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林朴
司马曜心乱如麻地想,平常他不会想这些,只有此时此地,他才会作如是想;他爱他的妈妈,想要保护她。
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掀帘走进屋里,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相比起来更魁梧些的男子,女子走在司马曜面前开口说道:“陛下。”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停住不说,司马曜点头,他认得这女子,她是妈妈身边的同伴,皮肤和妈妈年纪相仿,皮肤也相似的黝黑,样貌凶狠,是她的同族人,但叫不上她的名字。
他有些拘谨地面对着两人,对那男子抬手做了个请安坐的姿势。
这里是嫔妃所居住的暖阁,地方狭小,地上既没有摆着垫席,成年男子也坐不开;见司马曜坐在床头边的躺椅上,那男子迟疑了一下,躬身行礼之后,后退一步欠身坐在了床尾边沿上;这激起了司马曜心中一阵恶感,但表面绝不流露出来。
“陛下,我在外面等候,有事你呼唤我。”女子说完,躬身而退。
女子出去,司马曜和对面那男子沉默一下,那男子站起来躬身施礼,先开口说道:“陛下,鄙人是由长安而来的蒲柏,草头浦,木边白,为有事专场拜见陛下。”
司马曜嗯了一声,盯着那自称蒲柏的男子看,大约三十来岁,相貌沉毅,算得上中上之姿,眼中有狡黠市侩之气,这加深了他心中某一个方向的猜疑,冷淡地问道:“有何事见教”
“鄙人不在北国的长安朝中任职,只因为是天王苻坚的远亲,而受他的委托到建康来见陛下,转告陛下对天王的一点殷切愿望,希望为两国开启和平之路。”蒲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补充地说道:“我是个平民,这是天王陛下选中我的原因,如果长安朝中的某一位大臣出访的话,这里早就满城风雨了。”
第444章 戏仿
“元显那孩子不知从哪儿看来的,乳母要抱他去喂奶,他非要自己坐得端端正正,要乳母在他面前站好,像臣子一样行礼如仪,然后他才肯让她抱起来吃奶,不然又哭又闹,既抱不起来,抱起来也不肯去咬奶头。”司马道子已经喝得微醺,舌根发硬,一点儿也没留意对面坐着的哥哥脸色不蔼。
司马元显只比司马德宗大两个月,但状况差得实在太远。德宗既不能说话,也不能站起,司马曜想起来,他甚至坐也坐得勉强。而元显被他父亲抱来司马曜面前看过两次,不仅口齿伶俐,会站能走,按照道子此时的说法,已经懂得模仿他父亲了。他和司马道子是同父母的兄弟,智力相差不大,但德宗和元显这对从兄弟,一个低于常人,一个则高于常人。
“很好,太好了。”司马曜面无表情的说道,他喝得没司马道子那么多,神智要清醒得多,“我时常恐惧昔时惠帝的状况又在德宗身上出现,担心极了。我想这是个警训,提示我们应该早作打算。”
“什么打算”
“我把帝位禅让给你,这样几十年后,你可以再传给元显,我就不用忧心。”司马曜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愣怔地望着弟弟。
司马道子有些懵懂,他坐直了身子,放下酒杯,手掌用力地抚摩脸上,想要尽快清醒一些,“我没听错,是你在说什么胡话吧”
司马曜又重新说了一遍。司马道子这次听清了,他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到哥哥面前蹲下,望着司马曜,左手伏在他的肩膀上,沉思了一下,右手轻轻地扇了司马曜一巴掌,仍是舌根发硬地说道:“你不听话,这是我替爸爸打你的。”
司马曜挨了这一巴掌,这巴掌根本不重,他从中感受到了弟弟的情谊,“如果你觉得不妥,不想承担责任,那我立元显为太子。”
“我们改天不喝酒了,脑子清清爽爽的,再来说这件事,你要还是这么稀里糊涂的,我饶不了你!”司马道子狠狠地说道,他拳头乏力,只是轻轻地捶在司马曜的胸口,一边目光威严地扫过几步外的宫人和太监,这是警告他们不可将刚刚看到听到的到处外面去说。
“有件事,我想要对你说。”司马曜推开司马道子的手,示意他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司马道子咦了一声,走回去的两步中琢磨了一下,居然还有事情比刚刚说的那胡言乱语还要敏感些,真不知道会是什么,便抬手对左右侍候的那几个宫人太监说道:“这里不用你们,你们出去吧。刚刚听到的谁要是漏出去半个字,我就灭谁的族。”
