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林朴
苻坚也不客气,拿起荆条狠狠地在苻融背上抽了十余下,每一下都代表着苻融所犯下的一个罪行,苻融丝毫不敢反抗,先是挺身挨着,三五下之后便痛得支持不住,匍匐在地又受了七八下。打完之后他站不起来,苻坚准许黄孟搀扶他坐起来,和自己讨论接下来的计议。
实际上没什么好计议的,无非就是替身耿鹄如何处置,以及参与其事的人们如何处置。
“不论你对我做什么,我也不会真的怪你。”苻坚对苻融说道,他以荆条抽打苻融得越重,就越消散了怒气,及至最后几下时,他觉得这已经超过了,非为苻融此前所犯的罪行而鞭挞,而是为今后可能再有的罪行,只是这不能说出来。【¥!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陛下,这是永世不可洗刷的罪孽,罪人只愿今后仍然可以为陛下,为国出力,才能多赎一些罪愆,免得死的时候不得超度。”苻融气息微弱,但也十分刚毅。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信了知教。”苻坚有些诧异,他也宁愿这作为苻融敢于做出那样乖谬事情的原因。
“罪人什么都信一点,也什么都不信。”苻融说道。
苻坚召来张蚝,说张子平在护卫他出行时遇害,凶手已经被捉住,蒙住了头缚在清凉殿内,要张蚝亲手割下此人的头以作祭奠。张蚝听得莫名其妙,问起此人为何可以杀得了剑法高明的弟弟,以及弟弟尸身葬于何处,苻坚皆不能答,只能支吾说日后你就知道。张蚝不肯亲杀一个被蒙住头的无名之辈,苻坚大怒,令侍卫擒住张蚝投入监牢之中。
既然张蚝不肯杀耿鹄,苻融便在酒中下毒,令葛月枚端给耿鹄喝,葛月枚不知酒中有毒,耿鹄饮了之后半夜毒发身亡,葛月枚夜里由天禄阁跳下而坠亡。
十余日后,苻坚诏令驻襄阳的长乐公苻丕返回长安,苻丕到长安的同一日,苻坚下诏废黜苻宏太子位,册立苻丕为太子入驻东宫。同时废黜苟芸慧皇后位,贬入冷宫,立苻丕的生母辛渝为皇后。
苻坚多年未见辛渝,册立皇后后一同住了几天,也不甚亲密,便回清凉殿常住,将甘璎暂时安置在凤凰阁,令在沧池西北的空地上新建宫殿,名作波斯殿。
又过几日,在朝堂上贬侍中王休为河东太守,十五日内赴任,同时禁止苻宝离开长安;侍中之职由慕容垂接任,京兆尹之职由苻敞接掌。再几日,下诏废金鳞甲卫体制,黄孟之外两人皆以暗通敌国罪处死;同一日,下诏催促淹留在凉州的吕安军团加速进军西域。
处置完最紧迫的事情,苻坚心绪充实,觉得此番能回长安,张子平居功第一,端木宏也有莫大的功劳,苻锦则是不可缺的第三位;便命朱肜前往梁阳郡附近的古河村找寻张子平的墓地移来长安重新
厚葬;下诏令洛阳往西各地郡官在道上寻找端木宏与谢熏,找到后务必恭敬地对待,送来长安未央宫中;而对于苻锦,苻坚挑选了一柄由波斯来的镶满宝石的短剑送给她,同时——
“你宝姐姐的事,爹实在抱歉得很,既来不及阻止他们成婚,也不能让他们离婚,更不能让你宝姐姐跟去河东。”这些话,苻坚不好对苻宝直接说,他甚至没有单独召见苻宝,但对苻锦说也是足够的。
苻锦哦了一声,便要告退,苻坚忙制止住她,“慢着!”
