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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宅故梦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绥曳

    舒敏笑意不掩,却埋首咬着手中橙瓣,脸颊愈发红润了。

    奉园家祠。舒敏跪坐在蒲团之上,裙摆垂下来,乌发如瀑。檀木梳齿穿过柔软的发丝,供香如雾萦绕。碧凝伫立一旁,注视着舒敏垂首的静婉,只觉流年偷换,一切来得太快又令人欣喜。

    宾客云集,碧凝侧首,只见之砚神色温柔,全神贯注地望着舒敏。乔舒易并不在场,直到夜间宴席开场都不曾出现。

    碧凝对着满席珍馐,想起过去乔姨在的时候,家常的餐食总是格外丰盛。耳边是声声交谈,碧凝端起面前瓷白青花酒盏,不过浅啜一口,喉间已是火一样辣。

    “别喝了。”来人伸手夺过酒盏,嗓音温和,“醉了难受。”

    碧凝抬眸,形容清朗的男子正是舒易。他一身风尘仆仆,还来不及换下海关的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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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梅枝瘦(4)
    回廊斑驳日影,碧凝起身时檐下两个穿织花夹袄的小丫鬟,一样垂着乌黑水亮的发辫。碧凝才走过去,两人察觉到止了议论声,搁下手里修花枝的铁剪,其中一个面露歉色:“表小姐,吵着您了。”

    乔舒敏随手披了件珊瑚缎子的外衣,打着呵欠越过门槛:“一大早嘴碎些什么呢说来听听。”

    “今儿一早海关署的人来奉园,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二老爷等人一走就把少爷叫去花厅。没多久人就被罚去了祠堂,说是跪不到三天三夜不准出来。”小丫鬟边说边比划,末了咂舌道,“我从没见二老爷发那么大的脾气,当时花厅里果盘瓷瓶碎了一地,到现在还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三天三夜那我哥岂不是要把命搭在里头”乔舒敏拢了拢外衣,也顾不上好好梳洗一番便向外走,“碧凝姐,这可怎么办”

    “你先去把衣裳换了,咱们等会儿去找老夫人。”姚碧凝略一思忖,也只有老夫人能说得上话了。

    “对,祖母最疼我哥了。”乔舒敏转身进了屋,“我很快就梳洗好。”

    修竹林立,湘妃泣泪。乔舒敏拉着碧凝一路风风火火地往前赶,穿过小径,裙摆几次扫过竹青。杜鹃一袭桃粉色衣裳半蹲着,正在门前逗弄一只皮毛雪白的猫儿。

    “杜鹃,祖母在里头么”乔舒敏离人尚有十来步,心下焦急嗓音也比平日响亮。

    杜鹃站起身来,向人走了几步才道:“二小姐小声些,老夫人才歇了午觉。”

    乔舒敏知道老夫人素来是这样的习惯,天儿一亮便起身敬佛,因而午觉是每日不可少的。她一拍脑门,有些懊恼:“都怪我起晚了。”

    雪猫儿喵喵几声,倨傲地昂起脖子向人走来,舒敏一贯怕猫,往旁边躲了几步。它睨了舒敏一眼,伏在了碧凝脚畔。

    “它平日里不与人亲近,我也是讨好了许多天才熟起来,看来表小姐同它有缘呢。”杜鹃低眸看着猫,眼睛弯成月牙。

    “老夫人知道早晨发生的事情么”碧凝俯下身,轻柔地拂过猫儿的背脊,它舒服地眯起眸子,倒让碧凝想起一个人来。

    “什么事情”声音从屋子里传来,“你们进来说。”

    舒敏一听立马小跑着推开门,往缃纱橱旁站定:“祖母,出大事儿了!”