那几个宫人太监驯顺地施礼,鱼贯地出了允实殿,最后一个是黄门郎李通,他冲着司马曜和司马道子行礼,意思是他会侍守在门外最近的位置,只要大声呼唤,他就进来【…# 最快更新】
;接着便跨槛出门去,郑重地关上两扇门。
“我以为我们喝酒时不说正事的,但居然变成了议事,那好,我也有一件事要说。”坐下之后,司马道子玩弄着手中空杯,没急着去斟酒。
“那么,是我先说,还是你先说”司马曜问道。
“当然是你先,你是哥哥,又是你先要说的正事。”司马道子没好气地嘲讽。
司马曜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如果妈妈被人欺负,你会怎么办”
司马道子楞住,对这个问题他毫无准备,怔了一下,反问道:“你说的总不会是褚太后”
“不是她,是别人。”司马曜叹了一口气,于是将前天他探视褚太后之后去含章殿看望妈妈李陵容,而妈妈引荐一位自称是秦王苻坚的密使给他,昨天他在宫中一处秘密之所会见了这位密使,密使给他提出了一个看上去优厚极了的条件,而他觉得这人既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个骗子,骗了妈妈的信任。“你说,这事是真的,还是那人是个骗子,如果是个骗子,我们该如何是好”
司马曜对这件事想了很久,所有关键之处都没遗漏,还加了他自己的感受,司马道子听得津津有味,被司马曜问到该如何是好,他稍微沉思,反问司马曜道:“你希望他是真的密使,还是个骗子”
司马曜当然希望蒲柏是个真的密使,他叹息一声,说道:“我希望妈妈没被他骗了什么。”
“妈妈有什么可被他骗的”司马道子嗤笑地说道,和司马曜相比,他毫无怜悯的同理心,“你要是担心事情传出去不好听,我就着人寻到他杀了,不怎么费事,那个人还在建康吧”他转念一想,接着又问道:“你还是相信他是苻坚的密使,所以又不敢杀他”他边说边轻轻自己点头,觉得自己刚刚下令宫人们出去,真是明智极了,这是最要紧的机密,不论真相如何,决不能给人知道了。以及有所议论。
“我听王枕说,爸爸以前还在做会稽王时得了一个谶语,晋柞尽于昌明,他后来却忘记了,给我起名作昌明,而他后来即皇帝位,以及立我为太子,大概也预计到了今天。”司马曜面带着苦涩说道,“也许从将来的某一天回想此时此刻,我如果做了另一个选择,情况便会好得多,但我为什么没那么做呢”
虽然他们在说同一件事,他和司马道子的心肠却完全不同,他也尽可以理解,因为司马道子虽然是关系和自己最为密切的人,但他不在其位,不知其愁苦。
“所以你刚刚说要传位给我,或者给元显,”司马道子声音飘忽,这是他心中狐疑的表现,边说便梳理头绪,“或者我们举国降秦,让大晋就在这里结束掉,你是要我给你给你出主意么哥哥。”他顿了一顿,还是有个疑惑纳入不进来
,“你又说这是欺负妈妈的人,我不懂了。你到底期望什么”
司马曜期望司马德宗是个聪明的正常孩子,在昨天以前他未见得这么想,如果昨天道子提这个问题,他会茫然得回答不出来,但经过了昨天的事,即便他还可以有其他的孩子,这也是个容易的问题了。
“我期望……我期望……”司马曜连说了两遍,还是说不出他究竟期望的是什么。
“你想好了,就给我说,我去为你,不,为妈妈把那个人杀掉。”司马道子紧盯着哥哥的眼睛,想要看出他究竟想的是什么。
“那么,你想要对我说的事,又是什么”司马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反过来问司马道子。
司马道子哼了一声,翻着眼白想了一下,说道:“我们俩各自要说的事,其实是有关联的。实际上,我要说的事你已经说出来了。”
“也是和秦有关”司马曜猜测地说道,由道子口中说出来的大概不会和妈妈有关,自然也就无关那位密使或骗子。
“我想大概就在明天,你的卫将军、侍中就会来找你,禀报说他接到了来自北边的间客密报,秦国已经决定大举对我用兵,就在两三个月内。”司马道子轻轻地摇头,自嘲,“我这件事不算什么事,反正谢安明天就会对你说,只是我从他那里截获到了消息,他收到的消息也送来了我这里一份。”
