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最后一个名
他早已讲过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军制与农业生产水平之间的关系,众人对于这一点还是信服的,从长远看只要天下总有一天会得利。
然而长远看每个人都会死,这样说是毫无意义的,墨家众人自然不可能这么做。
适的意思始终如一,就是发展技术,然后当技术层面足以支撑“乐土”的时候,让天下的政事法度道德,符合与之相应的技术水平。
这便是借势。
在墨家众人看来,适善于借势,从之前的商丘之战到后来的吸引天下游士,以及差点促成的中原弭兵,都是在借势。
而这一次,适要借的势,不是各国力量的平衡,而是生产力这个隐秘的却又真正影响天下的大势。
这势若能借好,才算得上符合这个千年未遇之变局。各国变法,无不都是借这个势,只是他们并不知晓,而是凭借敏锐的本能去这样做。
墨子听了适阴谋阳谋的说法,笑道:“你既说到阳谋,不妨说的更清楚些。”
适退后一步,笑道:“那请巨子为封地贵族,一切以‘利’为先,不要讲仁义。如果您这个封地贵族讲仁义的话,我们墨家与儒家,又何必要在天下宣扬仁义呢”
墨子点头,笑道:“听你的。我如今便是封地贵族。”
适又冲着公造冶道:“那请您为贵族私田上赁田而生的农夫。”
公造冶也笑道:“我虽不懂稼穑,但除了稼穑不会之外,农夫的别的都会。”
适想了想,便道:“巨子,您如今有私田数万亩,租种于农夫,每年缴纳租亩。自您祖父之时,便是如此。除了这些私田,尚有封田。”
墨子点头道:“这样的人,宋国许多。不少贵族借公田之利,挪以私用,以公田劳作为名,迫他人开垦私亩。”
适点点头,又冲着一旁的高孙子道:“您现在是一个从沛县学成的商人,非是墨家弟子,也不谈仁义,只谈利益。商人重利轻别离,自古如此。”
第二八五章 硝烟终起鞍镫垂(五)
公造冶急忙问道:“不知路在何处”
适笑道:“可问于大城巨邑的墨家私学开办之地。”
“墨家售卖铁器,所得利巨,而且又要扩军备火器,正需挖矿、冶铁、炼煤、锻打之类的佣工,您可以来做工。”
“墨家要约束天下,需要手有利剑,正确士兵。您可以来做士兵,月月有钱可拿。”
“泗水向下,淮河两岸,彭城周边,尚有不少荒泽,正可以开垦为良田。墨家资助铁器,组织共耕,您还是可以来。”
“如果您身无分文,不能来到沛县,那么就请去墨家在各个城邑的交通私学,每个月都组织人口沿泗水而下至沛县。”
公造冶看了一眼禽滑厘,笑道:“如此,您的织机便空闲着吧,我且去沛县寻墨家去了。”
禽滑厘却道:“你自去,原本千人耕地只需三百人完成,沛县容不下天下七百,我依旧可以找到别人。”
适放声大笑,伸出手指道:“十年后!”
“十年后,公造冶你在沛县冶铁,冶炼十年,手法纯属。正如巨子当年片刻削木为车轴,速度剩新手工匠十倍,所以沛县的铁器十年后也可产十倍甚至更多。”
“于是,天下得利,许多自耕的农夫都有了铁器,粮食日足,大利天下。”
“而粮食日足,只怕禽子的布匹也能卖出更多,积累的更多钱财,雇佣了更多织工,于是禽子也得利。更为有钱。”
禽滑厘点头道:“正是如此。无余粮则无钱,无钱则不能买布,不能买布我就卖不出去。想要天下人多买布,终究沛县的铁器还要生产更多,稼穑牛耕的手段也要更加推广天下。”
适又望着高孙子,笑道:“如今,十年后,您也得利了。那么,墨家关于财富源于劳作的说法,您是不是不需要我再解释什么,您就愿意接受呢”
高孙子想了想,也点头道:“正是。世卿贵族的封地,凭什么便是他们的他们什么都没做,便能得钱,我自然盼着不用交给他们租金,甚至于我比他们更有钱,愿意把这土地买下来。”
“到时候,不需要太多道理,我就乐于相信财富源于劳作,而世卿贵族封地是不合理的。我的头脑,我的学识,还有我的钱资,赚取了钱。而巨子……您不过是蠹虫,不劳而获。”
墨子已经听出来一丝味道,大笑道:“是啊,可是我偏偏要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世卿贵族封地,这是天地间的道理。你的道理,和我的道理,可不一样啊!”
