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帝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一洗万古
彭平康笑道,“我叫你去拿八柄,却没叫你撑八柄,究竟撑几把,得听孟抚台开口,你替他拿什么主意啊将伞拿来就是了。”
司兵参军赶紧应了下来,小跑去后头吩咐拿伞。
彭平康立在原地等伞时,不由又放眼朝孟宁昂看去,远远地打量起来。
孟宁昂既没有拿公文,也没有径直到营地门口喊人,而是正背着日光仰起了头,像是对着琅州一碧如洗的天空出了神似的。
彭平康看着这一幕,不由心道,难道此人畏光
少顷,司兵参军带了人拿着八柄伞回来了,彭平康这才迈动脚步,带着人朝孟宁昂的方向走去。
走得离人稍近时,彭平康身后的司兵参军低声咕哝了一句,“还是周大人好伺候。”
彭平康扬了扬嘴角,接着回身瞪了司兵参军一眼,“别多嘴。”
司兵参军噤了声。
孟宁昂见到彭平康一行人“兴师动众”地出来相迎也不推拒,只是按礼制与彭平康互相见了礼,又互道了官职名姓。
当孟宁昂说完自己的巡抚职责,要动手去拿公文时,彭平康偏过头,朝司兵参军使了一个眼色。
司兵参军果然一句话都不多问地让身后的卫士将手中的伞都撑了起来。
待孟宁昂拿着公文回过身,见了这阵仗,显然是吃了一惊,“彭都督这是何意”
彭平康上前一步,貌似恭敬道,“孟抚台受命来巡,我广德军自当以礼奉之。”
孟宁昂回礼道,“不敢。”他直起身,“虽说‘天子之以黄,庶僚通用青’,但‘青凉伞’乃为亲王宰相仪制,我如何能用”
彭平康道,“孟抚台蒙皇恩为敕,如何用不得‘青盖’”他微笑道,“倒不是我有心逾制让孟抚台难堪,只是我见孟抚台,如见鸾鹄在庭,又听闻孟抚台是一向得秦庭朗镜、金断觿决,便擅自替孟抚台将‘青凉伞’打起来了,孟抚台可别嫌我乔龙画虎啊。”
孟宁昂微笑道,“彭都督噀玉喷珠,弸中彪外,犹如南金东箭,是徐国公都称赞不已的栋梁之材,现下待我却这般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旁人若见了,定觉得闳侈不经,不免就会以为我浞訾栗斯、妄尊自大呢。”
彭平康笑道,“怎会孟抚台沅芷澧兰之名在外已久,又深得圣上器重,众人待孟抚台,自然就更尊重些。”他微笑道,“孟抚台别笑我多疑,只是,若是别处的都督们都撑了‘青凉伞’出来,而就单我广德军不打,岂不是……”
孟宁昂立刻接口道,“但若是别处的都督们都不打
第二百四十八章 反唇相讥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吃席的屋门槛儿前。
彭平康上前一步,替孟宁昂推开了门,笑道,“这房中即有‘好颜色’,孟抚台进去一瞧便知。”
孟宁昂停住了脚步,微笑道,“果真”他似半开玩笑道,“别是彭都督设了个陷儿,有意哄我罢”
彭平康笑道,“有陷儿也是我与孟抚台一齐跳,孟抚台有何可惧”
孟宁昂听到“惧”这个字,神色微变,面儿上却依旧挂着笑,朝彭平康点了一下头,便抬脚走了进去。
屋内席酒具备,裹着一点儿清新的花香,端的是一派沁人心脾。
彭平康落后孟宁昂小半步,待孟宁昂迈步时,朝跟在两人后头的司兵参军使了个眼色,司兵参军收到彭平康的眼风,微微点了一下头,带着随从卫士退下了。
孟宁昂进屋后先扫视了一圈屋内布置,他并不落座,反负手站着,整个人的姿态看上去比方才下马时还要高上一分,“彭都督说得‘好颜色’在哪儿呢”
