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火星上

    唐跃的双手撑着桌面，他已经坐不住了，但他又做不了什么，只能紧紧地盯着飞船的情况，老猫跟他说这是最有把握的一次模拟，因为它已经把程序设计得万无一失，找不出任何问题，如果测试再次失败，那么连老猫都没辙了。

    猎户座二号飞船的海拔高度在飞速降低，几乎所有传感器都在报警，飞船结构上的受力情况已经完全突破设计上限。

    “大气密度开始增长，注意湍流，注意湍流——很好，很好！rcs稳定姿态，减速情况符合预期！”老猫振奋地握拳，“稳住……稳住啊混账……”

    猎户座必须在大气密度急剧增长之前把速度降下来，否则与大气剧烈的摩擦就会烧毁飞船。

    “高度97335.4米，每秒3945米。”

    老猫盯着温度与压力传感器，温度集中区的温度已经上升至三百摄氏度，某些不耐高温的零件与涂层开始融化了，不过这在飞船的承受范围之内，在工作站用数字与代码构成的




第二百八十三日（2）你还活着
    猎户座二号终于突破了一万米高度。

    猎户座二号飞船已经熬过了最艰难最危险的一关，机身外部温度正在降低，发动机推力正常，状态基本上稳定，系统电脑指挥着飞船的各个模块，按部就班地工作，老猫说本次模拟测试有银河系那么大的把握，现在看来果真是十拿九稳。

    工作站的机箱正在轰轰作响，对猎户座飞船进行整体模拟榨干了它的性能极限，机箱外壳摸上去非常烫手，唐跃不得不搬来冰块为它降温。

    “imu数据更新，无线电测航正常，猎户座通过第九路径点，着陆椭圆预计30x30km，着陆点高程预计1.3km。”

    “质量配平，航迹角再次调整，节流调节正常。”

    “动压880pa！”

    唐跃的心又慢慢地揪了起来，看着猎户座二号的高度逐步降低，即将进入下降着陆段，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那艘数百吨重的庞大飞船突破人们的想象极限，从一百多公里高的轨道上一头扎下来，穿过黑障与火焰，跨越重重的生死，如果这世上有什么近如咫尺而又难逾登天的旅程，那么必然是猎户座二号飞船的着陆。

    他和老猫还有麦冬辛辛苦苦奋斗了这么长时间，为的就是这一刻。

    “海拔高度6457.3米。”

    “海拔高度5107.9米。”

    “海拔高度4826.0米。”

    每隔一段时间老猫汇报一次猎户座的情况。

    高度计正在飞速滚动，猎户座二号已经进入匀速运动的状态，它此时的飞行速度降低至每秒一百米以下。

    “海拔高度3989.4米。”老猫的声音低沉而稳重。

    唐跃坐在椅子上，手心满是汗，越接近成功他越紧张，唐跃已经无心盯着显示器上的数据了，跳动的数字在唐跃眼中已经失去了意义，他满脑子都在祈祷测试可以圆满成功。

    唐跃手旁立着猎户座二号飞船的模型，他双手握住模型，低声说:“神啊，求求你掷出一个六点来吧。”

    猎户座的高度进入最后一千米，它进入降落过程的最后阶段，着陆段。

    推进剂贮箱中的燃料已经所剩无几，猛禽10d火箭发动机着实是耗油大户，这五台发动机每秒种就能烧掉三百加仑的燃料。系统电脑再次调整火箭的流量，加大推力，猎户座二号飞船开始最后一次减速。

    它目前的速度是每秒八十七米，在着陆之前猎户座要把自己的速度降低至零。

    “麦冬小姐！”老猫呼叫麦冬。

    “收到。”麦冬回复，她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再入大气层后第七百二十秒，按照计划，她要在第七百四十五秒时脱离猎户座，老猫的计划非常准，每一个时刻都卡在了点上。

    鹰号登陆器绑着气囊挂在猎户座飞船的中央模块上，登陆器的静止释放极限是两百米，也就是说两百米以下的高度释放，气囊能保证麦冬的安全——但对于唐跃和老猫而言，两百米的高度还是太冒险了，最理想最安全的高度应该是三十五米。

    因为从登陆器对接口至飞船末端的距离就是三十五米。

    这也意味着要让猎户座以几乎零高度贴地的方式悬停，再让登陆器脱离飞船，安全着陆。

    拆解之后的鹰号登陆器是个十二吨的大家伙，即使是在火星的重力场内，它仍然是个近五吨重的玩意，两百米的高度砸下来，很难说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更何况登陆器上的气囊经历过四百度高温的洗礼，强度有可能大幅下降了，所以老猫和唐跃都不放心。