“道理不一样,这可怎么办呢天志如规矩,道理可只有一种是合乎天志的啊。”
高孙子嘿然道:“可是我有钱啊。我可以从沛县买火器,买炮,而且听说墨家的道理是我喜欢的道理,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改改天下的道理。顺便,您的土地,把您驱赶走,在天下售卖,价高者得,难道我的钱不是最多的吗这样的话,我就不用再给您缴纳租亩了。”
适也笑道:“还不止如此呢。这些年,墨家的私学,可是培养了许多可以为夫子的人,便开私学以教授学识为生。”
“高孙子、禽子,皆有钱。于是让子弟入学,皆有所成。”
适看了一眼禽滑厘,笑道:“假使如此,十年后,您最喜欢墨家的哪一条道理呢”
禽子道:“我无田,只织布。所以我觉得,我最喜欢墨家……平等,尚贤这两条道理。”
“选贤为任,能者上而不能者下,人无老幼贵贱皆天帝之臣,我若有能,则也可为询政院令尹!”
“只恐巨子不同意啊!认为贵者恒贵,那没有办法,我也只好如高孙子一般,出钱支持墨家的道理,靠火器铜炮,争出废除世卿、选贤为任、众人平等的道理。”
适亦做无奈道:“我墨家在沛县、滕、薛、彭城这一带,变革政治,改善田亩,组织生产,教授天志,节用节葬,人口倍增,又多有无可依靠着或有利天下之心的游士投奔。”
“十年内,土地增加,铁器丰广,成军万余。恰逢此时,宋国询政院发生争执,庶民院要废除世卿,君子院却要保留封地特权,我墨家当年可是承认询政院的规矩最大的,这难道不正要去维护规矩吗”
在场众人都笑道:“是该维护规矩啊。”
适摊手道:“你看,巨子,您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所以你为了利益,肯定会把田租给高孙子,然后驱赶那些租田农夫离开。”
“就算您不做,那么其余的‘您’,也会去做。就算不租给别人,您也可以自己经营,结果还是一样的,公造冶只能前往禽滑厘那里做工,或是来沛邑从军、做工、开田。”
“我没有劝说任何人,也没有和任何人讲道理,只是以利诱之,所以比道理更为有效。”
“而等到时机来临的时候,讲道理比现在要容易的多。您看,高孙子和禽子,那可是都直接赞同了尚贤平等财富源于劳作的道理啊。”
在场的,既然都是自己人,而且都是墨家高层,根本不用担心这些话会流露到外面,适也放心大胆地说了两句之前从来没有说过的野心。
“巨子,您想给王公贵族讲道理,让他们兼爱尚贤非攻……我觉得……既然天子可以选,其实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讲道理……太麻烦,而且他们不愿意听。我们直接‘选‘个兼爱、尚贤、非攻、行义、利天下的天子王公,不就得了何必如此麻烦”
“再说了,二十年三十年后,墨家乡学培养出可以为政知政的人,不下五千。楚国大国,方圆数千里,也不过靠区区数千王族与士治理,咱们墨家凭什么就不能靠几十年后的几千墨者,管辖数千里的土地”
“是
第二八六章 硝烟终起鞍镫垂(完)
适的话,若在别处说出,定会让人胆战心惊,以为癫狂,或斥之为大逆不道,奸佞之心。
只是在这里说出,众人也只是沉默思考适所说这些话中的可行性,并未觉得这算是癫狂。
无非就是选个天子而已,在墨家众人看来算不得什么大事。
如今周天子哪还有什么威严可言,三家分晋,算是周天子权威彻底扫地的开始。
当年晋文公称霸,还要请天子“狩猎”会盟,可没有把周天子逼到这个份儿上。
既然姬姓天子已经被证明无所谓天命,既然当年武王可以伐纣,那么换个别人做天子,那也没什么不可以。
适之前所说的八千义师,看似人数不多,但实际上真若是能达到沛县义师的水准,足以撑起一个宋卫这样的千乘之国。
当年仲尼最是看不惯的,以至于骂出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季孙氏,便是靠着五千私兵逐渐自称为君,以为费国。
战国中期,群雄并起,初战国七雄之外,也就剩下了所谓的“泗水十二诸侯“尚存。
这里是大国交战很少被波及的地方,这十二诸侯除了宋、卫,剩余十家的力量远不如现在的沛县,更别说今后。
泗水河畔,八千精锐足以称雄,也足以撑到战国中期。
墨家众人在得到自治的沛县和彭城之后,心态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论及适的野心,终究是以墨家做一个整体的,而非个人。
莫说他不是巨子,即便他如今就算是巨子,依旧需要七悟害制衡,而且要能讲通“利天下”的道理,也能让墨家“上下同义”而做成这件事。