彭平康笑了笑,抬手戏谑似地指了指搁在屋角上的一盆精心修剪过的移植菊花,“就在这儿呢。”他收回手,“孟抚台是定襄人,必定闻不惯这琅州的熏香,因此,我特遣人栽了株早秋的菊花过来,以添雅趣儿。”
孟宁昂顺着彭平康手指的方向看去,笑着悠悠道,“这份雅趣儿添得可不合时宜呀。”
彭平康微笑道,“为何”
孟宁昂亦微笑道,“这花香是香,但绽得太早,又开得太盛,实在‘招蜂引蝶’呀。”
彭平康笑道,“哪里来的‘蜂蝶’”
孟宁昂伸手指了一下彭平康,又回手作势点了点自己,笑道,“你我难道不是‘狂蜂浪蝶’”
彭平康心下一哂,见这孟宁昂似那等轻浮浪荡之徒,语气中便不自觉地带了一点儿轻视,“有道是,‘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孟抚台既不爱这菊花,我便着人将花撤了罢。”
孟宁昂没答话,而是缓缓地朝那盆花走了过去,待走到花跟前,他伸出手,抚了抚柔嫩的花瓣,道,“彭都督有心移栽,又精心修剪,若听了我一个词儿就撤了下去,岂不是白白拂了彭都督的好意了”
彭平康道,“不过一株花罢了,我实心的好意……”
孟宁昂蓦地接口道,“这瑁梁的花确实是美,倒是没有辜负昔年杜子美的那一句‘花重锦官城’呢。”
彭平康眯了眯眼,孟宁昂的话说得没头没脑的,听上去却像另有所指,他不愿开口追问,怕掉进孟宁昂设好的话套子里。
孟宁昂抚着花瓣儿,似语带赞叹道,“有道是,‘轻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这花的风韵情致,却让我忆起一位故人来。”
彭平康一怔,心中立刻警觉了起来,他依然没开口追问,只是径直走到桌旁,替孟宁昂斟起了酒来。
孟宁昂背着身,耳边只听得彭平康斟酒时淅沥沥的响动,半响都没闻得一句追问,他沉默了片刻,自顾自地就把话接了下去,“是与我同届应举的一位故友,我曾受邀去他家中作客,偶然见得他的一位小女,心生倾慕……”
彭平康放下酒壶,不咸不淡地接口道,“孟抚台蒙负皇恩,受命来访,理应致力公务才是,这谈风弄月……”
第二百四十九章 收贷关窍
瑁梁府衙。
“……其实,”周胤绪搁下茶碗,看向宋圣哲道,“我挺佩服两位大人的气量的。”
宋圣哲正在看公文,闻言先“嗯”了一声,顿了两秒才抬起头来,朝周胤绪友善一笑,“周大人何出此言”
周胤绪道,“前两日彭大人在牌桌上那样损人,却不见两位大人动气啊。”
宋圣哲笑了一记,又低下头去看公文,“彭大人呐,一贯就是这样说话的,”他顿了顿,道,“周大人年少气盛都不与他生气,我和范大人,自然更不会置气了。”
周胤绪微笑道,“彭大人损的不是我,我当然不会生气。”
宋圣哲复抬起头来,微笑着看着周胤绪。
周胤绪又道,“另外,两位大人还答应了让彭大人‘正粟充足’,真可谓是难得的‘好气度’了。”
宋圣哲玩味道,“我和范大人本就无权去管广德军,这许不许‘正粟充足’,又有什么分别呢”
周胤绪一怔,又听宋圣哲道,“再者,如今新令初下,又正值抚台来访,若是这广德军缺衣少食,不说彭大人脸上过不去,万一这位抚台大人一时起了怜士恤军之心,往圣上跟前参上一本,我和范大人又能落得什么好呢”
周胤绪听得云里雾里,“可方才宋大人不是说,两位大人管不着广德军的事儿吗”
宋圣哲笑道,“对啊,我们管不着广德军,彭大人也无权来管我们府衙的公务。”
周胤绪疑惑道,“那彭大人所主张的‘军储赈贷’之策,究竟该归谁来管呢”
宋圣哲的笑容中带了一丝微妙的狡黠,“这却要分两头来说了。”
周胤绪追问道,“哪两头”