    脱离高度越低越好。

    麦冬看着手表上的时间。

    第七百四十秒。

    猎户座飞船距离地面高度一百二十米。

    “gnc系统正常，无线电测航正常，uhf波段通信正常，x波段通信正常，猎户座着陆速度每秒二十米，进入着陆段末端，抵达预定着陆点！麦冬小姐注意，脱离倒计时！”

    第七百四十一秒。

    猎户座飞船距离地面高度一百米。

    “目标姿态稳定，rcs控制正常，海拔高度一百米，有微弱侧风，攻角重新配平！”

    老猫和唐跃凑在同一块屏幕前头，工作站已经把所有的数据汇总到了这里，大量传感器都在报警，猎户座二号飞船突破重重阻碍抵达这里，浑身早已是伤



第二百八十三日（3）燃烧的鲸鱼
    模拟测试终于成功了。

    成功只有零次与无数次。

    接下来的第二十一次测试，第二十二次测试，第二十三次测试，第二十四次测试，第二十五次测试全部取得圆满成功。

    唐跃他们倒霉了这么多回，终于时来运转，命运之神朝他们露出了微笑，连续几次都掷出了六点。

    老猫和唐跃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心里有底了。

    如果猎户座二号飞船在老猫设定的最严苛的条件下都能安全落地，那么它在真正进入大气时就会有相当高的成功率——老猫无疑是个极端苛刻的考官，它甚至要求猎户座飞船在沙暴中着陆，好在后者非常争气，成功地把鹰号登陆器带到了一百米高度之下。

    到最后老猫甚至信誓旦旦地拍着胸口，说猎户座百分之百可以成功降……

    唐跃扑上来捂住它的嘴。

    他绝不允许这只猫再胡乱插旗了。

    “接下来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么”

    麦冬正在执行舱外作业，她正在进行一次远离核心舱的太空行走，前往猎户座二号飞船的动力模块修改管线。

    “当然，麦冬小姐。”老猫滑动鼠标，目光扫过屏幕上的图纸，“注意，c523号线路，也就是那根红线不要动……嗯，对，接下来我们需要尽量提高猎户座二号飞船的着陆精度，猎户座本身设计上不具有进入大气层的能力，所以它没有装备着陆用的传感器，比如下降成像仪，多普勒高度计和激光雷达什么的，到目前为止我们只能用imu和无线电引导把飞船的着陆精度控制在三十公里以内。”

    “也就是说，猎户座有可能落在昆仑站周边三十公里范围内的任何区域，这个面积还是太大了，不方便搜索和救援。”老猫悠悠地翘着脚，脚趾头转来转去，正如它所说，猎户座二号飞船的降落是一次受控的坠毁，危险系数极高，难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所以救援应该来得越快越好。

    猎户座的坠落地点距离昆仑站越近，那么老猫就能越快地找到麦冬，把她救回来。

    麦冬在下来时不能携带任何外部装备，鹰号登陆器也只是个空壳，她唯一的生命维持系统就是身上的舱外宇航服——“z-9”全压式舱外服，这种舱外服与面向星际登陆的明光铠是完全不同的类型，z-9型舱外服要求能在完全真空的轨道环境下正常工作，它比明光铠要笨重臃肿得多。

    z-9舱外服的工作时长不超过八个小时。

    八个小时之内，老猫必须找到麦冬。

    最理想的情况下，老猫希望猎户座二号飞船可以落在昆仑站的门口，它和唐跃施施然地走个五百米，就可以把登陆器内的女孩抱出来。

    “能近一米是一米，毕竟火星流浪狗是条短腿狗，跑不快啊。”唐跃坐在边上撰写《第一次工业革命与社会发展浅考》，“丫头啊，你可以在宇航服内多穿点衣服，昆仑站内没有多余的女式衣物，当然你不介意的话也可以穿我的衣服……老猫，空间站上的食物补给真没办法带下来么”

    老猫瞄了唐跃一眼，耸耸肩。

    “不能给压缩饼干们买一张挂票么”

    “挂在外头突破不了高温区，会被烧毁的。”老猫说，“麦冬小姐，接下来是d336，d337，d452号线路，按照图纸上标注的来操作，注意不要搞错了。”

    唐跃着实为空间站上的物资感到惋惜和遗憾，在生存物资极度缺乏的火星荒原上，每一块饼干的价值都是无穷大的。

    但麦冬的生命安全重要性也是无穷大的。

    麦冬是饼干重要性的高阶无穷大。

    “猫先生，唐跃，我们时候可以正式降落了”麦冬问。

    “不必着急，要等万事俱备，这事不能冒进。”唐跃回答，“我们要以最完美的状态，取得最好的结果，实战没有重来的机会。”

    自从模拟测试取得成功之后，唐跃整个人都轻快了，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他的焦虑得到了很大缓解，走路都发飘。唐跃写《第一次革命与社会发展浅考》这种枯燥的历史记录，写着写着脸上都能不自觉地挂上微笑。