“你……”司马曜有些吃惊,司马道子说的话并不是不算什么事,而是颇多玩味,有听乎无声之感。这一来这多多少少映证了蒲柏的真实性,秦国大举南侵确实迫在眉睫;二来司马道子也在布局着和权臣们的争夺,或许司马道子说出这件事,重点并不在秦国入侵,而在于后者,这一点他不知是福是祸;“竟然在谢安的鼻子下有所动作”
“哥哥,”司马道子唤道,表情严肃,这阵子距离他们刚刚饮酒已经过去了好久,他差不多恢复到浅醺的状态,“永嘉之乱罪在王衍,王导拥立祖父有功,可王导也坐上了祖父的龙椅,王与马,共天下,祖父不屈辱吗王家盘踞朝中数十年,好不容易枝枯叶落,却又来了桓家,桓温仿效董卓废海西公,才让我们的父亲登上皇位,虽说你我因此而得益,但对晋室是莫大的羞辱;此后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忘记了么桓家好不容易退却,此刻你仰仗的是谢家,你就不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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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5章 光之粒
姚玉茹一个人在屋子里,坐在床沿上,低垂着眼睛,犹豫了许久,终于解开了发束,让长发均匀地垂在胸前,这仿佛是上天赋予她的另一件衣衫,遮挡住她**的身体;但她的头发还不够长,只能及到小腹而已,她双手自然地下垂交叉在一起,遮住腹下的部位。她觉得羞耻,目光因而浑浊,呆呆地望着院子里停着的那具躯体。躯体旁边是堆积成捆的布条,颜色斑驳,新旧不一,如何乞丐身穿的百衲衣,这也花了许多时间采买和缝制。
她一再地回想那个梦,回想梦中所见到的一切,祖母姜月仪做了示范,但也没有,那只是姜月仪的迷梦而已。姚玉茹催生了祖母的梦,是梦境,而不是真实的曾经,那并没有发生,只是可能曾经发生,或者说,是后来数十年里姜月仪常常拟想的那样;在她飘然而逝之前,姜月仪并没有完成她想要看到的全部的动作,那是个开始的情境,姚玉茹可以想象接下来是怎么样的,但只是想象,没法得到确证;接下来该怎么做,她依然得自己去思索,去尝试。
这也可能会失败,从未有任何传说提及这个法术尝试并且复活了某个人,把草木复苏的法术企图用在人身上这还是第一次;姚玉茹执拗地想,一定有这样的例子,只是神官们有意地抹去,因为它和历史的脉络是乖离的,意味着苦难和悲痛不值得,无可挽回的失败是不存在的。
姚玉茹的思绪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回荡,她熟悉戎人漫长的历史,诉诸数百上千年的历史,诉诸无数的人物和传说,越发觉得自己所处的此间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时刻,她应该放它去,不该做誓死一搏的困兽斗,她还会有漫长的时间守护赤亭戎,有未来长远的职责;这使她心绪沉静,几乎重新挽起头发,穿起衣衫来。但她几乎这么做的时候,思绪回到了此间,赤亭戎所处的绝境又令她觉得这非做不可,这是戎人漫长的历史上注定的一击。
她深呼吸了几次,站了起来,朝院子里走去。
谢熏和端木宏站在院子里,刚刚在屋子里被门框遮住了看不见,他们见姚玉茹**着身体走出来,即便胸前和下腹都被大致地遮住了,仍是各自吓了一跳,目光慌乱地躲闪。
姚玉茹审视着苻坚的躯体,稍作思索,问谢熏道:“谢姑娘,你记得我刚刚说的么”
谢熏点头,她当然记得,姚玉茹巨细无靡地给她讲述了许久,她也默默念记了许久,这是她一生里第一次被人这么郑重地委托。
姚玉茹也点头,脸色有些发白,她对着谢熏挤出微笑来,说道:“那就麻烦你们了。”
说完,她稍微有些别扭地走到苻坚躯体的旁边,先蹲下来,然后仰面躺在地上被展开的一段布条上,头与苻坚的头持平,她的头
发稍微散开,露出些凹凸来,但她不顾得了。
“端木哥哥,我们开始吧。”谢熏对端木宏说道,端木宏脸别在一处,也慌忙地点头,他也被交代了接下来所有该做的事。
他们两人一起将苻坚的身体侧翻过来,让姚玉茹由后面张开双臂,从腋下伸手抱住苻坚的身体,这样他们两人都侧身躺着;然后端木宏和谢熏将第一卷布条细细地捋开,尽可能紧地绑缚住姚玉茹与苻坚;第一卷的布条将两人固定在一起,但并未遮住许多。
