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宅故梦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绥曳
碧凝抬首而视,正对上一双狭长凤眸。陆笵一身墨蓝薄昵风衣,虽是便装亦不改挺拔仪容。
“被人踩坏了。”他指尖拂去表面沾染的尘埃,却见裂痕爬过,里边指针亦已经错位。
碧凝不作声,只伸手去拿怀表,眼底是一闪而逝的哀伤。
陆笵将怀表放入她手中,目光捕捉到她的异样,启唇道:“租界里不少洋人开的钟表店,不难修好。”
“谢谢陆先生,我想不必修了。”蔷薇镂金的表盖合上,看不出里头任何痕迹,碧凝的嗓音很轻。
单薄如世上事,大抵冥冥之中自有因果。有时人力所能企及的,不过是无可把捉的记忆,因为时间淌过太久,甚至分不清倾注了多少想象的印记。
几步开外便是安泰银行,碧凝已经看到了那行窄窄的标牌。相比其他的商铺银号,委实过于低调。
稍一挪动步子,左脚踝处传来惊心的疼痛。碧凝毫无防备地轻呼一声,当下有些难以站稳。
“不要乱动。”陆笵扶住她的手臂,沉声道。
碧凝颔首:“应该是扭到了。”
“江富城。”陆笵淡淡开口。
旁边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转过身来,穿着一身格纹背带裤,倒与平日里大有不同。姚碧凝不由轻笑,眉眼霎时生动。
“陆长官。”江富城正了正领口的礼结,又见碧凝浅笑模样,耳根微红,“姚小姐,我也是头一回穿成这样。”
“你继续待在这里,一切照常。”陆笵打量他一眼,唇角不由微勾,轻咳一声接着道,“我送姚小姐去医院。”
陆笵驾车极为平稳,碧凝坐在车厢中,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颠簸。
行人建筑一点点倒退,她忽然想起庄生梦蝶的旧典,有时这动静只觉全在心间。她望着陆笵端坐的背影,许多问题不知如何开口。
“想说什么”陆笵从后视镜中瞥见她欲言又止的神情,“不妨直言。”
在安泰银行附近遇见陆笵与江富城,且是这样的装束,让碧凝不得不产生联想。她几乎已经可以做出判断,先前她看到的报纸照片上的人,必然是宋妈。而安泰银行,与镇守府之间确然有着联系。
如此看来,便不难解释霍华德得到的承诺了,镇守府所能给予的条件,不能简单以业内的情况衡量。
“陆先生,我之前从报上看到了安泰银行剪彩的相片。”碧凝垂眸开口,“里面有个人像是宋妈。”
“你没有认错。”陆笵转了个弯,接着道,“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今日霍华德拒绝了民丰,因为有一家银行不计后果地拉拢。”碧凝顿了顿,续言,“正是安泰。”
“你的推测严谨。”陆笵语调平常,没有什么波动,“但却指向了一条错误的结论。”
碧凝闻人前语,本以为印证了自己的想法,却被后话弄得不明所以:“错误的结论按照这种种迹象来看,确实如此。”
“我不止一次提醒过你。”陆笵踩下刹车,“依靠眼睛并不足够得到真相。”
车子停在一家私人诊所门前,这是一条巷弄里
第四十五章 明月玦(5)
每一个字,都听得碧凝心惊肉跳。那白帘布后躺着的岳忠,是从怎样的刀山火海里,奋力拼逃,才堪堪捡回一条命来。
“岳忠已经算是幸运的。多少码头工人扛不住毒打,连年受着劳苦的硬气汉子,都寻了墙一头撞死。”陆笵眸光隐忍,像一只暗夜里的豹,“千虑一失,却是算不准他们的良知。”
而那恨毒了所有可能走漏风声的人,且能够如此大刀阔斧进行清洗的始作俑者,已经不言而喻。