    碧凝和杜鹃随后进去,只听老夫人无奈道:“说了多少次,姑娘家慢些走,你总是改不了这毛病,来日谁家敢娶你。”

    “不敢娶我绞了发到庵里做姑子去。”舒敏逞了口舌之快,脸上却是有些烧红,复正色道,“祖母,我哥被爹罚进祠堂跪着了。”

    “舒易那孩子一向孝顺懂事,怎么惹着望褚了”老夫人坐起身来,蹙了眉头。

    “具体为着什么不清楚,只知道早上海关署有人来过一趟。”碧凝解释。

    “想必是为了公务,望褚是个有主见的,不轻易罚人。”老夫人叹了口气,“这老子管着儿子,我也不合适插手。”

    “祖母!”舒敏有些急了,“爹说要他跪满三天三夜,祠堂又是个米水不进的地方,我哥岂不是要去了半条命不止!”

    老夫人闻言一惊,掀了褥子起身:“那可不能由着你爹,我唯一的孙儿哪儿能被这么折腾。”杜鹃赶紧伺候人更衣,墨蓝撒花的夹袄雍容华贵。

    曲径通幽,九转回廊,抬步间便到二房所居院落。这是一进极规整的房舍,飞檐走兽,雕栏朱颜。中间园子里有一方端石砌成的小池,水已被墨染作浓黑,旁边一树梅花,取的是元



第三十七章 梅枝瘦(5)
    乔舒敏端了清茶杯盏进来,又劈头盖脸向着乔舒易好一通问询,但他三言两语地把话含糊过去,却是问不出个究竟来。

    碧凝不会不知他的用意,对于舒敏这样的性子而言,蒙在鼓里未尝不好。只要不去触碰那急流深渊,湖面永远波光粼粼。

    之砚是清晨便去了学堂,姚碧凝因与话剧社的同学早些时候便约定好,遂从祠堂出来便告辞了。

    此日碧凝照旧拦了辆黄包车,经畅西路往圣约翰去。午后两三点的时段,街边一齐华服耀目的衣装店铺,穿梭往来着打扮光鲜的人群。碧凝抬手拨过碎发,目光懒懒地望向街边,思绪沉浸在方才的事情里。

    繁复里那一处清简,入眼正是晴子的茶舍,竹门帘半卷,透着禅意的侘寂。可是碧凝似乎每一次见它,都并不安宁。初次到时,是孟春晓的利刃相胁;这一次,碧凝却见晴子伏地哭泣,一个穿西装的小个子男人低头伫立一旁。

    如此情景,教人看不明白。碧凝示意车夫停下车,提前付了多一倍的车钱让人略等片刻。她抚平旗袍站起身来,白梅青缎的清婉。

    她往茶舍步去,晴子哭得呜咽,肩膀抽搐着,双手捂住脸颊,有泪水顺着指缝滴落。一旁小个子男人态度看着很是恭敬,却因说得东瀛话,碧凝听不懂其中意思。

    她半俯下身,扶起晴子,从手包里拿出帕子替她拭去脸颊淌着的泪。明眸盈盈,梨花带雨,晴子揽住来人,说话间仍带着泣音:“碧凝姐,我还不想回去……”

    姚碧凝轻拍了拍她的背,出声问询:“究竟怎么了”

    “父亲派人来接我回东瀛。”晴子伏在碧凝肩头,又不禁落下几滴泪来,“可是我还不能回去,不能啊。”

    碧凝仍是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背脊,安慰她的情绪。可是晴子为何不愿回东瀛呢

    作为芥川博士最疼爱的小女儿,晴子远涉重洋抵达千里之外的土地,时日已有月余,家中的父亲又怎会不担忧呢而晴子这样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初次离开故乡,难道就没有思家情切的感伤吗

    是什么支撑着晴子的信念,让她心甘情愿地待在这异国他乡

    碧凝忽然想起那一日晴子昏迷在病床上,雪白的被单衬着她失血后憔悴的面容,那苍白的唇轻启,梦呓是一句——舒易。

    思及此处,碧凝指尖不由微颤,却还是开口:“不能回去,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要做么”

    晴子从姚碧凝肩头直起身来,一双眸子里满是坚定:“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如果就这样回去,父亲恐怕不会允许我再来,那样我此生都不会安心了。”

    碧凝望着她眸中毫不掩饰的光亮,如一簇火苗:“能告诉我是怎样的事情吗说出来或许有解决办法。”她静待人言,心弦不由一紧。

    “它关乎着我的整个人生。”晴子的嗓音掷地有声,“哪怕翻过整个沪上,我也要找到我的母亲。”

