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火星上

    老猫的双眼瞪得老大，爪子悬在电脑键盘上，微微颤抖。

    唐跃搬着椅子靠在边上，眼睛瞪得比老猫还大。

    “是它么”唐跃的声音发颤，咽了一口唾沫。

    “还不清楚，需要确认。”老猫低声说，“但是大概率上是它。”

    自从地球消失以来，再没有什么比电脑屏幕上这两个简单的单词更令人激动了，这是昆仑站第一次接收到不属于联合空间站的其他人类信息。

    老猫发现显示器上的“hello mars”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乘员舱把唐跃踹醒。

    “看看。”唐跃轻轻推了老猫一把。

    “来吧，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看我乔太守乱点鸳鸯谱！”老猫点点头，敲下键盘。

    三秒钟后，页面刷新，昆仑站的系统电脑迅速给出了结果，它以最快的速度回复了问候，与打招呼的来客取得了联系，建立了联络机制，并把它洗剥洗剥干净放在盘子里端了上来，从上到下，事无巨细，一切私密信息暴露无遗，连对方的三围都标得清清楚楚。

    唐跃和老猫看到了对方的证件照，这是一艘乳白色的飞船，总长度二十二米，和鹰号飞船的外观类似，像是个圆润肥硕的棒槌，白背黑底，但不分上下两级且没有舷窗——这是一艘一次性的不可返回式无人飞船，飞船侧面用巨大的蓝色字母标出了它的隶属单位:cnsa，另一边是红色的国旗。

    “不可思议，这小家伙居然躲过了一劫，还能自己找上门来……它连地面的控制和修正指令都没有，独自飞了这么长时间，这么远的距离，没有迷路。”老猫摇着头惊叹。

    唐跃捏住老猫肩膀的力度忽然加大，他的眼眶红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火星登陆计划第十三艘货运飞船。

    天舟37号。

    这艘货运飞船在地球消失前夕发射升空，其任务是为下一次火星登陆计划运送补给，同时开启昆仑站的第二阶段升级计划，这艘飞船满载着十五吨的补给与物资，包括大量的食物，淡水，药物，日常生活用品，燃料以及维护升级用的电器零件——昆仑站的第二阶段升级计划，是火星登陆全面扩大化的关键一环。

    在火星登陆三步走中，唐跃与麦冬所执行的第十三次科考任务已经是第一步的收尾，接下来要迈出的第二步，将要验证火星基地的自持技术，包括农作物的长期种植，封闭小生态圈的循环，以及火星地表甲烷与水资源的提取，中国天舟37号就是打响第二步计划的第一枪。

    按照原本的计划，天舟37号发射之后的第二年，天舟38号，天舟39号以及全新的猎户座三号飞船将同时启程，揭开人类全面征服火星的大幕。

    “工作职务编号cnmep390012c火星登陆计划载荷专家，机械与电气工程师唐跃，呼叫天舟。”

    唐跃把问候发了出去。

    片刻之后，联络窗口中出现飞船的回复:

    “唐跃专员您好，这里是天舟37，祝您生活愉快。”

    唐跃兴奋得差点要砸键盘。

    这是完全的意外之喜，没人知道在茫茫太空之中，居然还幸存有一艘飞船……这个孤独的幸存者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飞行了近一年时间，终于在今天联系上了火星昆仑站。

    唐跃其实知道天舟37号的发射，但他并不抱有任何希望，地球消失连带着卷走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造航天器，天舟37号发射不久，在唐跃的观念中它应该也随着地球而去了——毕竟连火星轨道附近的猎户座一号都彻底失联了。

    即使天舟能躲过这一劫，地球消失之后，天舟37号将再也得不到地面的任何修正指令，它的飞行程序只要出现一丁点偏差，就会与目标失之交臂。

    连老猫都不看好天舟37号的未来，




第三百二十二日（1）重启
    翌日清晨，唐跃和老猫把这个消息告知了刚刚睡醒的麦冬。

    “天舟……37号”麦冬吃了一惊，“它还活着”

    唐跃点头。

    “天舟37号在我们出发之前发射，不知道为什么，这艘飞船逃离了人间蒸发的噩运，而且非常精确地找到了目的地，二十天后它将按照原定计划抵达火星。”

    “我记得天舟37号是货运飞船。”

    “是的。”唐跃花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来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才能让自己看上去稍稍淡定，但他仍然压抑不住眼底的欣喜，“那艘飞船上光吃的喝的就有足足五吨，有水果有蔬菜，有牛肉有鱼肉，还有澳洲大龙虾罐头！”

    他把物资清单发给麦冬。

    麦冬开始清点。

    “i类食品四十四种，im类食品二十三种，nf类食品九种，r类食品五十四种，t类食品二十七种……包括葡萄干燕麦片，酸奶，杏脯，梨干，莫斯科黑面包，什锦虾仁，牛排，香肠馅饼，鱼皮花生，玉米饼，脱水蘑菇汤，肉酱细面条……嘶——面包布丁，牛肉面条，蘑菇牛柳……嘶——蔬菜沙拉，肉丁米饭……”

