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林朴
“爱亲是个聪明的人,她只消知道是我中了奸计,不是我作奸犯科就够了。”刘裕消沉地说道。
“好,我这就动身赶去告诉她。”
“不!你要等我已经死了才去建康,对她说这件事,别马上就去。”刘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但他脱口而出,“你等我确实已经死了,已经活不了了再去。”
麦芃点头,他再问刘裕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刘裕说没了,他才起身道别,也向孙无终告辞。
他走之后,孙无终和刘裕单独相处,抱臂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自分必死,可又觉得不一定,而且看起来并没做什么,难道只有等谢将军回心转意”
刘裕不说,他当然会指望这一点,但也不是全部,他会做别的指望。
“你也懂得分寸,没说不该说的话。”孙无终透过罅隙望着笼中的刘裕,想要看清他的表情,隐约地看到他神情阴晦,心中快意,接着又说道,“如果我不在,你会多说些么”
“如果不在,对你会不会也更好些”刘裕既是反唇相讥,又是诱使地说道。
“别想激我,让我如你的意,你只还有不到一天的时间了。”孙无终微笑着说道。
麦芃已经走了快一个时辰,刁逵才赶到,他随主将田洛在京口以东的山中演练,孙无终派出的亲兵费了烦周折找着他;他听了大惊,忙向田洛告假获准,顶着烈日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口大营,浑身是汗,先寻着麦芃问事情原由,麦芃对刘裕到底此番开罪了谁噤口不言。刁逵追问下去,才发现他也是茫然,只知道孙无终在旁监视,推测起来一定是奉了主帅谢玄的命令才这么做;他再到军令署寻孙无终,由孙无终带来到营中的牢狱,见着刘裕。
“三弟,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刁逵对孙无终留在牢房中虽然不满,但也不问,径直问刘裕。
刘裕不知道刁逵先见了麦芃,还以为刁逵会先问出了什么事,却见他直接问自己还有什么话说,顿时一愣,问道:“你都不问我出了什么事”
“这还用说么,你都已经在这里了。”刁逵脸上不动声色地说道,忍着笑。
“二哥,我没别的要对你说,只除了一句,对不起。”刘裕长叹一声,声气涩滞地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刁
逵对刘裕的话有些出乎意料,他在路上已经想过,自己赶回见他最后一面,最好是言语承诺能够激起刘裕求生的愿望,以为他可以帮他做些什么,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而他实际什么也不会做,除非相反;待他最后一刻发现希望断绝,那时候刘裕脸上的绝望表情,他希望可以亲见,即便不能见,想起来也觉得通体舒畅。
“当然是那一剑。”
“那都过去了,是个误会,再者我们已经结为兄弟,以往的种种都一笑泯灭,你现在就只是我的好兄弟。”刁逵言辞恳切地说道,“那一剑是别人刺的也就罢了,是三弟这样的人刺的,这不得不使我反省,反省自己到底有多招人恨。三弟,你也应该看得到,我变了,和以往有大不同。我只是不能说谢谢你刺我那一剑,但你的确不该放在心上!”。
“多谢二哥宽慰,但那的确是一笔债,我爹娘告诫我,恩不可以销,债不能不还。可惜我就这么死定了,欠二哥的永久不能还,只能口头说一句对不起真是轻浮,可恨我确实已经做不到更多了。”刘裕语气萧瑟,诚恳十足。
刁逵暗暗冷笑,心想如果我
第440章 私人之事
王恭失魂落魄,待天一明便离了京口,赶回到建康家中,令妻子梁锦华算出家中余财的数目,以这个数目大约一半遣散了跟随他的无职门人,以及有职的人待将来如果解职也可以返回家中来领取一份大约足支一年的口粮和零用钱;其余都留给妻子,作为一家人未来安家生计之用。
安排完这些,王恭静下心来写了辞呈,自责行事不周,不堪大任,派人送往吏部;又写了对皇帝的辞谢呈留在家中,司马曜如有问时可以呈递上去。
他脱了袍服头冠,换上粗陋的葛衣,头发草草挽起,在柴房中捡了破布卷成褡裢,褡裢中不过两三件薄衣,一个小碗,一卷知教的经文,一贯五铢小钱,捆在身上,拾了一根木棍拿在手中,杵着走了几步。