宋圣哲道,“这‘军储放贷’,拿的是它广德军自己的军饷去放,自然是彭大人该负责的事;但这‘军储收贷’,”他笑了笑,“经手的人可却多了。”
周胤绪想了想,问道,“‘经手的人’难不成,是指各乡县的‘胥吏’”
宋圣哲摇了摇头,微笑道,“非也。”
周胤绪更加疑惑了,“那是”
宋圣哲微微笑道,“是各乡县的县官。”他看着周胤绪依旧疑惑的神情,进一步笑着解释道,“昔年彭大人新官上任,见军饷周转不济,特特花了两个月的时间让手下人走访乡里,一一拜会各乡县官,这才有了今时今日‘军储赈贷’的定例。”
周胤绪一听就知道事情不简单,“既然彭大人能通过拜会县官而布下如此定例,那为何前些日子征民夫时,两位大人还要亲自下乡督点庶务呢”
宋圣哲笑道,“这便是彭大人的精明之处了。”
周胤绪问道,“宋大人此言何意”
宋圣哲浅笑道,“彭大人的‘军储赈贷’,是以小利诱之,而取大利。这乡间事务,向来都是一笔糊涂账,全仰仗于当职胥吏的管理,县官可伸手的地方,从来都不在乡里。”
“无他,全因乡县往下的胥吏抱成一团,且皆是代代相传的世职袭承,端的是水泼不入、针插不进。即使偶有想有所作为的县官上任,但手上无财,兼之手下无人,想收了胥吏在乡里铺的那摊儿,又谈何容易”
周胤绪奇道,“既为得一乡一县之‘父母’,如何会无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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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儒生通病
周胤绪微微偏过了头,就听宋圣哲继续笑道,“顶顶要紧的一点是,彭大人实在是一位君子。”他认真道,“得儒学之精髓而不拘泥于迂腐陈章,这样的君子来作地方官,实在难得。”
周胤绪笑道,“科举出身的士林皆为儒生君子,做地方官也属寻常事,这却有什么难得呢”
宋圣哲亦笑道,“像你我这样的地方官自然好做,但如彭大人一般,要从乡民头上抠利钱的官儿却实在不易做。”
周胤绪闻言便笑,“宋大人又在打趣儿了,用什么字不好,偏偏用个‘抠’字。”
宋圣哲微笑道,“那依周大人说,该用哪个字呢”
周胤绪笑道,“依我说,该用个‘捞’字,”他抿嘴笑了一记,“取一个‘往油锅里捞钱花’的意思。”
宋圣哲掩口笑了起来,“哎呦,周大人可是促狭。”
周胤绪抿嘴笑道,“宋大人可比我促狭。”
宋圣哲放下了手,面带笑意道,“我哪里促狭我用这‘抠’字儿,是敬佩彭大人敢往一群烂泥坑里的癞皮鼠嘴里抠食儿,这‘抠’的功夫可比‘捞’深刻多了。”
周胤绪一怔,他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比喻,一时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宋圣哲似笑非笑地继续道,“这鼠儿虽比其他‘牲畜’更机敏些,但究竟不如人循理。何况这烂泥坑的里的鼠儿最是碰不得,真大张旗鼓地拿着叉子下去,难保不被咬上一口。”宋圣哲此时的语气听着有点儿令人毛骨悚然,“周大人且想,这乡间鼠儿又脏又臭,浑身烂泥,连每根毛发里都钻了虱子,保不齐还染了疫病,莫说是彭大人这样清清白白的君子,就是一个干干净净的读书人被那鼠儿咬了,也是凶多吉少啊。”
周胤绪应道,“是啊,上邶州原来的那一位……就是现成的例子啊。”
宋圣哲笑道,“对,因此我才说彭大人可贵,”他意味深长道,“我初来琅州时,范大人同我说过这样一句话,‘恶虎相搏易,癞鼠分衡难’,彭大人能做到现在这地步,已是竭尽心力。莫说如今来一抚台,就是来日圣上亲自问起,我和范大人,也是要为彭大人分辨几句的。”
