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帝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一洗万古
孔弘毅不言不语地回了一揖,既没接文一沾的话,也没虚应出另一番客套来。
一旁的陆绍江见状开口道,“是我不好,”他笑道,“以为文翰林与孔公子在前几日的立冬郊祭上已经见过了,这才请了文翰林一同来,不想两位至今不过初晤,是我思虑不周了。”
文一沾笑了笑,直起身,道,“无妨。”说罢,他又与屋内众人一一互道了礼,复朝陆绍江笑道,“多谢陆公子相邀,今日一见圣公后裔,果觉蕴藉风流,器量淹雅,非寻常之人可比也。”
孔弘毅早一路听足了各式赞美,对文一沾的话自然不以为意,因此他只是礼貌性地笑了一笑,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份实则并不匹配的夸赞。
孔弘毅的沉默让陆绍江顿时有些尴尬了起来,他原想从二人的寒暄中找一个台阶儿让文一沾坐上座,而现下孔弘毅的默认却让他不知该如何张口了。
徐知恭笑着开口道,“文翰林谦谨,听说,”他不知是想解了陆绍江的为难,还是单纯不愿见着孔弘毅继续坐上座,“连圣上都曾称赞文翰林为‘张绪风流’呢,这‘蕴藉淹雅’一词,合该用在文翰林身上才是啊。”
文一沾笑道,“不敢,”他看向孔弘毅,进一步赞美道,“这灵和殿前柳,如何比得上那孔孟乡中士呢”
孔弘毅这才开口道,“哪里,”他往侧边稍让了一步,道,“文翰林一经登第,位列魁首,这才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祜。”
陆绍江见状笑道,“怎地文翰林一进来,就都站着说话”他往下退了一步,“是我招待不周,诸位且都快坐罢。”
众人这才依次落座。
周胤微坐在周胤绪身侧,仍旧习惯性地低着头,“难得听文翰林说起蜀地风物,”他浅笑道,“此番还真是沾了孔公子的光了。”
徐知恭笑着接口道,“周二公子难道还能少了获悉琅州风物的文料”他微笑道,“旁的不提,见存兄不是刚刚从琅州归来吗”
周胤绪扯了下嘴角,伸手拿过盖碗作势喝茶。
文一沾笑道,“琅州不比定襄,蜀中虽多长物,但论起集天下之奇珍,何地能及定襄呢”
孔弘毅听出文一沾是在借机捧陆绍江献石的场,心中不免有些不屑,又暗想,这东郡文魁也不过是那等见风使舵,迎奉趋谄的俗生,真是好没意思。
陆绍江热络地笑道,“文翰林就是太过谦逊。”
文一沾浅笑道,“孔公子在侧,我就是想骄奢,也不得不想一想孔圣人的教诲啊。”
徐知温淡笑着开口道,“原来如此。”他似作感叹道,“我还以为文翰林先前提及‘孔孟乡中士’,是意在倾慕衍圣公府的鼎奢风光呢。”
文一沾笑了笑,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陆绍江接过了话头,状似随意地玩笑道,“这怎么说孔公子若非圣公府中郎,在座又有何人能论‘孔孟之乡’语呢”
孔弘毅一怔,脱口奇道,“为何不能”
文一沾笑了笑,道,“商贾卑语,不值一提。”
文氏世代经商,文一沾又是一贯的温和,因此他鄙陋商贾,众人皆一笑了之,连陆绍江都跟着笑了,“是了,是了,都是些不上台面的顽笑话儿,说出来怕污了孔公子的清听。”
孔弘毅道,“微言大义,如何不能入耳”
陆绍江去看文一沾,文一沾会意笑道,“我也是在家时听家兄说起,”他浅笑道,“这寻常铺柜做生意,若遇上鲁州来客,倘或其人不姓‘孔孟’,便一定不能将‘孔孟之乡’当作恭维话来讲。”
孔弘毅怔忡道,“为何”
陆绍江笑着接口道,“鲁州唯有‘曲阜孔’、‘邹城孟’堪称世家大族,其余诸姓,不过‘孔孟’二家的隶仆而已。然商贾俗语中有‘来来宾者皆贵客’之句,设若彼客者不姓孔孟而名之孔孟,岂不等同于当面排揎了人祖宗”
孔弘毅十分克制地笑了一下,眉目间不觉流露出了三分得色,“我竟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儿。”
周胤绪咽了口茶,道,“孔公子可要听仔细了,”他半似玩笑地开口道,“这‘商贾俗俚’也是大有学问啊。”
孔弘毅对周胤绪和文家的纠葛枝节不甚知晓,闻言只是礼貌道,“是啊,《易经》中云:‘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商贾’为《周礼》所载之‘万民九职’之一,儒者君子自应细细了解其中道理。”
