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最后一个名
待墨子同意,一身戎装皮甲,手持短戈的皇父钺翎已来到城头,冲着墨子行礼后,起身道:“家父听说楚人攻城甚急,又听说今夜‘楚人细作’四处放火,恐怕今夜楚人又要强攻,因此让我登上城头,与诸墨者一同防守。”
“我虽武艺不如诸位,但终究也自小习练射戈之术,家父又是司城,商丘之城头,岂能无我族之人”
“还请墨翟先生允许我参加夜巡,以敦促那些困倦的士卒。”
“此外,墨者守城,赏罚有度,家父愿意献出金铜,以作激励守城将士之用。只是守城之时,令只自守将出,所以不敢擅自赏赐,又不知谁人立下功勋,因此请墨翟先生代为赏赐!”
说罢,手持短戈站立一旁,一副威风凛凛不惧敌寇的模样。
皇父钺翎如今正值青壮,鼓胀结实的肌肉加上一身皮甲,分外挺拔孔武,此时又彬彬有礼,丝毫没有因为身份尊贵而对在场诸人有丝毫不敬,看上去竟像是真的要参加夜巡守城一样。
适心头暗赞,心说商丘都说皇父钺翎年纪虽小,但是贤名远胜其父,今日一见,果不同凡响。
如今城内有乱,宋公固然焦急,但最为焦急的还应该是司城皇一族。
宋公尚且可能还有活路,司城皇一族则完全不同。
不管是对方政变成功还是楚人破城,他们一族都只有死路一条,连逃亡的机会都没有。
与其余六卿、与楚人,司城皇一族都结怨太深。
可今夜如此反常,皇父钺翎却依旧假装毫不在意,而是主动参加夜巡:这在适看来真真是一步好棋。
只要参加夜巡,那么墨者就会护卫此人。
就算墨者不参与城内的政变,但只要到了城墙上,再追杀刺杀巡城的皇父钺翎,那就等同于破坏守城,是要被斩首的,墨者也会出面干涉。
皇父钺翎这话说的冠冕堂皇,既给足了墨者颜面,又彰显自己勇武,实际上最重要的还是让墨者保护自己。
适暗暗赞叹片刻,不想皇父钺翎又道:“数日前,家父为了守城已将全部私属交于墨翟先生。我听闻若是敌人趁夜袭击而被击退,那么清晨就是最好的出城反击的机会。”
 
第二一八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三)
真正有心而又不曾被心事所困扰的人,应该能够发现墨者的宣义部有些不对劲。
按照守城之初的宣传态势,这一次粮仓被烧、城内散布不想守城的谣言之时,正应该是宣义部大肆活动的时候。
然而以适为首的宣义部成员,这一次却出奇地反应迟钝,竟似根本忘记了粮仓被烧这样事。
宣义部没有对此事发表任何看法,也没有代表墨者哪怕做稍微一点安稳人心的事。
看上去,似乎是因为从粮仓被烧那天之后,一连数日楚人攻城急迫,所以没有时间去做这样的事。
又似乎,墨者真的被楚人的攻城消耗了全部的精力,根本不能够再分心去做这种事了。
城内的流言开始越来越多,就像是麦田收获后燃起的大火,而唯一有能力救火的宣义部则仿佛睡着了,根本不在意这些野火的漫卷,于是满城俱是谣言。
粮仓被烧的三日后,适带着几个人来到城墙下巡视。
许多的轻壮民众都被征召在城墙附近,防备这几日似乎越来越“严峻”的形式。
因为战争,将那些平日很难聚集在一起的民众合理合情地聚集在了一起,这本该是宣义部最适合宣传的时候。
城墙下的空地间,夜里守城征调的军赋农夫正在那里闲聊着什么,不知道是谁先看到了适,在人群中说了句“墨者来了”,众人便纷纷噤声。
适走到众人身旁,笑道:“怎么,墨者竟然还有阻众人之口的能力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们虽然慕禹,却还没有大禹治水的本事,又怎么能防住众人之口呢”
众人也只是尴尬笑笑,适说的是商丘土话,又原本就是商丘城内的鞋匠之子,众人并不陌生。
加之这些人或是用过城内的墨车、或是用过改造的犁铧、或是去过城外的磨坊、或是种植过宿麦冬麦,对于墨者本身就有亲近的好感。
适当然知道众人噤声的原因是什么,无非是墨者之前有禁令,妨碍守城的言论不能随便传播,否则要受惩罚。
适便与众人道:“是不是要守,是另一回事;已经决定了要守却又妨碍守城,那又是另一回事。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你们在说这几日城内的那些话,对吧”
几个胆子大一些的笑出声,适平日里又相当和颜悦色,哪怕在沛县适亲手毒死几十人,那依旧是杀的优雅,更何况他的凶名在商丘还不盛大。
适便随意地走到一个胆大之人的身边,身后的剑手紧随其后,将后面不经意地隔开,保证一旦出事适可以随时离开。
那人见适坐过来,先叹了口气道:“适,你们墨者是聪明人,也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却被城内的话都说的分不清对错啦。”
适笑道:“哪有什么对错你们都听说什么了”
可能怕众人多想,适又开玩笑道:“你看,我问的是你们听说了什么。就算是我们墨者守城有禁令,也只是处罚那些煽动谣言的人,可没说连听到的都要割去耳朵啊!”