碧凝不愿意去相信,可由不得她选择,像有一条潮湿的绳索,勒得她喘不过气来。真正令她感到恐惧的不是非人的手段,而是这手段究竟是为了什么。
折磨之下尽是罪恶,拨开那血腥迷雾,底下仍旧是腐烂肮脏的泥潭。这是一座不见天日的地狱,阴暗堕落,只能一层层下坠,而永远没有生机。
这座地狱里尖厉的魑魅魍魉,那生吞活剥下人肉白骨的魔鬼,却是面目光鲜的百年望族,在沪上声名震耳的——乔家。
“你们知道宝儿吗”索菲娅开口问,“那必定是他所牵挂的,如果能够让宝儿来,或许可以醒得更快。”
“宝儿是岳忠的女儿。”碧凝尚未从惶惑中回过神来,声音仍有些细微的颤抖,“我知道她在哪里。”
“不行。岳忠受伤落水,那边近来势必不会放松搜寻。”陆笵阻止了这个提议,“岳忠既然已经将宝儿安置好,眼下不要有任何举动。”
碧凝的脚踝已经上过药,此时高跟皮鞋自然不能再穿。她犹豫着不知该如何起身,陆笵却伏下身子,留给她一道背影:“上来。”
他的嗓音清澈,利落得没有夹杂任何感情。碧凝素来接受西式学堂的教育,并没有多少男女授受不亲的忸怩。可是她仍然不免一赧,迟迟没有动作:“我其实可以走,只要左脚不用力。”
“军营里不是没有负重前行,你比沙袋还要轻些。”陆笵淡淡开口,倒让碧凝觉得是自己顾虑了。
他的背脊宽阔,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有力。隔着衣料,碧凝却仍能够清晰感受到他的体温。她伏在背上,忽然想起了幼时趴在父亲肩头的情景。
那时她惯会娇气,吵闹着要逛街市,却走不了几步路便嚷累。姚秉怀总是极有耐心地蹲下身子,任她一脸恣意地爬上肩头,昂贵的衣料被孩童的小手揪出沾了糕点屑的褶皱。彼时母亲还在,她嗓音温柔,带着几分北地的清爽。
从诊室到车子的路程很短,却足够碧凝的思绪飘忽游弋,穿梭日日夜夜的光景。
车厢落座,陆笵并没有立即发动车子。他双手搁于方向盘上,目光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巷弄夹道的新绿。这里人烟俱寂,枝条于风中摇曳。
正当碧凝疑惑于这静默之时,车子已然缓缓开动。
她低头望着衣摆上盛放的芍药,有许多疑问萦绕着,比苏绣的针脚更为繁复。
“陆先生,关于安泰银行,我还是不太明白。”碧凝声音很轻,落在一片空宕的静谧里,如一粒沙没入深海。
许久没有回应,她以为陆笵不打算作答,却听人问道:“记得福缘巷么”
怎么能不记得那样销金银噬白骨的地界儿,明是成片青瓦红墙,暗是满堂虫丝蜘网。前人写什么志怪传奇,这便是现成一出灵艳经幡。
可是福缘巷与安泰银行之间,有何联系呢电光火石的一瞬,灵台洞明。那每日流水的账目,势必需要一个出口,完美地避人耳目。
但有些事情还是解释不通。如果说陆笵与江富城是寻到了踪迹,暗自注视着安泰银行;那么它剪彩之时,宋妈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呢
“可是剪彩那一日,宋妈的出现难道是巧合吗抑或是先见之明”碧凝抬眸,望向陆笵的背影。
 
第四十六章 明月玦(6)
面前的乔舒易干净疏朗,白茶花在身后簇簇绽放。碧凝只一眼,便瞧出他不过几日,就清瘦了一圈。
她望着他,如望一轮皎洁明月,被云岚笼上一层轻薄的纱。
“我来。”乔舒易走上前,从晓薇手中搀过碧凝,“怎么弄成这样,疼吗”
“不小心扭了一下,没什么事。”碧凝轻声开口,她的嗓音却夹杂着哽咽,不知是何时红了眼眶。
葡萄架下,藤椅沐浴在阳光里。棕褐色枝蔓缠绕着,还没有到返青的时节。一切如斯静好,碧凝却觉此时此刻,她的身心都一样狼狈。
几日的逃避不曾让她的心冷下半分,即便为自己覆上重重铁铠,当重新见到乔舒易的那一刻,已然丢盔弃甲。
