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最后一个名
只是万万没想到,适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句“定于一”,这让楚王一时间有些错愕,那些准备了好久的说辞似乎完全用不上了。
他仔细地看了看跪坐在侧面的适,之前已有介绍,心道:此人如此年轻,这一身学问倒是惊人。只说他先随两位隐士学习,我遍问群人,竟均不知有那样的隐士。
但楚王也不疑有假,很多学问他看过之后,有茅塞顿开之感,一些问题显然也不是一个商丘城的鞋匠凭借自己能够知晓的,而那些新奇的谷米更不可能是凭空产生的。
楚宋并非郑韩之间的血仇,这一次围宋还是为了争霸,因为对于守城的墨者,也没有仇怨。
楚王察言观色,见墨者对于适开口便答毫无疑惑,心知适便是这一次墨者说辞的头面人物,便迎头问了那样一句:你们墨家认为天下定于一,却又帮着弱国守城,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
跪坐于地的适,真的几乎就是下意识地回答,这种下意识不是历史观所带来的,而只是前世背诵课文留下的习惯性反射——天下恶乎定定于一……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知道这句话必须解释清楚,而且要在墨家的框架之内解释清楚,否则就算解释清楚的,对自己也是毫无用处。
好在他环顾四周,发现包括公造冶在内的人,都没有疑惑。
或许,这些人已经习惯了适掌握墨家许多道理的解释权,已经习惯如此,所以并未疑惑,而是坚信适能说出极好的理由。
这种信任加在适的身上,适飞快地思索,只怕思索的太久有些尴尬冷场甚至先在气势上输了,于是先仰头大笑数声,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废话。
笑声不必翻译,但那些场面上的废话却需要翻译,翻译便需要时间,也就给适留出了更多的思考时间。
片刻后,适答道:“您恐怕不知道墨家有大故小故之说。”
楚王问之曰:不知,请教。
适对曰:持剑而斩人头,则被斩必死。而死人,一定就是被砍头的吗
第一八七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十)
此时只要有了名声,骂几句国君也算不得什么事。孟轲见过梁惠王后,出门就说这人看着就不像个人君,至于诸子经常说各国国君坏话也都是常事。
适这样一说,在场的楚国贵族不免忿怒,楚王却心中暗喜。
他知道墨家一定会痛骂自己,当年墨子去齐国希望齐人退兵以救鲁的时候,也曾做过比喻问齐侯是不是傻齐侯想了半天决定自己不做傻逼,加上知道墨家守城之术,因而找个台阶说自己不是,然后退兵。
只是楚王从适的这番话中,听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自己是草乌……那是不是说只要改动一下、加上墨者这些药物的中和,就可以成为刚才说辞中的麻沸散呢
但这话不能够问的问的太直接,便借着适的话问道:“以你们墨家来看,我们如何不智”
适知道重头戏才刚开始,抖擞精神,质问道:“您攻打商丘的目的,其实墨家众人都很清楚。您不是让宋人看,而是让郑人、卫人看,所以您一定不会如楚灭陈蔡一般置县,而是希望围下商丘,让郑人、卫人知道楚人随时可以兴兵讨伐那些背楚而亲晋的邦国,从而与晋争霸。”
“再者,若以楚国整体为一人,楚国此人的目的,也不过是希望楚宋结盟,从而楚人随时可以从伊洛、泗水两个方向与晋国争霸。宋盟于楚,则三晋左翼危矣,楚、齐合力,必能在泗水以北威胁三晋。还能减轻大梁、榆关、中阳、启封、小黄、林等地的压力,使之无后顾之忧。”
楚王微微一怔,他实在没想到适的想法与他可谓是不谋而合,这种对天下大势的掌握,实在非是一个普通人所能了解的。
这些话,就像是楚王继位以来无数次想的一样,可以说完全说出了楚人此次北上的目的……按适的说法,是将楚国做一个人,当然也就不包含楚王自己的一些目的。
这种大势,晋人中的卿相或许能想到、楚人众的令尹司马或许能想到,但适却说墨家众人皆知,楚王登时兴致更高。
暗道:墨家多才,于天下大势之把握,非是寻常士能比,这番话竟如我自己说出来的一般,这天下又有几人能想到此次出兵的目的
适能感觉到楚王目光中的赞赏和惊奇,心中却对讨好这个楚王没有兴趣:最多两年,此人应该会死,但是死前总要让楚王记得墨者的手段,以便后来时。
他说出了楚国的目的后,朗声问道:“只是这目的不能够达成,却耗费了楚人的兵力、粮食,错过了陈、阳夏等地一年的耕种,难道不是不智吗”