    姚碧凝有些意外:“你的母亲在沪上”

    “我的母亲是华裔,她的故乡在沪上。”晴子嗓音一滞,“父亲的家族容不下她,很多年前便离开了。我只知道,她回到了生养她的地方。”

    “有什么关于她的线索吗在沪上寻人,我也许能够帮上忙。”碧凝对晴子颇有同病相怜的感觉,若非亲身经历,便不会知道个中滋味,那一缕晦涩如影随形。

    “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其余的一无所知。”晴子垂眸染上忧郁神色,“我唯一听过的,是父亲



第三十八章 梅枝瘦(6)
    清晨。天有些阴沉,灰蒙蒙一片,像是快要落雨。姚碧凝拉开黑漆车门时,之砚已经坐在车厢里,新做的学生装衬得人精神抖擞。

    从姚公馆到圣约翰须费些时间,碧凝这两日挂心着乔舒易,确是有些忽视了之砚。她将手里的文集搁到座位旁,问向之砚:“也有日子了,你可适应学堂了课业都还跟得上么”

    “其他都还好,只是……”之砚略垂了头,“算学我从前是没有接触的,那些图形数字颇让人头疼。”

    “算学,我记得舒敏是个有天分的,从前跟着舒易学过不少。”姚碧凝轻轻一笑,“你们是同窗,理当相互照应。”

    之砚却面露难色,目光盯着袖口深灰色的纽扣,沉默着没有回答。

    姚碧凝看他神情,大约也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少年总希望自己是个无往不利的英雄,尤其她觉察得出,之砚看舒敏与旁人不同。

    “你不要多想,求学没有什么过意不去,谁人是白璧无瑕的”碧凝嗓音温柔,耐心疏导,“即便舒敏,她算学上出挑些,其他地方你或许也能帮上她。”

    姚之砚点了点头,他对于这位长姐贯来是亲近爱重的,故而将话听了进去。

    车子转弯,从窄长的青石板巷驶入宽阔的街道。碧凝与之砚说话间,眸光瞥见街边行人的几分不寻常来。她凝神打量,果然与往日有所差异。

    长衫旗袍的往来人群里,不少手里都拿着一份铅字大报,甚至有三两结伴者眉飞色舞地议论着。碧凝瞧见前边一个高扬报纸的孩童,这样早的时候,他臂弯间已经只余很薄的一沓。这预示着,今日的新闻必然是轰动性的。

    碧凝让司机在街边停下车,向之砚交待一声便向报童步去,滚边丝绒旗袍堪堪垂至足背,一双浅棕色皮鞋细腻光泽。甫一近身,碧凝便听见那带着童音的叫喊声——号外号外!商船遭遇神秘洗劫,海关司长或涉其中!

    周遭几个年轻人围上来,向人买了报刊一窥究竟。这样话题性十足的新闻,没有人会不感兴趣,即便不为了寻个愤世嫉俗的机遇,也决计不可错过这难得一见的政要丑闻。

    碧凝不由一怔,这字字句句指向的都是十五那晚的事,却将事实颠倒黑白,脏水皆尽泼到了乔舒易身上。可是因那晚发生的事情,海关署给出舒易降职查看的处分,却不会损害自身的名誉,这大幅的报道又是从何而来呢

    待她接过报纸回到车厢,司机驱动了引擎。微微的机鸣声中,碧凝双手摊开报纸,敛眸浏览着白纸黑字的措辞。

    这篇新闻来自匿名者的揭露,据其中所描绘的细节来看,应当对当时的经过十分了解,而且逻辑严密,教人挑不出错处来。可是字里行间最大的错处在于,揭露之人将倾倒烟土改为洗劫货物,而海关查验者携带着枪械,却一个歹徒都没能击伤。

