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最后一个名
子田深吸一口气,尚且还在犹豫的时候,一名甲士匆匆跑过来,禀告说外面作乱的甲士已经聚集,正在拆房屋准备木头制作攻打内城宫室的器具。
两名墨者面无表情,只是负剑站立,子田之前的那些豪言随着墨子的回复,全然消散,只剩下无尽的焦虑。
他是宋公,也就注定了一旦失位,连逃亡的机会都没有,肯定会被杀死。
现如今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自己不出面去和民众说,外面的民众不会相信。
自己去说,很可能刚露头就会被人射死。
现如今,子田知道,能够让民众相信的,只有墨者。至于他们到底怎么样让民众相信,那不是他该想的问题。
只是,他不知道墨家众人到底要让他答应什么条件。只能说,墨家的一些道理,作为国君是绝对不能听的,可如今危在旦夕,不听又能如何
正在犹豫的时候,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叫喊声,又有木头撞击宫室城门的声响。
显然,那些叛乱的贵族已经开始进攻。
又有人大声叫喊,诉说着子田作为国君的罪状。
诸如父亲一死当年改元,诸如赏罚不均听信司城,诸如为了自己的私心不惜国人陪葬,诸如触怒楚人导致了这次围城……
种种这些,不断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进来。
隐约又有人唱及那首童谣,只说今日事,便是顺应天命,否则三年前如何会有这样的童谣传出
子田骇然,知道事已不可为。
如今和以往的政变不同,以往的政变失败者还能逃亡。
可现在楚人围城,一旦对方政变成功,他这个国君又能逃亡到哪里
子田心想,不如此时就先答应,除此之外,也不可能有别的办法了。
至于答应了之后怎么办,或许很麻烦,但于此时正如将要渴死,就算有一杯鸩酒,也只能喝下去了。
他正要答允那两名墨者,不想外面又传来一阵厮杀声,子田刚到嘴边的话又停住。
 
第二二三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八)
子田根本不知道民众的怨怒有多么大的力量,更不知道这种怨怒可以获得利益的时候,其力量足以毁灭一国之君。
无数次的国人暴动,无数次的驱逐国君,可国君们依旧不长记性,或者他们的利益驱使他们不能长记性。
子田以为,他是国君,所以理所当然占据着礼法的上流,理所当然会有公孙泽那样的君子来护卫他。
所以,他暂时不想答应墨者的条件。
然而,公孙泽这样的君子,是子田自己都曾嘲讽过的,所以也就注定了这样的君子不会太多。
宫室之外。
贵族的甲士们已经围住了萧墙,在一箭地之外。
公孙泽等人的出现,并未影响这些甲士的行动,那四五十人即便有用力,自小脱产从事军事训练,但终究人数太少。
那些看热闹的商丘民众,冲着宫室内指点。
大尹等人派出能言善辩之辈,来到民众的附近,高声宣读着子田的罪状,煽动着民众的情绪。
“子田以私心,触怒楚国,导致有灭国之危,这是伤害社稷、使祖先不能够被祭祀的罪行。”
“子田触怒楚国,导致楚人围城。如今楚人派出细作死士,焚烧了粮仓。即便墨者善守,楚人难道不会退回到百步之外围城吗到时候,城内无粮,子田却因为私欲不投降,难道他能够被饿死吗饿死的还不是你们”
“子田重用司城皇一系,司城皇献嘉禾于三晋,导致楚人愤怒,这些罪恶难道不该子田承受吗”
“数年前,城内便有童谣四起,说斩衰之期未结束,谁是国君那是不能够被知晓的。难道这不就是天命吗”
数条罪行被宣读之后,叔岑喜这个作为“天命童谣”之中可以取代子田继承宋国国君之位的公族出面,与一干贵族大声宣布了一些事。
“子田之罪,不能被饶恕。若是能够攻破萧墙,则士受田十酇!庶农工商皆遂!若能率先攻入萧墙的庶农,则受下士!”