“碧凝,你预备就这么一直躲着我么”乔舒易温和启唇,眸子凝视着她。
碧凝不愿去看他的眼睛,视线移到近旁玉茗之上:“我没有别的选择。”
“怎么没有那天的事情我都知晓了。”乔舒易轻叹一声,素色衣角在风中微动,“我从未想过要辜负你。”
“可是你应当清楚眼下的处境,二舅舅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碧凝长睫微颤,心有千钧之重,说出来却极为轻悄。
“碧凝,那只是晴子的提议。”乔舒易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干燥温烫,“凭借乔家的根基,都会过去的。”
“乔家或许能够挺过去,可是舒易,那么你呢”碧凝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温度,像贪恋着南方吹来的一缕风,直觉它很快就要溜走。
他所要面对的,不仅是海关的仕途、个人的名誉,还有来自乔望骐的取而代之的野心。即便他置家族利益于不顾,未来荆棘遍布没有一丝光亮的路途,又真的能够坦然受之吗
“既然当初是我自己选择反抗,所有的后果自当一力承受。真相总会有大白于众的那一日,与东瀛人虚与委蛇必然不会是长久之计。”乔舒易语声坚定,他只等碧凝回答,“你愿意和我一起等待吗”
碧凝多想做出肯定的回答,但是舌尖却仿佛缠绕了一个死结,久久不能开口。
有些真相,只能够沉湎在时间里了。她将那些关于烟土的零碎片段拼凑起来,一幕幕自脑海中掠过。
这是乔家不可说的秘密,恐怕连乔舒易都不曾全部知晓。那并不是简单的妥协,而是一种各取所需的合作,背后的利益交错纵横,已然密不可分。
“我不愿意看着你放弃这难得的转机,晴子一片苦心莫要辜负。”碧凝不是没有觉察,自停职令下,乔舒易眼底的光彩便倏忽黯淡。如同折断的修竹。
连她也不能肯定,如今他可以置前程于不顾,往后的坎坷波折里,是否会不改初衷呢他终将为这一切而抱憾,即便历经重重困苦等来光明,亦是消耗掉了一身意气。
“为什么”乔舒易指尖松动,霎时怔然,“你就不肯信我么”
她当然相信他,毫无保留。她相信他将会拥有似锦前途,一直保有内心的坚持。只有站到足够高的位置,才能够实现他心底的抱负。她原本打算陪着他走下去,如今却再没有那个机会了。
“是,乔舒易,我不信你。你何曾为我考虑过”她注视着他,说出的话字字如刀,自己已经遍体鳞伤,“你可以一意孤行,但乔家这样的深宅大院里,容不下一个断送乔氏嫡孙锦绣前程的孙媳。”
“祖母一向有意于你,舒敏与你亦是自幼的感情。”乔舒易眼里恳切,“哪怕试一试,不要轻易放弃。”
“时过境迁,已经不一样了。”碧凝敛眸,一点点掰开舒易紧扣的指节,“近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我已经没有气力去过五关斩六将,最终想必也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我好。”
“碧凝。”他一声低唤,什么
第四十七章 明月玦(7)
阳春三月,万物和泽。圣约翰华灯升起的礼堂内,座无虚席。
舞台上深红天鹅绒的帷幕垂下,一场盛大的戏剧即将开始。姚碧凝一身孔雀蓝窄腰洋装,身量又清瘦几许。她坐在第一排的软椅上,等待着笔下情节在眼前上演。
灯光暗下来,周遭刹那间变得鸦雀无声。一道白色光影斜斜映照下来,空气里的尘埃若隐若现,流动飞扬。
弦乐顺着这束光幽然响起,棕色长发的少女一袭雪青色长裙,赤足走过一片草丛。她翘首等待着恋人的来临,每一寸目光都是期待而喜悦的。