旁边的人听了这话,算是真正放下了心,笑了一阵便道:“城内很多说法啊,你也一定听过了。”
适回道:“听过一些。”
那胆子最大之人,便问道:“适,你之前说楚人破城我们要服劳役、要提供楚人军粮又要加赋税。所以才要守城。”
“可如今,再守下去,楚人万一不能攻破,继续围城……城内粮仓被烧,我们那不是要饿死吗”
“你们又说,你们的巨子说,权其害而取轻,是为利……那么,这么一看咱们不守城让楚人破城,才是利啊。”
“饿死,还是服劳役,难道这不是很容易选择的吗”
那胆大之人说出这番话,也或许平日受到了太多墨者的宣传,忍不住又道:“再说了,如今的君上,又不曾给我们什么好处,相反还要加税加赋。就算换了楚人,只怕也没什么区别了啊!”
他既说了这些胆大的话,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或有人说:“我听说,当年围城,我的祖辈兄弟姊妹饿的只剩下两人。实在没有柴烧,那些饿死的人堆积在一起做篝火取暖做饭……”
或有人说:“你们那宿麦的法子才用了一年,君上就要加粟税麦税,还要服劳役修宫室,这哪里能忙过来呢”
一旦有人开了口,种种不满的情绪就喷薄而出,之前这些不满因为守城终究还是有利而被压制,现在却因为可能会饿死而变本加厉地迸发出来。
适从身上摸出来一个用绳子装订在一起的纸本,从篝火堆里摸出来一根细细的松木枝丫,用这几年磨练出来的粗糙的手指撸灭了上面燃烧的火苗,露出黑乎乎的木炭。
翻开一页,佯装总结道:“你们的意思,我大约听懂了。就是说,守城无利,除非更有利,才会守城是这样的吗”
这本来就是他一直在宣传的道理,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地宣传,一直就是这个目的,只是从未总结成简单的一句话。
此时他却不说,依旧是等着这些人承认。
待他说完,篝火旁的众人琢磨了一番,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啊。”
“是啊,你们墨者不是说,天下众人皆为取利吗我们也是人,干嘛不能取利”
“就是,守城得利的,只是肉食者。凭什么让我们守城我们守城又不能得利,还要死。我死了,我家人怎么办谁来供养难道我死了,再修宫室之类的劳役,我的家人就不用去做了吗”
“你们不是说取利没什么可耻的吗”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适笑道:“这些道理,难道我们还不明白吗我的意思是,大家说的很对。那么,怎么样才能让大家守城呢或者说,怎么样才能让大家要冒着被饿死的可能去守城呢”
适想了一下,又道:“假如我现在砍掉你的手指,却给你百金,你愿不愿意”
众人哪里见过百金想都不敢想,又想无非是个手指,纷纷道:“自然愿意。”
适一拍手掌道:“那我现在杀了你,给你百金,你愿不愿意”
众人又想,若是死了,这百金要的可没什么意思。
也或有觉得或许可以留给家人,倒也不是不能死,于是有说愿意的、有说不愿意的。
适笑道:“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啊。现在这百金变为一金,仍旧要你们死,你们肯定都不愿意,对吧”
见众人点头,适拿着有木炭的松木枝在纸张上点了几下,说道:“那你们就说说嘛,到底怎么样才愿意守城呢”
这看起来只是个幻想,或者只是个闲聊,众人也不多想,纷纷开动脑筋,将自己所幻想的一切都说出来。
“要我说,那就是定下亩税不变。就是在宿麦、犁铧、堆肥使用之前的亩税不变。那样的话,几年之后我家人也可以吃上肉了。”
“要我说,那就是修宫室这样的劳役,还是要给钱的。再比如修城墙,不要赶到麦收时节,到时候耽误耕种,又要自己准备食物。”
“要我说,那就是倘若战死,总要留给我的家人一些东西。比如免除一些赋税什么的也好啊……”
一条条、一桩桩,这些朴实的民众,第一次思索自己的利益,又将这些隐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
很简单的要求。
