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最后一个名
若有天志,若合于天志,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圣王,圣王和普通人的区别,或许只是因为圣王道法自然合于天志。
可天志的理性推论这种东西,正是农家所欠缺的,也是墨家批判农家说他们是空想的主要原因。
听闻父亲这样说,许行问道:“父亲,假使我们在这几个乡尝试我们的政策,真正做到了耕者有其田、市贾不二价,那么其实我们还是受制于泗上的。”
“譬如铁器,这不是一人农闲时候可以生产的。”
“就算农闲的时候可以生产,就算我们市贾不二价,就算泗上那边多有暴利,可依旧比我们自己生产的要便宜。”
“我们该怎么办呢是用呢还是不用呢”
“再如现在,就算民众分到了土地,可是农具、犁铧、马匹耕牛种种这些,都需要泗上的帮助。”
“墨家说将来以粮食偿还,那我们岂不是还需要一个墨家所谓的、必然要有的政府”
“墨家一直说,我们的想法,只能是小国寡民的状态下才可以实现,没有外部的一切,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或许可以。”
“但天下终究是天下,我们跳不出,也逃不开。”
许析摇头道:“孩子,你错了。天下就是天下,假使天下分为千国,小国寡民,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各国贤者与民并耕而食,市贾不二价,不相沟通,千国各选贤者,无有天下之中枢,无有商贾之四方,难道这就不是天下了吗”
许行摇头道:“父亲的话,是有道理的,可是做不到。天下不该是这个样子,也不可能是这个样子。泗上的铁、淮北的盐、宋地的棉、越地的璆琳海藻灰……天下不再可能是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了。”
“道家所谓,绝圣
第九十二章 争鸣之困(三)
和农家众人壮志未酬而激烈满怀相比,杨朱学派的孟孙阳等人却是一脸轻松地看着即将收获的成片农田。
杨朱已老,孟孙阳如今已是杨朱学派的领袖人物。
原本的杨墨之争,如今已然和解了许多,虽然在道义上双方仍旧咬着自己的底线不松口,可在一些道义上双方也都开始吸收对方的精华。
此时正是秋收秋种的时节,宋国算是温暖,大可以两年三熟,这些年农业技术的进步基本源于泗上,宋国距离最近,受到的影响也最大。
各色的作物在广袤的田野上枯黄,忙碌的民众无暇去过问过路的孟孙阳等人,孟孙阳看着忙碌众人脸上的喜悦之色,面带笑容。
“先生,这一次我们得以施政,应该做什么呢”
一名弟子的询问引来了孟孙阳的笑声,一众弟子纷纷聚在孟孙阳身边。
“昔年,我随杨子前往宋国游历,在商丘的时候住进了一家旅店。旅店的老板有两个女人,一个漂亮的我看到都觉得漂亮,另一个丑陋的实在是……嗯,实在是丑陋。”
“可奇怪的是,那个相貌丑陋的,在家中的地位却高;而那个杨子和我都觉得漂亮的,在家中的地位却低。”
“杨子好奇,便问之。店主说,那不是你们的女人,你们觉得漂亮的我却觉得丑陋;你们觉得丑陋的,我却觉得漂亮。我让我认为漂亮的地位高贵;让我认为丑陋的地位卑微,难道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吗”
“是故样子感叹曰:行贤而去自贤之心。”
“如贤、如美、如丑,天下万人,便有万种看法。墨家同义兼爱,认为天下有一个普遍适用的道义,有时候墨家的政策,便难免有行自贤之谬。”
“他们以为他们做的是贤事,实际上却未必。譬如海阳运来的蔗糖贵且甜,墨家每人发一个让他们吃,可偏偏有人不喜欢甜,那这算得上是做好事吗”
“你我当也自省,天下乱,我等当然要行贤事,只是行贤,切莫行为自贤。”
自贤者,做自以为好事的好事。
弟子们一直接受的都是杨朱学派个人主义的教育,并不认同墨家的人是社会的人、人是天下的人、人是一切关系总和的定义,认为人是单独的、个体的、每个人都是与众不同的。
看似杨朱学派和墨家不可能共存的道义,却在天下大乱、贵族为蠹的背景下,可以联合在一起,这便是此时的时代。
杨朱学派不是避世的,而是入世的,积极参与天下政治的,个人主义的种种想法有一套整体的体系,而且也不得不面对个人与国、个人与天下的关系,有些更为深奥的道义非是弟子可以理解的。
孟孙阳说完杨朱当年所经历的这个故事,弟子们若有所思,或有人小声问道:“先生以为,墨家在宋国变革土地制度的做法,实际上未必对有些人固然希望有自己的一块土地;可有的人却很希望做人家奴并且很高兴;而且他们分掉了贵族的土地也是损害了贵族的利使得贵族不高兴,这似乎也不对……”