周胤绪笑道,“孔公子说得是,文氏富致天下,经商的道理自是比旁的商贾更多一些。”
陆绍江很有吴侬腔调地“哎哊”了一记,笑着打趣道,“‘多乎哉不多也’。”
众人皆笑。
周胤微低着头掩口而笑,“说到‘不试故艺’,在座何人能比过徐大公子去呢”
徐知温笑了一声,道,“孔公子尚且在座,”他淡笑道,“周二公子怎地就排揎起人先祖来了”
周胤微低着头,“孔公子听儒者引《论语》中句,理应欣喜不已,如何
第四百二十一章 掌眼文玩
徐知温笑道,“淮长兄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周胤绪亦笑道,“我说陆公子怎地如此热情地邀约圣公后裔,原来是相中了孔公子的鉴古之能啊。”
孔弘毅反怔道,“陆公子为何以为我善于鉴古”
陆绍江笑道,“我听说衍圣公府有一条规矩,凡府中所有物事,一应承袭圣人所用;凡是先祖所留之物,皆须悉心保存,少一件不行,多一件不添。故此推想,孔公子在曲阜时,素日的吃穿用度,理应皆是东周以来的各朝珍品罢”
孔弘毅眉头一扬,半是得意地谦虚道,“规矩虽然如此,实则也没有这般浮阔,”他说着,不由想起了孔弘矜的话,又加了一句,道,“圣公还是主张节俭的。”
陆绍江笑道,“商贾铺张才叫浮阔,”他浅笑道,“这千年‘阙里世家’用些奇珍异宝,不过是祖上传下的规矩罢了。”
孔弘毅被夸得有些飘飘然起来,嘴上仍道,“即便如此,”他迟疑道,“我也实在比不上古董行里积年的掌眼啊。”
陆绍江笑道,“不,孔公子应比专精此道的掌眼更胜一筹。”
孔弘毅奇道,“为何”
陆绍江笑着解释道,“古董行里的掌眼虽精明,但来去看得都是真假不明的次等货,看得多了,就是再有历练的老手,也未免有被做工蒙蔽而失察的时候,可是孔公子却不同,”他笑得发腻,“生来所见,皆是异宝,自然只会鉴真,不会辨假,比那些自作聪明的行行子不知高明多少呢。”
周胤微微笑着接口道,“是啊,听闻孔府宅厅奢华无比,只恨缘来不得一见呢。”
孔弘毅作势笑道,“哦”他装模作样地客气道,“我却觉得周太师府上也是毫不逊色呢。”
一旁的周胤绪抿了口茶,笑着细细道,“我听说,孔府中庭放的是秦武烈王举过的龙文赤鼎,厅内摆的是卫伯玉醉酒时叩过的晋胡床,壁上挂的是南朝乐昌公主碎过的扑翠凤凰镜,书桌上摆的是五代时冯可道雕板印刷的《尚书精义》,饭几上布的是蔡元长当权时宋徽宗祝寿用的宋宫碧玉碗,”他微笑道,“如此种种,不胜枚举,太师府如何比得”
孔弘毅笑着摆手道,“岂敢,岂敢,都是外头传得夸张,曲阜中倒没有太师府比不得圣公府的说法儿。”
在座众人不约而同地交换了几个眼色,最终还是陆绍江开了口,半似玩笑地道,“周大公子真是的,好好的下元节,怎地专挑了前朝将亡未亡时的掌故来说与孔公子,要让旁人听去了,还以为是我这做东的不体贴呢。”
孔弘毅哈哈一笑,道,“无妨,一物之于古董,皆是亡国所留,此为我家先祖遗风,周大公子如何能轻易避得开去若当真细较起这工夫来,岂非连我家‘三孔’也提不得了陆公子莫慌,别说是我一个晚辈,就是圣公在这儿,亦是断断不会同周大公子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
徐知温闻言笑了笑,暗道,这孔道远虽然为人跋扈,但到底是个爽快人,也算能配得上衍圣公府的历朝荣耀罢。
周胤绪笑了一下,道,“孔公子果然是名门贵子,不比有些窄肚肠儿的,连一地风物都要较出个高低上下来,可是恼人呢。”
文一沾看了周胤绪一眼,转而对陆绍江笑道,“陆公子可听见了就是献上了宝物,请教人掌眼,也万万不可有意争个高低去。”
周胤微暗暗扬起了嘴角,就听陆绍江笑应道,“晓得,晓得,”他站起身,朝门口立着的小厮轻轻拍了三记手,复坐下道,“这一样东西,原本就是‘美中不足’,我还怕入不了孔公子的眼呢,如何敢争高低”
陆绍江话音甫落,便有一美婢从门外袅娜着款款而入,她手中捧着一樽胆瓶,瓶中斜插着一连修剪齐整的梅枝,令人一见,就有遵雅隽流之感
第四百二十一章注释
1 陆绍江说的孔府规矩
《孔府内宅轶事》:孔府有个祖传的习惯,就是所用物件都是祖宗传下来的。
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一件不能少,新的东西一件不能添。
