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林朴
一个博冠大袖的名士和他的儿子们坐在凉台正中昏昏欲睡,听时正壮年的胡图澄讲华严经文。凉台四周均匀地摆放着十六个大木桶,桶里装着的冰块慢慢化成水流下土台,不断有奴仆飞跑着由远处的地窖取来新切割的冰块添上。
胡图澄
念一段梵文,又口译为汉文,接着讲述词义和谛义。开始时那名士和他的儿子们还有疑问提出,胡图澄便耐心地讲解,但没持续太久,听的人索然无味,很快便面目松弛下来,眼睛半睁半闭了,有人索性垂下头去,席间发出轻微的鼾声。
这情景胡图澄早已见惯不惊,他自讲他自己的,外面的世界鼎沸已极,他为仰慕知教学问的名士讲经三天,可为外面的嗷嗷饥民换来千钟黍米,不论如何轻慢无礼也要忍受。
他的右眼忽然跳了一下,胡图澄停下讲经,扭头看去,几十步外盯着烈日还正劳作的人群中,一个小个子倒下在了滚烫的地上,旁边的人们谁也没去搭理他,他们都合力扛着一根大梁,自顾不暇。胡图澄顿时忘记了上一句是什么,以及接下来是什么,心中彷徨,身上如同被曝晒炙烤,不安地轻轻扭动,席间的人谁也没注意到讲经的人停下来,好像全都睡着了一般。
他会像鱼虾一样被炙烤干的,胡图澄心想,他又看了一眼凉台中的人们,反正他们也没在听,于是站起身来,在边上的木桶里拿起一个木勺,舀了一勺冰水持在手中,下了水榭台阶,快步地朝远处倒在地上那人走去。走到近前才看出是个才十二三岁的瘦弱少年,眼睛紧闭,赤着上身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觉得地面发烫似的;仍然没有一个奴隶得闲过来照看他们的同伴。
胡图澄走到少年面前跪下,伸手揽起他的头,先撒了些冰水在他的脸上,用手抹匀,然后将木勺递在少年的嘴边,用另一只手掰开他的嘴,将勺中的水一点点地喂他喝下。
喝了水,那少年僵直的身体似乎稍微软了些,胡图澄将他横抱在怀中,头低下为他挡住日光曝晒,不知过了多久,那少年睁开眼,稍微恢复意识,立即便挣扎下地,跪着向胡图澄磕头道谢。
“你叫什么名字”胡图澄满心悲悯,说不出别的,他只能这么问,如同客套。他不会真的记住他,在他没有看见,没有出手搭救处,类似这少年的罹难者无虑千千万万,他救得了一人,救不得千万人;甚至这少年他也只救得一时,救不了长久,也许几天、几月后他就会在另一个地方中暑死,累死,饿死,衰弱死,如露水蒸发,不留一丝痕迹。
“希罗。”少年答道,这名字和他的外貌契合,于此地而言,他是个外族的人;胡图澄也是。
“希罗,”胡图澄喃喃地重复这个名字,他懂得一点羯人的语言,知道这名字背后的意义,心中起了一番波澜,“这名字是你父亲起的么”
少年点了点头,他太虚弱,也太拘谨,说不出更多来。
这样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奴隶身上,未免太僭越了,胡图澄心想,他犹豫着要不要对少年说出来,即便这只
是个愿望和祝福,仍然太沉重了。“你知道你名字的意义么”稍微迟疑一下,他终于还是不甘心地还是问了出来。
少年摇头。
“和平。”胡图澄眼中涌起一点点泪意,鼻子发酸,这是他这样闻名遐迩的迦南尊者不该有的情绪,“你父亲希望你能终结战乱,为人间带来和平。”
少年又摇了摇头,胡图澄说的超出了他的理解,或者说,他已经足够世故,明白凡人的愿望不值一钱,譬如朝露。
“好好地活下去。”胡图澄祝祈道,心想,为了你的名字;但他一点儿把握也没有。那少年是那样的柔弱,柔弱得几乎活不下去,柔弱看起来像是善良本身一样,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代。