    “丫头，口水……口水！”

    麦冬擦干口水，热泪盈眶，眼中迸发出炽热的光芒。

    “唐跃，猫先生，我……我看到了天堂。”

    “是的。”唐跃点点头，“那是天堂。”

    麦冬抱紧了毛绒玩具狗阿q，把脸埋在毛茸茸的狗肚子里哼哼唧唧，哼着哼着就笑了起来，在核心舱内滚来滚去。

    “太棒了太棒了！哈哈太棒啦！”

    唐跃和老猫对视一眼。

    老猫耸肩:你刚刚的表现未必比麦冬小姐好多少。

    唐跃清了清嗓子，“丫头，补给和物资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改变着陆计划了——天舟37号是非常安全的着陆器，你可以乘坐天舟下来，我们没有必要再让猎户座强行降落了。”

    “明白。”麦冬点头，“也就是说我需要在空间站上再等二十天。”

    “对头。”唐跃说，“天舟进入火星轨道之后，我们会让它先与联合空间站进行对接，你可以带着你所需要的一切进入飞船，空间站上多余的物资和你养的那些植物也能一并带下来了……天舟有能力让你们安全落地，而且会精确地落在昆仑站门口，我保证整个过程会非常平稳且安全。”

    “明白。”女孩黑漆漆的眼珠子转了一圈，露出笑意，“不过你昨天晚上才说我今晚可以和你一起吃晚饭，这个承诺不算数了么”

    “当然算数。”唐跃说，“只是要往后推迟二十天了，到时候我们用澳洲龙虾招待你。”

    “看在龙虾的份上……”麦冬哼哼，“这次你放我鸽子，我就原谅你啦。”

    “麦冬小姐。”老猫挪了过来，把唐跃挤开，闲话到此为止，接下来该是正事了。

    “我在，猫先生。”

    “你已经清楚了目前的状况，由于猎户座二号飞船降落计划临时作废，所以我们需要你关闭着陆模式。”老猫交叉着两爪，抵着下巴，正襟危坐，它眼前的显示器上是猎户座的工作状态，八台发动机处于关闭状态，但中央的raptor-05猛禽火箭被标成红色，“地面显示猎户座二号正在进行第二次姿态调整，raptor-05处于脉冲工作状态中。”

    麦冬漂到舷窗边上，透过舷窗往外望。

    此时联合空间站位于火星背面的阴影中，猎户座二号飞船正在进行调姿——老猫设计的降落程序中，在正式进入大气层之前，猎户座需要进行三次姿态调整。

    远远地望过去，猎户座动力模块的猛禽发动机在黑暗中闪烁着淡蓝色的光芒，一闪一闪得像是航标灯，又像是在风中摇



第三百二十二日（2）坍塌的世界
    那一个瞬间，麦冬觉得周身暖洋洋的，仿佛浸泡在温水里，这让她想起了地球上的阳光，火星上从来没有这样的阳光，因为它距离太阳比地球要远得多，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在火星轨道上看太阳，后者只是一个发光的电灯泡，有亮度但是没有热度。

    麦冬靠着舷窗，远远地眺望着黑暗中的金色光芒。

    她忽然笑了笑。

    夕阳终究还是落山了，磅礴的火光落入黑影之下，山峦般的影子在麦冬眼前缓缓升起。

    它迟缓而无声地从麦冬的头顶上掠过，像是一艘忽然降临的外星飞船，又像是一把长长的钝刀，裹挟着不可抵抗的巨大力量，横扫过来，依次切断了空间站的主桁架，太阳能电池板，充气舱，超级大臂，空间站外壳的碎片翻滚着飞散，反射着红色的火光，仿佛大火之上的飞雪。

    那分明是猛烈而惊人的碰撞，但在麦冬眼中仿佛都是慢放的电影镜头，是一部没有声音的默片，真空之中不能传导声音，仿佛也不能传导时间，一切都发生在时间之外。

    时间在这一刻拉得很长，撞击的轰然巨响与震动还在金属桁架上缓慢爬动，核心舱内漂浮的耳机纸笔还在按照惯性飞行，雪白的外壳碎片还在漆黑的背景中飘散，女孩怔然地望着眼前迸发的火焰，火舌沿着白色舱壁的缝隙游走，像蛇一样往里钻，泄露的氧化剂对它们而言就是致命的诱饵，那个蓝色的单词“orion”在火焰中枯黄焦黑——这一切与她只有一窗之隔，女孩的眼中流露出寂寞与悲伤。

    这真是极美的场景，像是大火中坍塌的水晶宫，那是浩瀚又凄美的死亡。

    但她伤心得想哭。

    下一秒，第一声巨响和震动传进了晶体舱，这是主桁架折断造成的，猎户座飞船第一个撞的就是它，飞船的船体像刀那样把空间站切断了，断裂的那部分是空间站右侧的电池组，一截十几米长的桁架带着八块太阳能帆板脱离了空间站，打着旋越飞越远，最后被漆黑的虚空吞没。