“阿宁,你这到底是要如何”梁锦华跟在他身后,这时候终于忍不住皱眉问道,她一直想这是向来庄严端正的王恭在学世家子的狂放颓唐,也想大概这如王徽之乘兴而来,兴尽而回类似的旧事,只是不知道他的兴是什么,何时才会尽;王恭其实和那些人不同,她觉得自己不该像那些人的妻子那么放脱,而应该感到忧虑才对。
王恭回身牵住妻子的手,便往明庭走,到了明庭,他丢下木棍,解开褡裢摊在地上,自己先坐了下来,然后手势示意梁锦华坐在他对面。
“发生了什么事,把你激到这种程度”梁锦华微微含笑地问道,她三十来岁,正是女人这一生里最气韵充沛的时刻,既娇俏如花,又风姿绰约,从容娴静;同时她头脑清楚,贤惠持家,王恭一切家事皆委于她,敬重她。她也极有分寸地敬重王恭,举案齐眉。
王恭神情肃穆而疲惫,盯着梁锦华,待梁锦华收敛起笑容,才说道:“我要离开家,前往庐山师从慧远行者学习智慧之法。我一直有这个念头,你是知道的。”
“好,”梁锦华先宽纵地说道,话锋一转,“但是,发生了什么,让你下定这个决心的”
“陈卓死了。”
梁锦华一惊,问道:“怎么死的,为什么”
“他为了劝谏我不要做一件事而自杀身死。”王恭说得木然,这句话不容易,他好不容易说出之后,不由吁了一口气,身子稍微放松下来。
“什么样的事他劝你不要做什么样的事,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梁锦华问道,语气中已经有些畏惧。
“他劝我不要谋反。”
梁锦华不可置信地望着王恭:“你会想谋反,你怎么可能会谋反!”
“我的确……”王恭想起自己并没有谋反,不会真的谋反,只是打算清君侧罢了,虽然那和谋反很难区分开;陈卓认为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意而劝谏,他怠慢了一下,大概是太疲倦了,才出的这惨剧,他摇摇头,说道:“我没有谋反。”
“
既然没有,他为何自杀,你为何要出家”梁锦华吁了一口气,她觉得这其中似乎蕴含着一个阴谋,事情根本不像王恭说的那样;王恭从来不打诳语,所以案背后的真相大概也不难猜,就在王恭自己的话里。“你是为他去世而伤心”
王恭比陈卓大了十三四岁,陈卓是王恭身边的侍童,如影随形,一直到他几年前由王恭安排做了府下的随役,关系这才稍微有变,但实质并不变,说起来梁锦华嫁给王恭比陈卓跟随王恭还晚了五六年时间,她偶尔会觉得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如果王恭真的因为陈卓的死而伤心欲绝想要出家,他要离开家这件事一方面显得真实得多了,同时也更不正经了,像是在鼓盆而歌。
“我当然伤心,但不是因为他去世而出家。”王恭说道,预先截断了妻子可能的猜想。
梁锦华本来有泪涌出,听见王恭这句话又留下,悬在半空中不进不退,她用手指弹去泪花,声音略有些哽咽地问道:“那到底是为什么”
“我这一生,只觉得自己聪明伶俐,向来自负坚守道义,即便遇到再多的挫折也不改其志,可是陈卓他这样的死,却让我意识到我一点儿也不聪明,不止是不聪明,简直可称得上笨,以下人之智行上人之事,始终力不能逮,贻害大家。”王恭语气沉重地说道,他这句话还不能把他近来在这其中所受的屈辱尽述出来,可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这在梁锦华看来有些形似男人的撒娇,如果不是,他就根本不必对自己说出来;“我还是不明白,”梁锦华本来想对王恭说那你就去吧,但又担心他真的去了不返来,她实在是拿不准,只好含含糊糊地说,“过一阵子就好了,干嘛要……”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太笨,不该留在这里害人害己。”
梁锦华有些迷糊,她觉得王恭怎么能竟然笨到分不清辞官和出家的区别,他想说的不过是辞官而已,做的却是出家之事,闹出纷扰的是陈卓和王恭,受害的人却是自己和才十岁不到的愔之,这难道不是代人受过么既然他没有谋反,也没有想谋反,那何来害人害己呢
“你是不是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不能连累我们,所以出去躲避一阵子么”她身体前倾,挨近王恭,低声细语地问道。
王恭嗤笑了一下,说道:“你没仔细听我的话,我是嫌自己太笨,出家为求智慧法,不是为了逃避,这世界上还没什么能让我仓惶而逃的!”