众贵族自然不会出让自己的利益,但是一旦子田被击败,那么司城皇一系也难保全。
到时候,两人的封地除了大部分被这些发动政变的贵族瓜分外,剩下的也可以作为赏赐送给那些参与政变的士卒。
那番田十酇、庶农工商皆遂的演说,仿的是赵简子出征之前的宣言。
或有人说,那是田十万,实则并非如此,而是田十酇。
《周礼》有云,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四里为酂。
到适生活的那个年代,邻里只说还在,酂之说已经很少提及。
而邻、里、酂,都是分封建制时代便存在的特殊的半农半军的组织形态残余。
《王制》曰:制农田百亩。百亩之分,上农夫食九人,其次食八人,其次食七人,其次食六人,下农夫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也。诸侯之下士视上农夫,禄足以代其耕也。中士倍下士,上士倍中士,下大夫倍上士。卿,四大夫禄。君,十卿禄。次国之卿,三大夫禄,君,十卿禄。小国之卿,倍大夫禄,君,十卿禄。
按照这种分封建制的传统,一个上农夫所耕种的土地的产出,应该可以养活九个家人。
上农夫算作一户。
而下士,因为要承担更多的军事义务,所以必须脱产训练,因而他们的俸禄要做到不耕种也和上农夫一样,也就是最低在自己不耕种的前提下养活九个人。
这里面包含着一些家庭的小奴隶,加上下士一般也有种田的,所以下士的生活比起一切要靠自己而且要缴纳赋税的农夫要优渥许多。
中士的俸禄是下士的两倍,上士是四倍。
这些贵族的甲士之中,有不少人属于士,而叔岑喜、大尹等人,直接开除了田十酇的赏格,实在让这些士心动。
十酇,便是五人一邻五邻一里四里一酇的一百户。
这一百户,平时需要承担的军事义务便是一辆驷马战车,一百名徒卒。
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各种丘甲赋的泛滥,一百户的封地,最多可以提供原本四倍的战车。
这对于士来说,完全就是梦寐以求的机会。
对于在场的农夫来说,这种赏格也意味着他们有机会不看血统而出人头地。
昔年毕万流亡到晋国,从匹夫出身,经历七战,从下士升到了卿。
从只能掌管二十五人的司马长下士,提升到了封地可以征召一百二十五辆战车的卿,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条匹夫逆袭的风光之路。
而毕万的孙子叫魏夥,魏夥结草的魏夥,毕万的后辈还有魏斯,就是此人主导了三家分晋。
只是,这条看似风光的路,也不是寻常农夫可以复制的。
因为毕万姓姬,是周武王弟弟的后人,国灭之后以国为氏。算起来,晋国姬姓,但分晋的魏氏其实祖先也是姬姓,只不过晋人先祖是唐叔虞,而魏人先祖是唐叔虞的叔叔毕公高。
毕万即便沦为匹夫,依旧有着贵族血统,依旧有着知识垄断时代的学识和武艺,
第二二四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十九)
两名墨者让子田当着众人的面盟誓之后,当即叫人拆除了宫室的一些木料,点燃了大火,冒出浓烟作为之前约定好的信号。
两名墨者自然不是随便挑选出来的,一人隶属于书秘吏,另一人则是墨子身边的近侍弟子,早已经和他们说清楚要做什么。
墨子身边的近侍弟子待火焰点燃之后,当即指挥宫室内的甲士,开始了防守。
另一属于书秘吏的那名墨者,则立刻鼓舞士气,只说坚守下去,城内民众或许会醒悟过来。
子田也开出了赏格,只求让人坚持。
墨者善于守城,墨子最擅长守三里之上的大城,禽滑厘尽得其传,而其余弟子未必有这样的本事,但是守卫宫室萧墙却也可以防守一阵。
稳住众人心思后,局面纵然危急,却依旧可以控制。
城头上,墨子终于等到了宫室那里传来的烟火讯号。
而之前适在城墙下鼓动起来的各个国人的代表也已经集中过来,适正在和他们说一些闲话。
公造冶看到城内烟火起,问道:“先生,这是送炭的时候了吗司城皇一族现在并未出面,我们这样做不会让他得利吗”
墨子反问道:“如果我们成功,那么大尹公叔等人,敢于说自己就是想要投靠楚人吗”
公造冶摇头道:“若是我们成功,他们自然不会这样说。只会说他们是为了城内百姓,为了宋国祖先祭祀,为了千里社稷。”
墨子笑道:“既是这样,他们有什么罪呢如果不能处置他们,司城皇难道就能够得利吗”
“适说,三足鼎才能立起,你可见过两足之鼎”
公造冶是楚国冶师后人,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区别,便道:“弟子不曾见过双足之鼎。若鼎只双足,只能倾向一边,并不能稳固。”