“巨子带领我们守城,难道您认为您可以攻下商丘吗城内兵甲齐备、粮食足够支撑数月,三晋纵然需要休养生息,一旦楚师疲惫,到时候一举而下,难道楚人不会重蹈二十年前黄池、雍丘的惨败吗”
“其二,围城不下,郑、卫等君皆想:楚军不过如此!届时,楚人围郑、卫,郑、卫坚守数月,以待三晋,又有什么惧怕的呢”
“若是您能在一月之内攻下商丘,那又不同。”
“商丘是天下雄城,又有善守之墨者守备,若能一鼓而下,郑、卫必然惊惧,皆想:连墨者帮着守卫商丘,楚人都能一鼓而下,那楚人之强,三晋救兵未至,便以破城,那还抵抗什么呢”
适抬头挺胸,自信满满而又带着几分骄傲问道:“巨子就在城内,守城的战法也已经传出许多,敢问在场诸人,谁敢说一月之内破城若做不到,难道不是空废力气而不能达成目的吗这就像是用湿木头钻木取火一般,这难道不是愚蠢不智吗”
一言既出,满座黯然。
这话说的骄狂,在场诸人却没有一个敢说自己有办法能够在一月之内攻下城邑的。
凡事能够做到,说的骄傲一些,气势更盛。
适其实一直在暗暗诱导楚人,看起来,墨者守城最大的依仗,按照适所说,还是等到三晋兵来援,而且从始至终一直都是以三晋作为这次解商丘围的唯一方式。
听起来,似乎墨家上下是准备做个搅屎棍子,从而维持三晋与楚的争霸平衡,从而签订第三次弭兵会条约,划分三晋与楚的势力范围,保持一种微弱平衡。
至少听起来是这样的。
但墨家不是这么想的,适更认为这种微弱的平衡只会促成更大的战乱,后世无数的条约合约都验证了这一点:周天子分封体系的瓦解,要么诸夏一统,要么就是三晋与楚等国势力平衡出现诸夏的威斯特法利亚体系,从而引发更大的动乱。
前两次弭兵会,都是宋国促成的,也因为晋的六卿之乱、楚的吴越崛起等导致了几十年的和平,但这一次不会再有这种可能了。
只是既在商丘,适又这样引导,楚人不免以为墨家最大的底牌,就是等待三晋出兵、从而签订新约。
适的话,听起来极有道理,但楚王却不这样想。
他认同道理,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牌,那就是商丘城内的贵族政变,只是他不可能当着墨家的面说:你们懂个屁,就算外部攻不破,但是城内出现问题你们又能如何
可这些话不能说,也就不能反驳适的道理,讷讷许久,又不知该怎么反驳,只好默然。
一时间帐内尴尬。
哪怕若有一骄傲无比的小将站出来说:自己能够一月破城……哪怕只是吹嘘一番,也总胜过此时的无言,可在场的都是身份高贵之人,楚人又多有失败被逼自杀的先例,各个贵
第一八八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十一)
楚王先以利天下质问墨者,而适则用私利反问楚人,因为他知道楚王既然考虑过利天下的说辞,那就不可能让他将有所准备的话说出口。
帐内楚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不知如何自处。
适的这番说贵族不智的话,句句诛心,又说的极为直白。
在场的贵族或许原本只是依靠那种阶层的本能,去做一些反对或是支持的事,并没有明确的目标。
但,适的话却让他们超脱了本能,很明确地指出贵族与君权是矛盾的,君权的加强意味着贵族权力的衰减。
一众大臣既不能反驳,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好不做声。
楚王面无表情,心中却暗喜。
适的话,正中楚王的心思,或者说这本来就是楚人十几年后要做的变革:大部分都是吴起变法的内容。
楚王很清楚楚国最大的问题就是封君太众,从第二次弭兵会之后,楚国的种种问题基本都是封君引起的。
适那番君王的财富与荣耀可以源自国民的说法,楚王并不在意,可以这样认为也可以不这样认为,但可以这样认为的结果就是王位只是一个摆设。
楚国的问题很多,楚王也有过变革的想法,但是阻力太大,也没有一个能够统筹全局的人主持。
而适的这番看似指责众臣不智的话,在楚王听来则是说:我们墨家可以帮着你们变革,我们有想法、有大局、还有一定的军事力量……
楚王似乎听出了这样的意思,但适只是在诱惑楚王,投其所好,投其所最好。
事实上,适对熊当没有任何想法,这是个两年之内必死的君主,和这种人结好关系毫无意义。
楚王想的极多,又不得不考虑帐内贵族的心态,心道:“此人说的极好,可谓是将楚的问题都指出来了,一些是我想到的,还有一些是我也不能想到的……”
“只是,此时帐内众人也听到了,我若欣喜,只怕他们怨怒。墨家说话,难道就是如此直接吗”
他心中一动,便想打破此时的尴尬,也不说好与不好,更不说什么让甲士支起油锅鼎镬将墨者油炸的说辞,而是问道:“你既说楚非一心,又说帐内之人皆不智。我既在帐内,又是人,不知我又有有何不智”