他这么说,当然不言自明地清除了梁锦华心中关于陈卓的猜想,陈卓不那么重要,意识到自己笨拙才是王恭行事大变的原因所在,王恭也是名士,尽管往前他不是这样的,但同时代的名士多有如此,这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兴之所至便决定出家,出家
得腻了就会回来。梁锦华差不多都放下心来,想到将要分出去的十六万钱,如果王恭不出家,本来是可以不用动的,这看起来是另一番的笨拙,心中隐隐地刺痛。
见梁锦华安静下来,王恭也更肃然,开口说道:“这次我终于下定了决心,终生不会改变,你不用等我回来,不用抱着侥幸之心。”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如果有合适的人你就改嫁给他。”
梁锦华本来还算泰然,听王恭这么说,心中顿时一痛,却哭不出来,嗓子里被什么东西塞满,说也说不出,只怔怔地望着王恭。
“我要向你忏悔,”王恭俯下身去对着梁锦华稽首,起身后说道:“你是个好妻子,我欠你太多,可我做了一件混账事,原本我决计不肯说,但既然今后不再相见,这件事揣在心头始终不安,妨碍我修行,也只好说出来。三年前你在抚养愔之的时候对我不耐烦,我在外面结识了一位女子,着迷于她,为她买房置地,偷偷地相处在一起,生下了一个儿子。”
梁锦华在听见王恭说结识了一位女子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耳中轰鸣,泪水溅落,恨不得手中有一把利刃——只是这么恨不得,像是溺水的人攀住浮木般地握住刀,那握刀的手是唯一还剩下的力气;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是杀王恭还是自杀。随后“生下一个儿子”的声音字字声声入耳。
随即她自己浮了起来,只觉得像是沉浮在自己的泪水当中,哽咽地说道:“你走之前把他们接到这里来吧,我当亲人对待,绝不让他们饿冻。”
王恭摇头,坚决地摇头,“他们足以照顾自己,我不是在求你帮忙,而是除此之外,我一生清白,无一不可与人言,这是我的心病,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不可说出去。”
梁锦华心中纷乱,不知是喜是悲,冷笑一声,应道:“也好。”
“你照顾好愔之,照顾他长大,告诉他不必学我,我不是他效法的榜样。”说完这最后一句,王恭对着梁锦华再稽首,起身捆好褡裢,拾起棍子,便如行者一般杵着,避开众人,出门而去。
他出建康城南篱门,沿着长江的岸边逆流而上地慢慢行走,过去三十余年锦衣玉食,鲜衣怒马的日子恍如隔世,此时他就是一个乱了头发,衣衫破旧的还未剃度的行者,抛却了所有俗世的形骸,也不姓王名恭,现在还无名无姓。过去做世家子时对知教或天尊道了解只是形上,此时才开始真的开始修行的日子。
渴了就在小河沟里掬水而饮,饿了就摘路边的野果子,遇上村镇去乞讨一两枚饭团,夜里宿在野地里,头枕着褡裢,里面那一串钱硬硬地硌着,不到万不得己绝不可动用。
两天不到,他的脸便已经泥灰遮蔽,丝毫也看不出曾是个朝中大员,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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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1章 甬东余绪
由京口水军大营前往甬东岛纳降的船队规模很小,除了一艘四层的楼船之外,另有三艘艨艟舰和一艘斥候船,以及孙泰自己的那艘座船,船员和水兵合计起来人数不到八百人。没有哪个水军将领肯去这一趟,谢石只好派遣了两位校尉上船监督,辅佐皇帝司马曜亲自指定的宣慰使王恭以及几天前投身于会稽王府的甬东岛大祭酒孙泰一同前往。
孙泰在建康和王恭见面时神色还算泰然,及至两人一同到了京口水军大营,上了船,却有些紧张拘束起来,躲在自己的舱室里不出来。