“父王还有什么事”苻锦回到未央宫中十余日,肌肤润和了许多,看上去和从前相差不多,只多了几分沉静。
“你年纪也不小了。”苻坚只说了这几个字便停下,一边看苻锦的反应;他不是没想过在洛阳城外那晚上苻锦对他的恳求,实际上他反复地想,觉得只要是苻锦想的他都会毫不迟疑的支持,只要她别提出想成为太子就不会逾自己的钜。
“父王想说什么”苻锦眼睛明亮,既有新增添的桀骜不驯的光彩,又有一贯的俏皮。
“我要为你挑选……”苻坚盯着苻锦的眼睛,觉得这是个独特的时刻,既危险,又充满了生机和希望,微笑着说道:“你有喜欢的人了么”
“没有。”苻锦干脆地说道,稍微歪头,似乎沉思。
“你听过姚兴的名么”苻坚心头惴惴地说道,他从未为一个儿子或女儿的婚嫁之事这么用心过,苻锦和别的子女都不同。
“父王,你决定怎么样都好,我听你的。”苻锦挤出微笑来,仰头说道。
姚兴十七岁,比苻锦大一岁,苻锦是公主,姚兴有令名和虎父,算得上门当户对,苻坚顿时松了口气。
当日他便诏姚苌入宫商议苻锦下嫁姚兴的事,姚苌听见天王有意如此,喜不自禁,顿时答应下来,同时便粗略地定下结婚的日子当在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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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9章 眼前的一生III
南国既平,苻坚班师回到长安,已经是甲申年,建元二十年的四月。
苻坚一回未央宫中便立即赶往波斯殿,探望卧床就要生产的甘璎。他走之前甘璎孕相已显,苻坚最初以为三个月可攻下建康,赶得及见孩子初生,没料到战事拖了半年,间中隔江僵持时他以为见不到孩子诞生,还引以为遗憾,孰料海路越击将晋国一举而下,又赶得及了;于是等不及南方所有郡县易帜,便速速风雨兼程地赶路回来。
按礼制他该先去宗庙祭告祖先,禀报战事结果,他也吝啬这半天时间,只换了衣服便往波斯殿,见着腹部已经隆起得好高的甘璎。甘璎比往日丰腴得多,脸上起了许多斑痕,像是变作了另一人一般,苻坚不能说不有些诧异;他已经四十四岁了,先前有过十余个儿女,没一个儿女在降生前他去探望过,不知道孕中的女人变化如许大。
在房中苻坚待了许久,和躺着不动的甘璎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才渐渐从低落的感觉恢复过来。他觉得甘璎的美貌并没有消逝,只是这美体现在了不同的风姿上,预计在生产后一些时日她便又会恢复到原先的模样。他有所感地想,这是孕育新生命时所必须的割乂。
三日后麟儿降生,未央宫有十余年未闻婴儿啼哭,这像是新气象一般,整个宫城为之喜悦,喜悦也传向整个长安城,苻坚怀抱着新生的男婴,感触万千;这个孩子诞生在未央宫中,是他获得了新生的最好证据,从过去的噩梦中彻底脱身了。但这孩子该起个什么名字,却一时踌躇不决。
黄昏时候,苻坚由波斯殿回清凉殿,正走回阶台,忽然有黄门郎上前报说有重要的消息传来,他便站在台上等候。未几一骑由未央宫东门飞奔而入,一直奔到清凉殿前才停下,马上骑者下马呈递捷报,报说龟兹国延城开城求降,西域的征战已臻全功。
“真是个大好的日子!”苻坚再添一喜,心花怒放,立即决定为新诞下的孩子起名为苻镇,意谓镇守朔方,封龟兹公;同时令尚书台拟全国大赦的表文,以及拟定对吕安全族的封赏。
又一日,苻坚接到一个远方传来的奏报,喜悦非常,独自出宫来才落成不久的上书左仆射司马曜府中,见着司马曜,两人像老友一般在床榻上相对坐下。
“陛下莅临寒舍,又有什么见教”司马曜恭敬地说道,他到北方来之后身体强壮了许多,不复在南方时的恹态。
“明天你就会知道,但我不想让你那样知道,”苻坚盯着司马曜的眼睛,诚挚地说道,“桓冲自杀,交趾城开城易帜,那是最后还奉陛下为正朔的土地,已经归为秦地。”
“哦,”司马曜淡淡地应了一声,眼睛看往别处,隔了一会儿问道:“那么,大概这是一个月以前的事
”
苻坚点头,他即皇帝位时秦国只据有关中一隅,人口不过百万,四面强敌环伺,那时王国倏尔兴衰是常见的事,他曾经深深恐惧于家国因自己的骄纵轻狂,疏忽无能而灭亡,戒慎恐惧,如履薄冰;因此他对不论是燕、代、龟兹这些有国号的灭国君王,还是未有国号的凉州、戎部这些被并吞的刺史或酋长,都有深切的同情;不论是被动地成为王者,还是主动孜孜以求而成为的王者,他们固然处在权力和荣耀的巅峰,但同时也都是注定要承载悲怆和不幸的人,司马曜是这些人中最后的一个,他必须这么单独面对他,让他可以感受好些。