公造冶看了看适,又看了看墨子,在众人都还沉默的时候,小声道:“巨子,诸位,我觉得适说的有道理。至少没什么错。”
他率先站出来为适站台,墨子闻言微笑,说道:“我没有觉得适的话没有道理。只是,有道理的话,一定是可以做的吗”
公造冶奇道:“先生不是一直教导我们,要用天志的道理去衡量对错,如有规矩。对的就做,不对的就不做,为什么又说有道理的话未必就是可以做的呢”
墨子指了指天上的太阳,说道:“若有人说,冬天太冷,让太阳如同夏天一样照射在大地上,那么天就暖和了。另一人说,冬天太冷,不如生一些火,这样就可以暖和了。”
“这两个人的道理,难道不都是对的吗可是,第一个人的道理纵然对,却做不到啊。”
公造冶闻言一滞,急问道:“先生之意,我墨家学武王伐纣安定天下,选贤人为天子一事,竟然是难以做到的”
墨子叹了口气,目光又投到适的身上,说道:“适,你的办法可以用在宋国。这一点我是相信的。”
墨子所说的相信,不只是相信,更是自己推断之后所得出的答案。
宋国如今已经有了询政院,商丘的民众开始正式参与到国事之中,许多事未必对,可是他们会逐渐成长。
在商讨询政院的种种规矩时,墨家为了不激起贵族的全面反对,做出了巨大的妥协,让贵族垄断着否决权等等特殊权利。
这依旧是一种“贵者恒贵贱者恒贱”。
十年后,盟约到期,贵族之间的矛盾还必然会爆发。
按照适所说的那种阳谋之法,十年后的商丘民众已经熟悉了参政国事这样的行为,而新一批有钱却身贱的阶层成长起来,到时候商丘必然混乱。
墨家只需要稍微出手,就能够控制整个宋国,得到新阶层和支持,这一点毋庸置疑。
宋君力量本来就弱,贵族们互相制衡,到时候虚君而立法,并非难事。
可是……得到宋国之后,怎么办
墨子相信适的办法可以用在宋国,却不敢确定适的办法可以用在天下。
于是他问道:“届时,即便宋国变法改制,虚宋公而实政宪,天下必然震动。”
“宋四战之地,处在中原。届时,这样的宋国是能够被各国王公贵族所容忍的吗”
“南有楚而北有三晋,墨家难道是可以支撑的吗”
“如今晋楚确有矛盾,可……适,你不要忘记,十年后若取宋,宋坏了天下王公贵族的规矩,他们一定会放下那些矛盾,一同来维护对他们有利的规矩的。”
“若想依靠宋之一地,用火药戈矛改变天下的规矩,也就意味着不能再靠嘴巴来讲道理,到时候只怕会被天下围攻,不能持久。”
其余人这才想到十年后的事,听墨子这样一说,心中也自不安,觉得适想的办法虽好,但也只适用于宋国。
只是他们却没有考虑到墨子这些话中蕴含的深意:他并不反对适说用暴力解决问题安定天下的办法,只是他觉得这件事计划的不够缜密。
适想了想墨子的话,点头道:“宋之一地,确实不能够击败天下,尤其是触动天下封君世卿的利益之后,他们会联合一起一同围攻。”
“但是,宋有宋的办法,难道别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长远的谋划,近期的路就不知道该如何走,这是自古便有的道理。
知道的长远的目标,便要定下长远的路,这也是墨家成为一个组织之后所必须在高层达成的一致,否则很多事都无法做。
这一次墨家大聚,一个长远的
第二八七章 渴极贻醴酒含鸩(一)
这是他自投靠墨家以来的战略构想,事情走到了这一步,已经不能靠暗中影响来完成。
既然投身墨家,看重了墨家的组织性和墨家的道理,看重了上下同义改组之后的行动力,那么就必须把这些东西挑明来获取支持。
否则,他孤身一人,什么都做不到。
这是他憋了许久的话,选择今日来说,不只是因为时机已经成熟,更是因为墨子已经苍老。
他必须要保证墨子去世之前,墨家高层的想法是统一的,靠着墨子压制住内部的分裂,从而在这段混乱的时期尽可能发展,造就将来不可逆转的天下大势。
宋楚不同,不只是体量大小的区别,更是贵族力量与国君力量对比的巨大差异。
在宋国,无需依靠国君与贵族的矛盾,可以依靠商丘民众直接在围城之际一举弄出大动静。
在楚国,就必须依靠楚国战败急需变革、依靠变革必然会受到贵族阻挠、依靠逐步提升血统低贱的民众组织在墨家宣义部之下,与国君一同压制贵族的局面。
暂时的盟友,可能是将来的敌人。
但适最不怕的,就是将来,因为墨家只要定好了长远的战略,发展速度远不是国君所能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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