这弟子说的这种情况真实存在,人是社会的人,也有整体的阶层利益,但到单独的人,便未必如此。
譬如封地制度下,一些人作为封主的家臣、家奴、圉奴、圃奴,那是相当的开心,甚至于舍不得主人,和主人产生了某种依存之后的亲密。
这样的人,强制他们耕种土地、分给他们土地,他们反倒怨恨,有甚者可能还会想着替被墨家搞死的主人复仇。
如果杨朱学派只是那种无脑的、肤浅的个人主义,实际上这个问题是无解的,也必然是要反对墨家的:墨家所谓民为神主,万民之意为义,万民之利为利,按照肤浅无脑的个人主义那肯定是要反对的,多数人的利凭什么要压到少数人的利,这是伤害了少数人。
然而杨朱学派并不是。
面对弟子的问题,孟孙阳反问道:“不拔一毛以利天下的前提,是不悉奉天下以养一人。在不能做到不奉天下以养一人的情况下,谈什么不拔一毛以利天下那是可笑的。”
“如果悉奉天下以养一人,本身就是不合理的,那么这种不合理的利被取走后的不高兴,我们为什么要在乎呢”
“当每个人都有毛可拔的时候,才有资格谈不拔一毛天下可治。如今天下虽大,又有几人可谓能拔一毛”
孟孙阳的师弟子华子称赞道:“然!昔者,杨子言:善治外者,物未必治;善治内者,物未必乱。以若之治外,其法可以暂行于一国,而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于天下。”
这也算是杨朱学派和墨家的重大分歧之一。
墨子曾经定义过线段和点,他称点为线段之体、线段为点之兼。
墨家的兼爱也好,同义也罢,将人看做一个整体,即为兼人。
杨朱学派则将人,看成是一个又一个单独的个体,称之为体人。
兼与体,并不是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的争端,而是关于“人的本质”的一种争端。
脱离了社会、脱离了阶层乃至于脱离了一切社会关系的人,到底是不是道义中的人
墨家经过适的修正后,是将天下看做一个整体,认为天下的运行自有其
第九十三章 争鸣之困(四)
说到底,杨朱的学问,在此时此世,就是造反的法理。
总结起来一句话:我要满足我的生理需求的想法,不是错的,而是正常的,应该的!
也正因为这番话,导致了杨朱和同样有造反法理的墨家一样的命运,无君无父之言,被彻底湮灭在历史之中。
贵族们已经到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钟鸣鼎食的地步,却要民众遵守礼法,不得逾越,要节欲禁欲,无疑这个天下的规矩是混蛋的,于是许多觉得人无罪、人的生理**无罪的人,纷纷加入了杨朱学派。
当一个人将追求自己正常的生理**都被认为是错、认为是无德的天下,终究是要毁灭的。
子华子将人分为“全生者、亏生者、死、迫生者”四种境界,没有那么多玄妙的养生之学,实则简单的很。
能够满足自己的生理**、想吃饭就能吃饭、想吃肉就能吃肉,那么这个人的一辈子就算是全生了啊!
能够适当地满足自己的胜利**,既想吃饭,又想穿件新衣裳,但我只能二选一,那么这辈子就算是亏生。
亏生之下,是死。
而死再往下,就是想要吃饭吃不到、想要穿衣穿不得,为了家庭为了子女为了父母不得不生存下去,苦不堪言,这连死都不如,这就叫迫生。
当然,于贵己重生而言,全生并非是纵欲。
譬如某个东西很好吃,吃的上瘾,但吃多了可能会死,那么这就不是全生,因为全生的前提是要活着,而纵欲不克制可能会导致死亡的事,那不是全生而是贱生轻生。
这是关于个人修养上的问题,是有最基本生活保障的人才能思索的。
子华子想说的重点,是不如死的迫生者。
“如今天下,迫生者几何全生者几何亏生者几何”
和远在百里之外的农家学派的人一样,子华子拿出墨家送给他们的“社会调查”,苦叹道:“以此观之,宋之一地,可达亏生者,百取十;可达全生者,百取一;不如死之迫生者,百取九十。”
“墨家有民之三困之言,我等杨子之徒,有六欲之愿,实则一致。”
“天下九成的人,不过是不如死的迫生者,又有何资格谈及自由谈及利己谈及贵生”
“是故,我是支持墨家在宋国的土改的,这是为了天下人能够更好的利己、贵生。”
“人需得至少到亏生之境,才能思索全生之义,才可以称之为人。”
“毕竟,人首先要或者,而迫生者,不如死,死则非生,一个连活着都算不上的东西哪里算得上是人呢”
“至少,要让天下多数的人,先成为活着的人,才能探讨我们和墨家孰对孰错。”
孟孙阳也是这样的意思,他冲着子华子点点头,对于子华子的话很是赞同。
句句不离杨子之言,这是杨朱亲传弟子的道统,子华子并未逾越。
但入世的杨朱一派关于“迫生”和“人”的思考,和墨家那一套在反分封建制贵族封地的做法上是相合的,但道义终究还是不同的。
人性的解放,杨朱学派和墨家都在做,只是方向不同,或者说达成目的的手段不同。