熊当的语气有些愠怒,实则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喜悦,而这愠怒是说给帐内的贵族听的。
总不好兴高采烈地说“先生大才、且帐内密商”之类的话,那样的话只怕今夜就会有兵变。
只是这个问题,适没有出面回答,而是让其余墨者代为回答,用的也多是“节用”之类的道理。
墨家内部原本的道理,本身就很有用,像楚国这样的大国,修好内部所获得的利益,远比外出争霸更有有利,尤其是君权还未稳固的情况下。
楚国地广人稀、技术落后、内部法令不通、南部还有许多蛮夷,因而只要二十年不打仗、努力发展内政,其实远比打二十年仗所得到的要多。
这些道理都是事实,连楚王也认同,但其实和之前说的封君贵族不智却是一脉相承。
想要发展内政,就必须要触动贵族利益。
这两番话看似是在说贵族和国君都不智,实则句句都是说给楚王听的,帐内的贵族越听越不是滋味,觉得墨者就是在挑唆楚人内部的矛盾。
只是这种挑唆,并没有阴谋的成分,说的都是直白的实话,直白到就像是说草是绿的、花是红的一样,根本难以反驳的实话往往充满了力量。
楚王已经心动,墨者一句额外的话都没有,但楚王听到的则是:墨者有能力帮你变革,只要你答应墨者利天下的条件,我们有人有士有文化有学识……
这种隐晦的暗示,让楚王饮了一杯酒来掩饰内心的喜悦。
可帐内的贵族却已经坐不住,作为王族公族大姓,他们最讨厌的就是变法之类,尤其是适之前提出的那几条变法的内容。
谁都知道,那么变法楚国就变强,但楚国变强与封君又有什么关系呢楚国如果是楚王的楚国,封君为什么要割自己的肉让楚国强大呢
这是个简单的道理,也正因为简单,想要正面驳斥也就不可能。
左尹终于问道:“你们墨者只说要利天下,于是要扶弱守弱,我只问你们,难道今日楚人退兵,明日三晋兵至,又将如何”
“你说我们不智,难道三晋兵至就不攻宋了吗就算不攻宋,难道将来若再有争霸事,难道宋人就不出劳役粮帛吗”
“如果三晋也这样做,你们守城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宋人自己可以守城吗朝晋而暮楚,又有什么区别呢我看你们墨者才是不智!”
宫厩尹也问道:“你们墨者就说要天下定于一,又要选天子,试问如今天下,哪国国君可谓圣王”
适摇摇头,表示谁都不是。
宫厩尹又道:“难道墨翟自认乃是圣王”
适依旧摇头道:“巨子从不这样想,也觉得连昔日仲尼也非圣王。”
宫厩尹大笑道:“如此看,这天下便不能定于一!既不能定于一,你们墨者又将如何做才算是利天下今日围宋,你们守宋;明日侵鲁,你们守鲁;后日占郑,你们守郑……难道有什么用吗”
“况且,你们就算守城,也只能依靠三晋兵至才能解围,你们既认为天下无君可称圣王,那便只能征战不休。”
第一八九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十二)
墨家是有一些理想化情结的,这是楚王知道的。
要说适给出的这些东西,楚王不动心那是不可能的。
楚使从沛县回来后,将沛县所见所闻一一告知,对于墨者在沛县搞的政治变革楚王未必赞同,但那些生产力进步带来的震撼却是实实在在的。
适一直在偷换概念:君主可以作为一国的代表,那么国家的强大富庶便是君主的强大富庶与荣耀……但这个君主,只能是个虚化的君主,只是个符号并且当成为这个符号的时候就不再是人。
在这种偷换概念之下,楚王对于铁器、牛耕、纺织、新种……种种这一切,极为心热。
正因为墨家经常流露出的理想化情结,楚王心道:“若我不答应,在墨者看来,我必是不义之君。若三晋假意答应,只怕墨家又会全力资助三晋。”
“若是答应,日后国力翻倍,再行征伐事,也未必不可。只是这一次商丘围城,需要完成,这倒是个问题。”
若不能完成这次围城,楚王的威望就不足够开展变革,加强君权。
适说的那些玄妙之物,隐藏了与之相适应的生产关系,让楚王极为心动之余,适也在考虑楚王可能会拒绝。
他本来也没有准备促成一纸条约,本身这也是不可能的,除非双方都打的筋疲力尽。
考虑到楚人的反应,适叹息道:“此次围城,终究还是要靠三晋出兵。商丘的得失,与宋无关,却与晋楚之战有关。”
“我们也会派人前往三晋,说服国君,若他们答应。”
他说到这的时候,露出悲天悯人的表情,叹息道:“若能达成,则各国少了灾祸,也算是利天下之人。”
“届时,墨者将先于郑、卫、宋、鲁等君会盟,均严守中立,晋楚若有征伐,则墨者帮助守城。晋人攻,则守城待楚;楚人攻,则守城待晋。”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