    偶尔麦冬也会遐想下去之后的生活，终于不用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狭小的空间站上，能够脚踏实地踩踏在大地上对麦冬而言是梦幻般的生活，那么多次她曾梦见广袤无垠的平原，高耸入云的山峦以及世界尽头的地平线，但醒来时只能面对压抑的舱室和控制面板，这种巨大的落差能把人逼疯。

    尽管两个人会大幅



第二百八十三日（4）零
    唐跃穿好衣服，从被窝里爬出来，跟着老猫钻进昆仑站大厅。

    他大脑几乎一片空白。

    工作站已经给出了预测结果，经过几天的连续观测和计算，它已经能把tomcat-tang-mai彗星的坠落点缩小到一个600x600km的圆内，比之前那个横跨六千公里的庞大椭圆要精确得多。

    老猫一屁股坐上椅子，把显示器扳过来，电脑屏幕上仍旧是那张唐跃熟悉的火星地图，一个红色的大圆，笼罩在北半球临近赤道的位置，看上去活像是核打击警报。

    但这其实比核打击警报严重得多。

    这个圆代表的是五万两千亿颗核弹同时爆炸的位置。

    唐跃口干舌燥，他咽了一口唾沫，转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气把杯中的水全部喝光了。

    在唐跃眼中，这个红色的实心大圆就是死神盖在地图上的一个戳，意思是“你死定了”。

    “这是电脑最新的预测结果，tomcat彗星的坠落地点就在这个区域内，距离昆仑站最近八百公里，最远一千三百公里。”老猫说，“很不幸……天谴圈缩到我们头顶上了。”

    唐跃捂着额头，说不出话来。

    上次预测时他们还有二分之一的生存概率。

    这个概率很高，真的很高，比鹰号飞船成功对接时那百分之五不到的几率高多了，比猎户座二号飞船安全落地这千分之一乃至万分之一的几率也高多了。

    但命运之神没有再掷出六点。

    根据老猫的计算，彗星的落点必须在两千五百公里之外，昆仑站才有幸存下来的可能，但现在电脑给出的预测仅仅只有八百公里的距离——最近八百公里，最远一千三百公里，在这个距离上，彗星带来的灾难绝不仅仅只有地震，tomcat-tang-mai彗星是个直径三十公里的庞然大物，它的撞击会完全改变大瑟提斯高原以及伊希地平原的地貌，把这两个地方从地图上直接抹掉。

    拆卸昆仑站，化整为零，以柔克刚，躺在地面上他强任他强都已经没有意义了，这就好比尽管你严格按照《中小学生安全教育手册》上所说的那样躲在掩体后头横向卧倒，双腿并拢捂紧口鼻——但还是死路一条，因为核弹在距离你一百米远的地方爆炸了。

    在如此近的距离上，撞击的巨大能量会把一切全部粉碎。

    “幸存几率”唐跃嘶哑着喉咙问。

    “零。”

    老猫难得一回如此肯定如此干脆利落，不是“近乎于零”，也不是“大概是零”，就是“零”。

    “没有什么其他办法了吗”

    “没有。”老猫摇头。

    即使彗星落在预测范围的最远点，距离昆仑站一千三百公里，那么想要达到安全距离仍然还有一千两百公里的路程。

    明光铠的独立工作时间只有八个小时，火星流浪狗一天只能跑三十公里，唐跃没有离开昆仑站长途跋涉的能力。

    “那挖掘掩体什么的……”唐跃最后还想挣扎一下。

    老猫默默地摇头。

    常人无法想象tomcat彗星撞击时会带来怎样的灾难，实际上在这种灭世天灾面前任何人力都是渺小的，唯一有可能救他们性命的就是距离，只要距离足够远，撞击产生的能量就会被火星本身所抵消损耗，在安全距离之外，火星本身就是最坚固的屏障，在安全距离之内，人类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笑话。

    唐跃沉默下来，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拔扯发根。

    “那丫头不知道吧”

    “不知道。”老猫摇头，“预测结果一出来我就来找你，”

    唐跃低头看着



第二百八十三日（5）你我的眼睛
    老猫愕然。

    但它立即就明白了唐跃是什么意思。

    tomcat-tang-mai彗星的撞击点与昆仑站之间的距离最远也不超过一千四百公里，唐跃是必死无疑的，但老猫或许还能幸存下来。

    老猫不需要生命维持系统，不需要氧气，更不需要食物和淡水，它可以轻装上阵，带上太阳能电池板或者同位素温差发电机，开着火星流浪狗离开昆仑站。彗星落在昆仑站的东边，那么老猫就往西边走，一天跑三十公里，一个月后它就能跑出去一千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