周胤绪扬起了眉,“宋大人这话说得,是拿我比那泥坑里的癞皮鼠儿了”
宋圣哲忙摆手道,“不敢,不敢,”他笑道,“只是方才听周大人说觉得彭大人说话损,我才有这么些话,周大人若以为我说得无理,不听也罢。”
周胤绪微笑道,“我若不听,岂非便成了宋大人口中的‘愚儒’了”
宋圣哲“哟”了一声,道,“这‘愚儒’二字可不吉利,周大人不可轻易言之。”
周胤绪道,“有什么不吉利的”
宋圣哲微笑道,“昔年汉武帝因惩愚儒狄山,擢其为边塞守鄣,不过月余即遭匈奴斩头而去,可不是不吉利么”
周胤绪似半开玩笑道,“我明白了,宋大人同我说了这会儿子的话,是怕我重蹈昔年狄山守鄣之覆辙啊。”
宋圣哲笑道,“我只是觉得,周大人不必急于为我和范大人‘打抱不平’。”说罢,他抿了抿唇,道,“即使周大人有心,也不应在这时出头。”
周胤绪微笑道,“也算不上什么‘打抱不平’,我是看彭大人说话那样损,怕有一天,彭大人冷不丁地就将损人变成了伤人,那……”
宋圣哲立刻接口道,“周大人多虑了,依我与彭大人的共事经验来看,彭大人轻易并不伤人,顶多……”他微笑道,“也就遣手下人捏死过几只难缠的癞皮鼠儿罢。”
周胤绪闻言不由微微一凛,“是么”
宋圣哲观察着周胤绪的神情,又微笑道,“彭大人一向是爱惜羽毛之人,若不是有几只鼠儿特别碍人,彭大人是断断不肯沾手的呢。”
周胤绪强笑道,“对,这是儒生的通病之一。”
宋圣哲笑着问道,“周大人说得是什么病怎么我却没听过这说法儿”
周胤绪轻咳一声,道,“怕脏。”他顿了顿,补充道,“家父曾说,儒生的通病之一,就是怕脏。”
宋圣哲笑了起来,“是啊,这毛病的确恼人,尤其,”他淡笑道,“这做官就不能太讲究干净。”
周胤绪道,“是啊,圣人尝言:‘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其言如是哉。”他语带感慨道,“若是那纪经略使能早些晓得这个道理,就不会……”
宋圣哲道,“纪鹏飞的错处并不在这儿,”他淡淡道,“纪鹏飞的问题在于,他错将‘牲畜’看作了‘人’,又错将‘人’看作了‘牲畜’。”
宋圣哲的这句话让周胤绪觉得极不舒服,类似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在周胤绪第一次见彭平康的时候也出现过——就是彭平康说可以随意打杀胥吏的那一刻。
宋圣哲好像没注意到周胤绪的不适,笑眯眯地进一步解释道,“‘牲畜’头脑简单,只顾眼前吃喝痛快,却极其冷酷残忍,遇到挡道儿的‘人’了,才不听什么大局道理,一口咬断‘人’颈便是。”
“而‘人’呢,虽然看上去复杂多变,冷静自持,但终究有‘纲常律法’这四字镇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行那‘伤人’下策。”宋圣哲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了周胤绪,“既然周大人现已着手参与料理琅州赋税,我便再同周大人多一句嘴:若要做一个能管控乡里的地方官,旁的错个一点儿半点儿都不打紧,那些不过都是小节,但这‘人畜之分’,却是万万不能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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