简单的让适觉得心酸——原来他们连做梦都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适一一将这些话记录下来,看似无意地说道:“你们想的和别处的人差不多,但是还有几条是别处的人想到的,你们却还没想到的。”
至于别处到底是遥远的沛县还是城墙之下另外一批守城的人
适没说,也没撒谎,只让这些民众自己猜测。
众人来了兴致,适又念了
第二一九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四)
粮仓被烧的第四天清晨,公叔岑喜兴冲冲地与一干贵族讲诉着自己昨晚上做的梦。
“我梦到,子田躺在卢门之外,头朝着北而脚冲着南。我变成了一只大乌鸦,栖息在他的身上,我的尾巴正对着桐门。这是什么意思呢”
卢门是宋城的东门。
鲁哀公二十六年,宋国尚且强盛的时候,曾在左传上留下过一笔,卢门由此被记录于史书之上。
冬,宋人以诸侯伐郑,报宋之战也。焚渠门,入,及大逵。伐东郊,取牛首。以大宫之椽归,为卢门之椽。
如今从郑国宫室里抢回的椽木,还在卢门之上,虽已久远,却还未腐朽。
公叔岑喜不是第一个做这样梦的人,当年做这样梦的人完成了一次成功的政变。
至于岑喜是真的做了这样的梦,还是并没有做过这个梦只是说出来让众人听,意义都是一样的。
岑喜或许知道这个梦的涵义,或许不知道,但重要的是有人此时站出来解释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太祝知道该是自己把话接过去了,于是恭喜道:“这是个吉兆啊。真正善于卜筮的人,未必需要龟甲。”
“子田北首,是谓失国。君梦里化作乌鸦,头于卢门而尾于桐门,这正是玄鸟之血的预兆,只有您才能够救宋之社稷啊!”
太祝又用自己所知道的种种,解释了一番这个梦的涵义,又说当年公子德也做过这样的梦,于是才有了许多年前的那场政变成功。
在场众人早已血誓,如今利害都已清楚,机会也已来临,这个梦的解析无非就是在做进攻的号角。
众人再无疑虑,小司寇便道:“如今城内民众,都在我们这一边。他们已经对守城不满,生怕再有折骨而炊之事。”
“我也已经遣人多多宣扬,一切都是子田的错。民众未必信服我们,但却已经怨恨子田,所以是时候换个国君了!”
几十年前那场政变之前,各家的利益都早早分配,最终达成了三姓共政的协议。
正因为有那个协议,导致宋公求楚人定公室的时候,商丘城贵族都极为不满。
如今利益的分配早已谈完,子岑喜答允自己若是成为国君会答允各家的要求,而各个贵族也知道子岑喜势力不足,所以答应了就要做,否则依旧坐不稳公爵之位。
太祝又道:“昔年有老彭之类的隐士,做歌谣曰:斩衰之后,会葬之终,兄终弟及还是嫡子继承尚未可知。”
“先公薨于任地,于此尚不足斩衰期。公叔又做卢门之梦,这正合天命,正应天意!”
“民众已经不满子田,我们便可以动手了!”
大尹点头道:“正是。如今楚人攻城甚激烈,墨者无心管辖城内之事。皇父钺翎亲自上城巡视,他们知晓若是城破司城皇一族必然灭亡,所以他们甚至动用了自己的死士甲士。这正是自取灭亡啊,难道楚人不能破城,城内就不会出现变故吗”
小司寇略微有些犹豫,问道:“可司城皇如今在城上,与墨者一同守城,我只怕墨者会相助于他。”
/>
原本民众就不满,只是没人愿意冒头。
有死士这样一喊,那些城内的民众只当也是普通人,有人带头,那便跟着喊了几句。
但要是让他们出面去围攻宫室,暂时还不到那种程度。
况且,贵族们有自己的私兵,也完全不需要民众参与,只是需要民众不反对从而发动政变即刻。
数百甲士集中起来,几多贵族驾车,引导甲士,
第二二零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五)
有人忍不住问出了这话,子田带着年轻人的傲气说道:“被驱逐,难道就没有复位的机会吗”
“难道你们忘记了当年卫公郑复位之事去国出逃,并不是侮辱。而如果给楚子驾车,那才是真正的侮辱了!”
当年卫成公因为夹在晋楚之间,站错了队,得罪了晋文公,国人害怕晋人报复,于是驱逐了国君。
姬郑也是命大,更是胆大,甚至有些……天真。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