王恭第一次出海,在江上时还没什么异常,才出江海交界不远便觉得头晕目眩,恶心欲呕,脚下发软。其时海面风平浪静,只有微微的细浪卷动,他意识到这是海洋的辽阔令他感到恐慌所致,为了克服,并不呆在舱室中,而是上了墙楼最高一层,手牢牢地抓住墙垛,抬眼瞭望海面,希望那份不适的感觉尽快能够克服。
轻轻摇晃的海面令王恭目颤,胸中翻滚不已,又吐不出来,海风腥凉,没多久他浑身气力都差不多耗尽,直想就地坐下躺倒在甲板上,怕是更好的解脱。
孙泰从舱室走出来,上了顶层的加班,见王恭手抓住墙垛的凹凸,尽力稳住身体,而身体微微颤抖,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走到王恭身边,和他一同面向着前方的海,问道:“原来将军是第一次出海”
王恭哼了一声作为回答,他不喜欢孙泰,孙泰是他长久以来的敌人,之前从未想过会这么和他站在一起;此时孙泰被招抚,预计从甬东岛返回之后就在朝中任职,已经不是敌人。
“我听说,这次攻岛是将军力主的,但没想到原来将军没有出过海。”孙泰诚挚地说道,听上去并没有嘲讽的成分在。
王恭心头又一阵恶烦涌上喉头,他呕了一下,仍然是干的,什么也没吐出来,“我……我怀疑你不过是临阵脱逃,误打误撞朝廷水师退军,让你……可以这样说嘴。”
他没有看着的孙泰脸稍微红了一下,有些尴住,孙泰飞快地用手抹了一下脸,问道:“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王恭先只是随口那么一说,心中忽然一动,觉得这大概恰好是真相,他闭上眼不去看船只前方的波浪,心中算计了一番,今天是七月二十二日,昨天入宫见陛下,再往前推四天是七月十七日是我离家那天,也正是那天据说孙泰就已经到了建康司马道子的府邸,那么他由京口登陆需要一天,所以他到京口是在七月十六日。
他推算到七月十六日便放弃了,除非孙泰初到司马道子府中并非七月十七日,否则他在甬东岛取得小胜之后才上岸的时间宽裕得很,要证明孙泰是临阵脱逃,需要证明孙泰到司马道子府中至少要前推到七【 ¥最快更新】
月十五日之前,也就是甬东岛水军也由宝华岛返回之后,孙泰再由甬东岛乘船出发到京口,但这正能做到
七月十四那天他自己在做什么那是梦见了季子推,会见了王国宝之后的第二天,他斋戒一日用来沉思,什么也没做,如果那一天可以省略掉——他想,很快便沮丧地敲自己的脑袋,意识到自己实在是蠢极了,他即便那天就到京口会见谢玄,也根本不影响孙泰哪一天到京口。
“你是哪天到的京口”王恭意犹未尽,装作随意地问道。
“七月十三。”孙泰稍微想了一下,清楚地答道
“陛下告诉我你七月十七那天到的会稽王府。”
“不,那并不对,毋宁说那是我在他府上盘缠几日,他终于信了我的话之后,决定去找他的皇兄禀报此事的时间。”
孙泰的说法合乎情理,王恭也坚持觉得自己的直觉是对的,孙泰并不是在战局获得了胜利之后,不论是劫持谢阳的那一次交锋,还是晋军水师全军撤退,才主动地登陆求招抚的,而是他在战局最紧要的关头抛却了他的军队,随波逐流地来到陆上,正好听闻朝廷水师撤退,他灵机一动打的招抚的主意,这样他才可以回去给被他抛弃的军队和人民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这两者情况完全不同,孙泰配得上的待遇也完全不同。但他没有能力证明这一点,即便可以证明,意义又何在呢差别无非是一个临海的某个偏远郡的刺史官衔,朝廷可以省掉这样一个授官而已,简直聊胜于无。
“朝廷为什么招抚甬东岛”王恭问道,说了几番话之后,他心里的不适已经感觉好多了。
“甬东岛上的军民一直以来都是大晋的子民,他们为了躲避……地主豪强掠夺才出海,上的岛。”孙泰有些拿不稳王恭问这句话的意图,便答了个最为稳妥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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