接下来端木宏和谢熏一起,将更多布条展开,把两人头到脚地包裹起来。开始看上去只是用一段一段的布条绑缚住了两人,包到后来,便呈现完全不同的景致,像是在织茧,在如此炎夏里完全不合时宜的厚茧,除了在头顶留下微微的缝隙透气之外,两人被层层的布条完全地裹住,陈放在院子当中,不论风吹日晒也不挪移。
光线随着布条的包裹而逐渐消失,只剩下微微的光感仍然保持着,既没有纯粹的黑暗那么黑,也远非任何一种黑夜依然有微茫的白,姚玉茹脸贴在苻坚身体的背部,初时她觉得这是抱住了一具尸体,她尽力使自己不这么想,那么就好像抱住了一块柔软的石头,无声无息,但接着她不能不想到这是一个人,一个男人。【 &¥免费阅读】
在端木宏面前短暂的**令姚玉茹难为情,她尽可能地提前遮蔽羞耻的部位,端木宏也识趣地目光避开,时间极为短促,并不算十分难过,很快她就借着抱住苻坚的身体以及随后裹住身体的布条而得以完全地被遮掩。但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她意识到更羞耻的事如意料的到来,她实际是**着和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虽然是背对着,但依然相处在一个极为亲密的距离上,她紧紧地搂抱着他,即便是从后面,这使得她不会更尴尬,但始终还是极度的羞耻。她从未和人这么亲密过,不论男人还是女人,与张延只有略为相近的经历,极为短促,根本不能与之相比。
她也不把她抱着的这人视为非人,哪怕大概此时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死了,不再是个活人,但她之所以这么抱着他就是为了复活他,那么,对她而言,他当然是个活着的人,即便现在还不是,接下来某个时刻也会是,那是她终将会面对的局面,尴尬的局面。而她不能不**着身体,因为她相信唯有如此才可以将法术的可能性发挥到极致,救下这个不可救的人。
这种羞耻感令她一时心猿意马,难以沉下心思来念动咒语,咒语一经发动便不可收拾,这样的局面她也不想重来一遍,也许根本没有重来一遍的可能。她意识到这件事的难,迟迟的不能开始,她便在未开始的状态停留着,努力想要收束遐思,但走神不已。
在紧束的黑暗
中,这么抱着一个人的姿势,令她偶尔觉得抱着的这人就是张延,不是张延她不会这么抱着他;她想起明明张延已另有所爱,不再爱她,也许仍然爱,但不是她希望的那种爱和程度,她想起来有另一个人令她更怦然心动,也许还不止一个,她爱或者倾慕过许多人,但此刻抱着的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姚玉茹轻轻地叹一口气,尽力摒弃那样的念头,她抱着他并不是因为亲密而采的姿势,而是救人。她需要把他想象为一个容器,她要做的是进入这个容器,寻找里面散落在各处的生命力,把它们集合起来,激发它们,激发到一定的程度,看看它们会做到如何,这是她全部可做的。
某一个时刻,她终于获得了静谧,她挣开了这些情爱的束缚,念动咒语。
一个光点在黑暗中乍现出来,最初只如豆粒大小,但悠悠地放大,变作一个明亮但不算刺眼的弧圈,那弧圈越来越大,顿时便吞没了姚玉茹,她置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而那弧圈在她另一侧又渐渐地缩小,直到缩小为一个黑点,再隐没不见。
在湿热的丛林当中,她坐在一棵巨树之下,实际上她坐在那棵树庞大的树根根系中的一枝上,树根露出地表的部分蜿蜒盘错,像是手掌蘖生出了无数的手指插入了地中,表面生着墨绿色的苔藓;每一个树根分叉出数不清的末端插入地表中,可以想象每一个树根的尖端在看不见的深处都有一张正在贪婪吮吸的嘴;树干之上枝条繁密地生长,在横向和纵向上都极尽所能地伸展,肥美的树叶层叠展开遮住了大部分光照
第446章 爱与死
有更多发光的卵粒从她的口中鼻子里随着水流涌出来,但它们毫无例外地离开她身体一步外便黯淡了下来。唯有那一个,发着光的卵粒,姚玉茹不知道它确切是什么,却在努力地想要它保持着内部的明亮,想要它“活着”;她也没有别的手段,唯有聚精会神地望着它,心中默念着咒语,这是有用的,期望它一直那么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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