“我终于放下了心。”司马曜脸色有些苍白,意味深长地说道。
第二天,长安朝中的人们都知道最为偏远的交州纳入了大秦的版图,这当然比不上建康开城的时刻更荣耀,甚至比不上延城开城时,但这仍然是一个意义重大的事件。秘书监朱肜上书谏言苻坚此时宇内已经混一,应尽快恢复帝号以昭万姓之心。
苻坚对这样的谏言觉得无可无不可,他所思虑的是另一件事。朝会之上,朱肜又出班奏请,附和的大臣甚多,苻坚便顺水推舟地同意,着礼部研拟此事,而他借此提出,天下已经评定,是时候马放南山,要将百万大军裁撤到半数;同时顺带将做官民体制的变革,拟废除护军制,将各族各部的原先组织体制打破,废除人身依附,使所有人民都归为大秦体制下的编户臣民,而非部族或家族首领统辖的私民。
最初,朝堂上多数大臣全不知道天王苻坚在说什么,直到苻坚拿戎人诸部和步兵校尉也是娶了河东公主苻锦的姚兴的父亲姚苌举例,苻坚想要所有部族民都向所居州郡的官派长官登记,纳赋出徭,而不是向部族的首领纳赋出力,部族首领也不可再拥有私军,也就是护军。所有原先部族的私军将由朝廷重新编整,指派将官统率管束,提供俸钱给养。
过半数朝臣们错愕地面面相觑,既说不出为何不可这么做,却都是不情不愿的神情;乃至不止不情不愿,许多人脸色阴沉,掩饰不住衔恨在心的样子。
这还不是苻坚所想的全部,“往前人民或自称汉人,或自称氐人、鲜卑、戎人,乃至匈奴、羯人,我想这并无什么好处,反而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与别人不同,别人与自己不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许多人常说的话,或者不说,但心里是这么认为的。昔日景略公在世时和我反复说过此事,也是他临终前交代我一定要尽快完成的事。此时宇内混一,正是当做这件事之时!我要下诏禁止所有人自称族类,以及称呼别人为何种族类的行径,这些行径皆为罪行。”
尚书左仆射权翼站出来说道:“陛下,臣以
为这是好的用心,却很难实施,如果自称族类称人族类为罪行的话,不严格执行就算了——这也和国家的体制不符,严格执行的话,不出一年,臣想大概罪犯不会小于百万之数,哪儿有那么大的监狱可以关他们更没有比这还要多的隶卒和狱卒可以来执行这件事。”
苻坚被难住,低头不语,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可以不关起来,鞭打几下就好。多打几次,人也就长了记性。”
“具体的惩罚可以由隶司再研拟,不过,臣以为陛下禁止人民称呼原有的族类,同时也该赋予新的名称,譬如秦人。”
苻坚击掌叫好,却说道:“不错,今后不再有汉人,不再有氐人,鲜卑人,戎人,所有秦国的人民,都是华夏人;秦人也不好,仿佛和汉人、晋人相对,仍然是旧时的体制,应该有一个新的名称,所有的人,都是华夏人,但愿今后国家即便兴衰更迭,所有人也无分彼此,都自己承认是华夏之民。”
他说到这里心中又是一跳,心想,国祚不可永久这我知道,但自己亲口说出“今后国家兴衰更迭”,也是奇怪极了。他朝众人脸上看去,众人的脸却都很模糊,看不出他们究竟在想什么,只觉得众人所想纷纭。
朝会过后,他留侍中慕容垂征询意见,慕容垂说:“这件事是千秋万代的好事,但应该缓行,三十年后能做到也不算迟。”
“可我想亲眼见到它切实施行的那一天。”
“陛下将息好身子,大概不难看到,倒是我,怕是看不到了。”慕容垂微笑着说道,他比苻坚要大十二岁。
苻坚觉得自己也看不到,所以要用上“禁”和“罪”这样的字眼,他知道自己很急,但急也是有道理的。
新政以改元为新光元年为始,体制从上到下地开启变革,苻融是他无保留的助手,慕容垂和姚苌则是最大的奥援。
三年新政厉行过去,宇内大体上承平,人们已经习惯了自称为华夏人,忘记了自己是汉人,是氐人,鲜卑人以及一切其他人,鞭打的方式是有效的,共情为华夏人的引导也是有效的,至少很少有人再公开的区分彼此为不同族类;取消护军制褫夺了不少部族头领的特权,这激起许多变乱,但国家统一使得人民归心认同,跟着头领闹事的部民少之又少,兼最
第450章 幽冥路上的陪伴
进退不得,他踌躇再三,睁开了眼,身子顿时轻轻地漂浮起来,眼前既没有熊,也没有群狼,在微微的淡蓝光线下,他看到的是甘璎坐在地上怀抱着自己,正低低地啜泣。他头一个念头是,我怎么回到了这里接着才浑身一震,心想,这是我在云母车上小憩时梦见又回到这里,还是从此之后的那一切都才是梦