    核心舱内的一切都被震了起来，仪表盘和控制面板脱离舱壁，电缆被扯断，女孩眼中细微的泪珠离开了眼眶，在表面张力的作用下聚成球体。

    这个晶莹的水珠沿着惯性穿过核心舱，穿过凌乱的电缆，稿纸和笔记本电脑，被气流扰动，又颤颤巍巍地转了个弯，微风赋予了它一个极小的角动量，所以它旋转着飞向舷窗玻璃。

    透过它望出去，四周的一切都是扭曲的，光线被水珠折射，远方再次爆发的火焰在泪珠上只是一个明亮的环，这个环从泪珠的一个顶点扩张，最后又归于一个顶点，直到它撞碎在玻璃上，轻轻地“啪”地一声，裂成数不清的小水珠。

    它们重新凝聚成小小的球体，在火光中像是金色的珠子。

    接下来更庞大的力量传进核心舱，连金属桁架都在震颤中崩裂，核心舱的舱壁发出尖锐垂死的哀嚎。

    麦冬的身体后退，重重地撞在舱门上，眼前发黑。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翻滚。

    她看到泄露的高压水蒸气在真空低温中凝结，它们凝结成片状的冰晶，闪闪烁烁。

    空间站承受不了这样的撞击，已经解体了，一段残破的舱室从窗外翻滚飞过，麦冬认不出它是哪个舱，直到它与桁架相撞，被拦腰截断。

    有培养箱的碎片散落出来，麦冬才知道那是希望号舱，舱室失压的一瞬间所有的植物就已经被冻死了。

    核心舱又一次被强光照亮。

    麦



第三百二十二日（3）再叫一遍我的名字
    唐跃既不诧异也不惊讶。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情绪都还未涌上来。

    看到电脑显示器上提示“火星空间站已坠毁”后，唐跃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蹲下来猛敲工作站的机箱，他觉得这八成是计算机抽风了，因为两分钟之前他还在和麦冬聊天，那姑娘还抱着毛绒狗一边笑一边打滚呢，怎么画面一跳就告诉自己空间站坠毁了

    这是少看了整整一季吗

    还是有人抽帧了

    “老猫，这破电脑抽了什么风又死机了怎么联络也中断了”唐跃蹲在桌子底下戳机箱，扭过头来，“老猫你过来看……”

    他忽然滞住了。

    老猫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双眼瞪得老大，盯着正在疯狂弹窗报警的显示器，脸上的表情混杂着诧异，震惊和不可思议，那双猫眼中流露出的灰色的绝望让唐跃心中陡然一颤。

    “老猫”

    老猫一动不动，没有作声。

    “老猫……你怎么了你过来看看这台抽风的电脑啊……哈哈……它又在吓唬人了……哈……”唐跃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骤然不安起来，“老猫”

    老猫仍旧不言不语。

    工作站还在发疯似地告警，像是中了病毒，它这辈子弹出的报警窗口都还没今天一天多。

    唐跃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老猫你说句话啊，老猫”

    老猫把脸撇了过去。

    唐跃不再搭理老猫了，他起身猛地抓起耳机，打开通讯系统，全频道呼叫联合空间站，唐跃的手抖得厉害，连续几次都按错了按钮。

    “这……这里是昆仑站，呼叫联合空间站，呼叫联合空间站！听到请回答！”

    “呼叫联合空间站！呼叫阿尔法！呼叫阿尔法！听到请回答！麦冬你能听到我说话么麦冬！麦冬回答我啊！”

    “麦冬！麦冬！”

    老猫缓缓地坐下来，唐跃心急如焚的吼声和电脑尖锐的报警夹杂在一起，但前者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显示器上的“no signal”一下一下地闪烁，猩红色的字母分外刺眼。

    它忽然明白了什么是世事无常的苍凉，现实有时候比戏剧更戏剧化，它和唐跃就好比是当年坐在卡纳维拉尔角的草坪上观看挑战者号发射的观众们，他们兴奋，激动，欢欣鼓舞，为那艘伟大的航天飞机的发射而庆祝高呼，甚至当事故发生时，都还没人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因为悲剧的发生只要一秒，而在这一秒到来之前，没有人会相信悲剧会真正降临。

    唐跃仍然在声嘶力竭地呼叫空间站，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唐跃逐渐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红着眼眶带着哭腔，回应他的只有电脑屏幕上机械的“no signal”。

    “为什么联系不上”唐跃把耳机砸在桌子上，“为什么联系不上”

    “因为空间站坠毁了。”

    “这不可能！”唐跃愤怒地抓住老猫的肩膀，嘶哑着喉咙，“它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坠毁两分钟之前它还一丁点问题都没有！两分钟之前它还一丁点问题都没有！两分钟前！它还一丁点问题都没有！”

    “出问题的不是空间站。”老猫神色黯然，“是猎户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