就拿忠恕堂这一个厅堂来说,室内摆设一百三十多件,如镀金花盆、古铜罐、玉花篮、小铜鼎、古铜鼎、昌黎集博古灯、沉香凤凰山、古铜穿衣镜、玉镜、自鸣钟、玉片钟、大理石方几、檀香笔筒、六棱宫灯、竹根狮子、琴桌、罗汉塌、小片金炉、碧玉碗、霁红瓷瓶、御赐书、多宝阁、玉鱼龙花插、珊瑚盆、流苏灯、汉扁瓶、景泰瓷鼎、硬木刻花脚榻、玉香亭、御制诗文集、御批历代通鉴辑览、尚书精义、行宫图、八大家字帖、蒋廷锡条山、山水高挂达、唐寅山水等等。
这些东西都是多少代就摆在这里,不论大小,一件不能随意挪动,也不能随意添置新的用具。
但民国以后,毕竟也随着社会进展有所变化,后来在孔府里也添置了玻璃穿衣镜。
孔府以外的人家有一面玻璃镜子,是很平常的事,可是在孔府,不照古铜镜子,而照玻璃镜子,却好像是一次了不起的革新。
2 “秦武烈王举过的龙文赤鼎”
《史记》:十八年,秦武王与孟说举龙文赤鼎,绝膑而死。
赵王使代相赵固迎公子稷於燕,送归,立为秦王,是为昭王。
3 “卫伯玉醉酒时叩过的晋胡床”
晋惠帝司马衷还是太子的时候,大臣们都认为他淳朴天真、不堪重任。
卫瓘想上陈晋武帝废太子,但每次都不敢说此事。
后来有一次,晋武帝司马炎在陵云台摆宴,卫瓘假装醉酒,跪在武帝床前说:“臣有事想要说。”
晋武帝问:“你想说什么呢”
卫瓘欲言又止,犹豫了三次也没说出来,最后只能用手叩了叩晋武帝坐着的胡床,道:“这个座位可惜了!”
晋武帝知道了他的意思,但他不欲废太子,于是回道:“你真的喝醉了吧”
从此以后,卫瓘没有再提起过此事。
贾后因为这件事对卫瓘怀恨在心。
《晋书》:惠帝之为太子也,朝臣咸谓纯质,不能亲政事。
瓘每欲陈启废之,而未敢发。
后会宴陵云台,瓘托醉,因跪帝床前曰:“臣欲有所启。”
帝曰:“公所言何耶”
瓘欲言而止者三,因以手抚床曰:“此座可惜!”
帝意乃悟,因谬曰:“公真大醉耶”
瓘于此不复有言。
后由是怨瓘。
4 “南朝乐昌公主碎过的扑翠凤凰镜”
《太平广记》: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叔宝之妹,封乐昌公主,才色冠绝。
时陈政方乱,德言知不相保,谓其妻曰:“以君之容,国亡必入权豪之家,倘情缘未断,犹冀相见,宜有以信之。”
乃破一镜,人执其半。
约曰:“他日必以正月望日卖於都市,我当在,即以是日访之。”
及陈亡,其妻果入杨素之家。
德言遂以正月望日访於都市,有苍头卖半镜者,大高其价,人皆笑之。
德言直引至其居,出半镜以合之。
仍题诗曰:“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姮娥影,空余明月辉。”
陈氏得诗,涕泣不食,素知之,还其妻,仍厚遗之。
与德
第四百二十二章 铮铮无香
徐知温浅笑道,“旁人不敢说,孔公子却是一定能‘名留国史’的。”
孔弘毅心下愈发得意,口中却道,“圣公才能名留国史,我么,还不如文翰林,”他看向文一沾,像是要把刚刚坐不着上座的那点子小小不快找补回来似的,“文翰林将来,是笃定要进《文苑传》的呢。”
文一沾笑笑,并不接话。
陆绍江忙笑道,“好端端的在鉴古,怎地忽就说起‘身后名’来了”
周胤微低着头微笑道,“陆公子这还听不出来么徐大公子是瞧不上这胆瓶,还等着陆公子端出‘季鹰杯’来呢。”
徐知温笑了一下,还未及开口,就听徐知恭半似玩笑地回道,“纵使家兄瞧不上,也比周二公子瞧也不瞧一眼得好。”
周胤微慢条斯理地笑道,“看不看有什么要紧圣公后裔阅宝无数,孔公子都说了七分真,世上难道还有人能反说八分假不成”
徐知温淡笑着开口道,“顾明诚倒能说八分假,只是淮长兄请不来他,周二公子若想听人说真假,不如自去元昊国造谒,何必要同这区区一胆瓶过不去呢”
文一沾这时开口道,“周二公子是不愿见这‘美中不足’罢,”他一面说着,一面又打量了那胆瓶一番,道,“这瓶身缺口的确甚是殊异,配着这瓶中的一截枯梅枝,倒别有一番风味。”
周胤绪看了那胆瓶一眼,亦道,“听说江南的梅花开得最盛,陆公子为何偏以枯梅佐瓶”
周胤微依然低着头,“大约是陆公子怕旁人窄肚肠儿,说他以盛梅插瓶,是在有意彰显江南水土丰美罢”
陆绍江笑道,“周公子多心,这不过是我去岁锻的一株铁梅,”他大笑道,“以无香之梅配有缺之瓶,岂不风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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