墨子大笑道:“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啊!如今宋国,若为三足鼎,三足中最短的一支是谁”
公造冶看着远处宫室冒出的浓烟道:“自然是宋公。”
墨子又道:“你也听适说起过,君权与贵族之间的矛盾,那么君权想要压制贵族,能够依靠谁呢”
公造冶思路已经清晰,回道:“那自然是百姓。以百姓制贵族。”
墨子又问:“若无墨者,百姓是什么”
公造冶道:“是大冶山之乱石。”
“若有墨者呢”
“可熔炼为铜。”
墨子点头道:“便是这样。如今看起来,宋国只有三足,却不知道实则有四足。四足若成,司城皇不能得利,大尹不能得利,国君……若他只是宋国之主权,自然得利,而若他依旧是子田,依旧不能得利。”
公造冶拜道:“如此,弟子明白了。那么,现在先生需要我带人冲破那些贵族的叛乱吗”
公造冶确信,若是墨者的备城门精锐出动,于城内乱战,那些贵族的甲士根本不能够阻挡。
他对自己有自信,也对墨子调教出来的备城门之士信心十足。
至于城外的楚人,公造冶清楚,若想要反击他们,需要更多的精力。但若只是防守,不让他们攻入城内,根本无需这么多的精力,墨子可以轻松地应对。
如今,楚人的力量只能达到城墙外百尺左右,几次攻城都已失败。
看到公造冶欲要行动,墨子笑着摇头道:“墨者有什么资格参与城内的政变呢或者说,城内的政变墨者有什么理由参与呢”
公造冶看着远处正在那里煽动民意代表的适,叹息道:“先生,我是相信适的口舌的,他足以传播利天下的道理。但是,百姓的力量尚且不足以击败城内的那些甲士。他们只是徒卒,又如何能在城内的街巷之内与甲士战斗呢”
“弟子只怕,他们一哄而上,随即便一哄而散。到那时,若是没有咱们的备城门精锐,只怕难以成功解围啊。到时候,又如何能做到雪中送炭呢”
墨子笑道:“你我都不是宋人,都不是宋之百姓。可沛县义师,是墨者吗他们是宋人啊!而且,他们此次来的目的,难道不正是争取沛县的赋税自治权吗沛县,终究属于宋地,有些事,也只能国君答允。我们答允的,那要让我们的道理成为天下的道理之后才行,如今却还做不到呢。”
公造冶恍然大悟,那沛县义师可的确不是墨者,他们出手合情合理,谁人也挑不出毛病。
不是墨者参与了这场政变,而是沛县的义师为了自己的利益参与了这场政变。
而沛县义师虽然并不是墨者,但城内贵族都知道他们背后站着的就是墨者,所以即便沛县义师不能够彻底击破贵族的叛乱,也足以体现出墨者的态度:如果沛县义师不能成功,那么墨者将赤膊上阵,亲自干预。
至少,外人看来会是这样的。
墨子道:“公造,你且与一些人带着沛县义师前往,只做指挥。我想,只要这些人出面,那些叛乱的甲士自然会退散。你只做调解众人的态度。如当年华元促弭兵会事。”
公造冶心思活络起来,笑问道:“若是那些人不听从呢”
墨子也笑道:“听从,那就是他们只是为了宋之社稷、商丘百姓。”
“不听,那就是楚人的第十三种攻城手段,难道墨者不是在守城吗你难道不知道守城时,面对敌人该怎么办吗”
“毕竟……国君还是子田嘛,他还没死,那么守城的命令就还算数。”
公造冶大笑道:“弟子明白了
第二二五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二十)
待沛县义师整队完毕,适也开始动员那些民众的代表。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唯独剩下的就是讨价还价。
这些人愿意用守城换取自己的利益,但是代价必须要说清楚。
他们尊重墨者,但是更尊重自己的命,不希望守城守到易子而食的地步。
在场的人目光灼灼地盯着适,既然适已经打开了他们争取自己利益的心,那么说起讨价还价这样的事也就不再扭扭捏捏。
适读完了民众们关心的几多条件,众人颇为满意,却又不得不问道:“适,你们墨家说的这些都很好,但是,城到底要守到什么地步呢”
“城内的存粮不多了,你们守城的本事我们相信,楚人也相信,若是楚人后撤围城,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就算不饿死,耽误了耕种,明年又吃什么呢”
这是众人最关心的事,适便道:“此事放心,晋人必然出兵。”
有人问道:“晋人出兵,时间未可知啊。如果晋人不能立刻出兵,那么在晋人出兵之前,我们可能已经饿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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