    这篇新闻,便依照最浅显的常理,将乔舒易与贪污渎职联系起来。海关如此轻易地放跑了洗劫者,不作为便是最大的纵容——纵容的背后,必定是引人遐想的利益。

    碧凝相信舒易所说不会作假,他没有必要做出这样自毁前程的蠢事。何况陆笵之前的举动,令她明白真相可能的模样。

    常识是可以被诱导的,一切的幕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事态的走向。

    那么到底是什么人如此费尽心机,要陷舒易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呢碧凝不愿意这样揣度,可还是止不住怀疑——镇守使,陆笵。

    他要将福缘巷整肃一清的坚决,他与乔望骐之间的较量,他在十五那日的行动……每一条线索都指向同一种可能,这是陆笵将计就计的打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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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梅枝瘦(7)
    军靴踩着地板沉稳有力的声响,一下又一下。陆笵阔步间披上墨绿呢制军氅,指节有条不紊地整理领口。

    他自旋梯到大厅里,眼底倒映出碧凝抬首的姿态。白皙秀脸上一双潋滟的眸,目光还来不及聚焦,那一瞬的茫然宛如安静的湖水。

    “陆先生。”姚碧凝见来人,从沙发站起身,“可否借用几分钟”

    “说吧,什么事”陆笵漫不经心地坐下来,示意碧凝也坐。

    碧凝望一眼江富城,她觉得接下来的话还是无人知道的好。陆笵自然看懂了她举止间的态度,朝江富城淡然开口:“你先去门口等我。”

    待江富城身影消失后,姚碧凝从手包里拿出折叠成方块状的报纸,徐徐展开。她沉默着,只伸手将东西递给他。

    陆笵垂首扫过,凤眸微眯,嗓音清冷:“你一早过来,就是为了这个么”

    室内的暖意仿佛被驱散,像一道冰凌划过。

    碧凝从未听过陆笵这样的语调,她不由攥紧指尖,丝绒的衣摆被揉皱在掌心:“我想陆先生对它作出解释。”

    “解释”陆笵将报纸摊在案几上,兀自倒了杯茶水,他端起琉璃杯盏,语调转而稀松平常,“你想听到什么”

    “关于那晚的事情,只有当事者才会知道得清楚。”姚碧凝踟蹰着,还是开口,“我知道那船货被倾倒进了海里,想必不是为财而亡命的歹徒……”

    “的确不是歹徒。”陆笵抿了一口茶水,神色自若,“如你所想。”

    陆笵坦率地承认,他眸光像一望无际的原野。碧凝却不愿意去面对这种坦诚,她也说不上来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或许,只是福缘巷那一日,老榕树下的雪光映照里,她看到这年轻将领沉毅的坚决,曾在潜意识里深信他不会玩弄如此阴险招数。

    “镇守府与乔家之间,当真要如此剑拔弩张吗”碧凝话音刚落,却连她自己都觉得离谱,有些事早就拉开帷幕了。

    “试问乔家,又何曾退让”陆笵搁下杯盏,目光锐利直视碧凝,“但是我还不至于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倒是有人替我扫清障碍了。”

    他毫不掩饰自己群雄逐鹿的坚定立场,那种骨子里的倨傲不容置疑。他可以为此布下任何棋局,但必然正大光明。

    “这么说,透露消息的人……”碧凝松了一口气,陷入更深的疑惑。

    陆笵翻过报纸,指节轻敲其上铅字:“晨报,你记起什么”

    千丝万缕牵引,晨报,又是晨报。周总编与孟春晓的对话,秦虞山的匿名稿件,现今这一切的情势如出一辙。那么这背后,不动声色操纵着舆论走向的人,究竟是谁呢

    碧凝敛眸沉思,半晌未语。她有了答案,却不愿说出口。

    “你大抵已经猜到了。其实要知道当晚的细节并不困难,所有在场的海关人员,都可以成为入手的目标。”陆笵略一理军氅下摆,闪电划过玻璃方窗,透过半卷的帘布映下来,“又或者,里面本来就有安插的眼线,这都不是稀奇的事。我唯一感到意外的是,乔家似乎没有表面那么精诚团结。”

    碧凝的神情没有瞒过陆笵的眼睛,但是这些乔家内部的倾轧不足与人说,她仍是开口道:“陆先生,你的揣度未必就是真相,事情的可能性有太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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