用墨家的思维方式,杨朱学派的问题在于阶级基础不足,所以他们的学问道义不足以成为反封建的主力,现在想搞掉封建贵族还得靠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的先锋队,要不然依靠时代的发展有足够的杨朱学派的阶层利益发展壮大,得等千年乃至两千年,这还得是外部环境没有意外的情况。
不是不对,而是没有阶级基础,要是如今天下的工商业者、小市民的势力足够推翻封建主,那么杨朱学派的学说必然会成为指导学说,但现在不够。
孟孙阳不接受墨家的阶层利益学说,换而言之他不接受墨家的“义即利也,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义”的说法。
但他站在片面的人性的角度上,一样可以反封建贵族的礼法,和墨家继续传承发展下去的道义争端还早着呢。
子华子的话,没有用墨家的道理,而是用的杨朱学派自己的道理,这一点孟孙阳很满意,也更容易被三代弟子所接受。
一众年轻弟子也在思索全生、迫生之别,若有所悟,若有所思。
再望向那份“社会调查”报告上的数字和内容,便化作了不一样的东西,不再是一个个枯燥的数字,而是一个个鲜活的人。
鲜活的人。
百分之一的人可以做到满足自己的**。
百分之十的人可以做到亏生,想吃便不得穿、想穿便不得吃。
而胜于百分之九十的人,只是迫生,用子华子的话,那叫生不如死,连最基本的生理**都不能满足,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在杨朱学派的人看来,不能满足自己最基本的生理**,不足以谈道义不足以谈理想。
但此时,这句话还不是“你也配谈心性”的蔑视疑问,而是一种恻隐之心悲悯之下的叹息,是“要让天下人都有资格贵己贵生”的胸怀天下入世之志。
孟孙阳看着一众弟子,缓缓说道:“子华说的很对,杨子说,不拔一毛以利天下,天下其实可以拔毛的人又有几个呢连毛都没有,却在谈拔毛应不应该,这不是可笑吗”
“墨家把自己的命,也看做自己的毛,所以他们可以拔,可以赴汤蹈火死不旋踵,以命达义绝不回头。他们在泗上搞的那一切,其实也就是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毛。”
“只不过,他们看来,自己连命都不要了,你们就不能拔自己的毛让天下的人都有毛可拔吗”
“我们不一样,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我们没有为外人献身的气度,但如果有人拔我们的毛,我们也一样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乃至于性命。人人如此,何须栉风沐雨的墨者人人如此,天下如何不治
第九十四章 争鸣之困(五)
那几人的离开,并未给杨朱学派的这一行人带来轰动,此时士人转换门庭学派的事极为常见,杨朱学派和墨家学派关于“牺牲”的看法也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孟孙阳便和留下的弟子们说了几声,继续前行,待到一处庄园的时候,已是正午,便于此时歇息,食用午饭。
庄园的主人闻之而迎,孟孙阳等人都是士人,互相见礼之后,这庄园的主人连忙叫仆从准备饭食。
这庄园的主人竟也是个识得天下英雄的人,不住问道:“莫非是与禽子辩一毛不拔之孟孙阳莫非是独茧丝为纶,芒针为钩,荆篠为竿,剖粒为饵之詹何乎”
庄园主人一一点出杨朱学派几名人物平生最得意之事,惊讶之色便是赞许,众人心中受用,各自回答。
詹何亦是杨朱学派中的知名人物,在杨朱学派一众弟子中与孟孙阳、子华子齐名,后世更被庄周称道。
他擅长推理和逻辑学,但喜欢故作高深,故而后来韩非子编了个故事,说詹何坐在家里,外面有头牛,詹何看都不看只是听了听牛叫就说外面那头牛是黑牛黑角,其弟子去看后说是白角,詹何说那肯定是用白布包着牛角,你看错了,其弟子一看果然。
韩非子用这个故事,批评詹何这个人不去观察一切唯心地去猜测,当然也是因为詹何这个人善于推理的名声留于后世有太多在不知推理的人看来极为神奇的表现的缘故。
庄园主人称赞詹何善钓,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孟孙阳等人既受到了招待,便和主人多谈了几句,得知这庄园主人曾也是士人,子姓,东乡氏,上数个十辈也是公族,因其祖先封为东乡大夫,故后世子孙以东乡为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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