万籁俱寂里,几声婉转的鸣啼陪伴着她内心的欢愉忐忑,像一种虔诚的仪式。光影变幻,时间悄移,她没有等到盼望的人,却等来父亲的责难与禁闭。周遭华丽的装饰一如金丝鸟的囚笼,少女推开窗子,却看见恋人倒在棍棒之下。
这是一出关于贵族少女与平民少年之间的悲剧。专横的庄园主用种种手段阻碍两人的感情,一心企图以联姻挽救家族的颓势。少年受庄园主引诱负气赌誓,背井离乡赢得不菲财富,摇身一变成为资产新贵。少女却早在他离开之初被迫嫁为人妇,目睹人心险恶,历经变故过着为维持体面而拮据的日子。
再重逢,满堂光鲜亮丽的人群中,他孑然而立,望见她强颜欢笑的面容。四目相对,万丈迢遥。
灯光暗下来,只有几声婉转的鸣啼从夜色里传来。纤瘦的女子一袭雪青色长裙,棕发垂下,仿佛多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她摘下一枝玫瑰,尖刺划破了皮肤,渗出一粒鲜红。
她启唇唱起一支清澈的歌,为她伴奏的只有不眠的夜莺。这一刻,她眉目悲悯,仰头望着无尽黑夜里唯一的光亮,情愿就此逝去。
那支歌收了尾音,礼堂陷入彻底的黑暗与沉寂。碧凝启唇念起一段英文,那是英国诗人济慈的夜莺颂。所有人甘愿垂听,仿佛蜿蜒流深的溪水,淌进心底。
灯光亮起,饰演者按例谢幕,座下人才回过神来,掌声如潮。
这一出《夜莺夫人》在沪上很快流传开来,成为许多报纸第二日的头条,一时风头无两。
“碧凝,你瞧。”吕雁筠拿着一份报纸走进来,往姚碧凝面前一递,“评论简直要说出花来,可惜我没能看到。”
“我一早给你留了票,却是你自己不肯来。”碧凝眸光扫过铅字,难得那些言辞尖刻的评论家收敛起唇枪舌剑。
“哪里是我不肯去,那日我将票放在手包里,后来临要走却发现不见了。”吕雁筠叹了口气,“分明放得好好的,也许是天意吧。”
“天可不愿意负担这么多。”碧凝闻言一笑,视线扫过报纸下方,忽然沉默。
那是一则来自东瀛领馆的严正声明,短短几句洗去了乔舒易渎职的冤屈。她应当为他感到高兴,却不自觉流露出截然相反的神情。
这几行文字,预示着乔舒易终究选择了妥协。一切正在按照她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他将洗去莫须有的罪名,重新回到属于他的康庄大道之上。
可是为什么,她还是控制不住内心的失落又或者,她其实一直有种隐隐的侥幸,盼着乔舒易不要选择晴子。理智告诉她不能如此,可这声音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
“碧凝,你怎么了”吕雁筠觉察到碧凝的情绪变化,循人目光落在报纸版面上,看到乔舒易的名字,自然明白缘由。
“雁筠,舒易是不是要娶晴子了”碧凝抬眸望向她,像是在寻找一块浮木。
“你别太难过,”吕雁筠轻叹一声,“有些事情,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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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明月玦(8)
谨白头之愿,书向鸿笺;以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三月春光无限,梅丽珍饭店门庭的罗马塑像旁簇拥着遍地玫瑰,红得热烈醒目。这是一场令人瞩目的西式婚礼,场面浪漫而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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