退休的薛所长。
牧山啊,你怎么被调来管食堂了啊。薛所长一副刚知道的样子,颇有感慨地说。
没事,在哪儿都挺好。闻牧山放下手里的宗卷,扶着厚厚的眼镜说。
明珠蒙尘,汗血盐车啊。薛所长摇着头,我这次来找你,是受人之托,也是为了不埋没你这个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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