他来回绕着甘璎踱了几步,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心头不明白也明白,自己是死了,已经是一缕才脱出躯壳的魂魄,站在一旁看着才刚刚发生的事。即便他只是魂魄,身体才会感觉得到的感官仍然轮番地冲击着他,心砰砰地跳,晕眩,颤抖,冷汗,恶心,拾悔,涕泪交下。
这些并不存在的身体反应来得猛也去得快,他霎时便清寂下来,承认了这个现实,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围着甘璎和自己的身体环绕七匝,便往西行去。他不知道为何要环绕七匝,也不知道为何要往西去,只是自然而然地便这么做了。
往西行了一会儿,开始还是如金镛城下山道的样式,越往西走便愈加不同,也和他依稀记得的这片山川地形之势迥然不同,虽然也有些丘陵沟壑的起伏,但已经茫茫然的不似在人间。他脚下似乎不沾着地,如影子般地漂移,一个人不择道路寂寞行走,身前身后极目所致皆不见人影。
这一个多月以来颠沛于道路的疲乏与紧张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差不多是一年来最轻松的时刻,苻坚忽然意识到这个,既悲又喜,比刚刚才离开甘璎和身体时候反而要不宁静了。他想,我什么也没留下,真是苦了甘璎,她和儿子未来无依无靠该有多苦楚想到这儿他又有些恍惚,儿子,甘璎跟着自己才多久,怎么会有了孩子即便是怀孕了,又怎么知道是男是女;这时**岁的苻镇的形象浮上心头,苻坚顿时停下脚步,心中巨震,隐隐地觉得嗓子有些发甜。
“那是我想象出来的,他还没有……”苻坚口中念叨出声来,念叨出声是为了更真切些。
他随即意识到这是不对的,自己只是影影绰绰的魂魄,怎么会有喉咙能发出声音,又怎么能听见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身体和活着时一般无二,只是泛着淡淡的银灰,脚下离地大约一分,并未触着实地,也自然没有任何影子。
“他是我的愿望,并非真实的。”苻坚心中这么宽慰自己,同时也觉得奇怪,“我已经有了许多子女,怎么还会想要多一个或许是我挂念甘璎,希望她怀有了我的骨血,给她些安慰,令她往后日子有个依托可我已经死了,也没人能证明她和我的关系,就算她勉强进未央宫,又怎么会有人对她好,她生下了苻镇,只会多一个人受苦,而不会更好,这都是我落下的罪孽。”
“这也很奇怪,我为何只想到她和苻镇,却没想到这大好的山河,千百万百姓将何去何从,我本该回到长安去重新执掌这个国家,我过去对它有责任,只是被苻融这个混蛋错乱地褫夺了,眼看有望恢复,我也有了许多新的感受和想法要贯彻,却落得这样死去,没留下片言只语,长安的那些人接下来不知道会怎么乱来,会把这个国家搞成什么样子!”苻坚觉得自己该为这个愤怒,但却愤怒不起来,心想,苻融并非糊涂的人,有他监国,这个国的状况并不比我亲自治理来得差,我该做的事已经做了,无愧于心。
他又走动起来,该说是飘荡起来,朝着西去,仍然心烦意乱,一边想着留在尘世的事,一边想着即将要抵达的地方。
“我是个君王,君王的死该和平民的死不大相同吧”他这么猜想,可又觉得全然不对,如果幽冥对待君王和凡间一样,那幽冥和凡间有何不同呢苻坚听过学监的博士讲关于死后的世界,感觉那并不算一门认真的学问,听起来更像是民间传说的综合,言人人殊,各有不同,只恨没有一个人真正到过幽冥界又回来凡世,告诉真实的幽冥如何。
他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也将不能回来。
博士们对幽冥界的描述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在幽冥的王面前,会对死去的人评价一生功过,功过相抵之后有罪的人下地狱受苦,有功之人则可以登天成为神仙,无功无罪的人将排入轮回之中。
苻坚对评价之后的处置不感兴趣,他感到兴奋的是评价本身;同时他深知当自己还是帝王之尊,除了弟弟苻融和景略公之外,没人会对自己说实话,即便说实话,他们也未必公允,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立场,对状况的了解有所不及;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只有在判官的笔下才会有公正无隐的评判,这让他心中稍微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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