几十年仿佛眨眨眼就过去了,胡图澄由知名的迦南尊者变成宇内第一的知教宿老,只是已经老成了妖孽。天下经历了比他壮年时更为惨烈的动荡,开始有了一点好起来的迹象,一个名作石勒的将军统帅十万劲旅,逐步地击灭割据各处的豪强,许多该为局势糜烂,人民涂炭担罪的君王、权臣、豪强在败灭之后被报复性地屠戮,这是因果的证明;在这个过程中也有数以万计的他们的追随者,本身并无多大罪孽而被杀戮,以及杀戮本身难以避免地蔓延到人民身上,让胡图澄不能安于等待秩序自然落定。
他借石勒手下将军帮助见到石勒,对他陈说了许多道理和譬喻,请他放下屠刀,放下屠刀才会有持久的和平。
“我的名字就是带来和平,不过以往我还以为用刀子杀掉所有坏人才做得到,师尊的话给了我许多启发,从今后,我就用刚柔并济的法子吧。”石勒喜悦又谦和地答应道;既答应了胡图澄的请求,也不算完全答应,当日他还是命士兵用马蹄践踏处死了两百多个他认定不可饶恕的坏人,其中也有妇人和儿童。
不管怎么说,胡图澄那天的劝谏还是救下了两千多人,他们本来都会被一同处死。而这也不重要,胡图澄依稀认出这名作石勒的将军多半就是当年他救下那个中暑的少年奴隶,名字、模样、年龄都对得上,石勒正是希罗的发音写成汉字的姓名;他身上一丝一毫也没有了跪在地上时那付柔弱而善良的少年模样,他变得强健,壮硕,强大得不知亿万倍,变得可以指挥大军,屠戮无数的生命。
石勒不记得这件事,提也不提,只因胡图澄说得有理而拜为尊师。为当年那一分缘,也为着在帝王身边可救万姓,胡图澄不惧讥谤,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再往后,石勒统帅的军队风扫残云般统一了北方,建立大赵,自称皇帝,对胡图澄言听计从,奉为国师。
胡图澄已百岁矣,他希望自己可以活得久些,可以辅佐石勒建立一
第462章 破盟
长安城中大乱那夜的第二天下午,天上落着小雨,慕容宝由廷尉府的差役送回了慕容垂的府上,满身是伤,形容憔悴,显然是受了不少的苦。
其时乱纷纷的,一上午谁也不曾见慕容垂露面,慕容宝的正妻段依兰便不等慕容宝去见慕容垂谢罪,令奴仆们将慕容宝先背着回了自家院中,亲自给慕容宝除了衣服,赤条条的正要跨进盛满香汤的桶里沐浴时,慕容垂却忽然闯了进来,满脸怒意,口中痛骂畜生,揪着慕容宝的耳朵,也不管他身上**,一路牵着去摆放祖宗牌位的后院正厅当中,让他跪下对列祖列宗谢罪。
段依兰踉踉跄跄地一路追在后面跑,既不敢哭,也不敢闹,情急之下什么都没做,还是段元妃闻声赶来,飞快地让旁边奴仆除衣下来,勉勉强强地披在慕容宝身上,让他多少遮挡住羞处。
慕容垂手持鞭子,对祖宗牌位禀明是由,说今天要将慕容宝打死在祖先面前,说完便在慕容宝背上狠狠地抽,抽了十来鞭子,一鞭一条长长的血痕。开始时慕容宝还能承受,咬牙不发出声音,打了六七鞭之后猛地大哭出来,气喘不进,咳嗽不已,连呕了好几口裹着秽物的血沫出来。段依兰在旁吓得手足酸软,哭倒在地,爬到慕容宝背上遮挡,对慕容垂说:“公公,不能再打了,再打就死了。”慕容垂不听,令旁边奴仆将段依兰扯开,接着又是六七鞭子打下去,慕容宝在十来下时哭号忽然停了,像是已经不觉得疼,还能微微抬起头来看看父亲,嘴微微地张,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
打了十几下,慕容垂累得气喘吁吁,但他须发迸张,怒气毫不消减,下手愈发地狠,真有不把慕容宝打死在当场绝不肯罢休之意。
段元妃在旁边恍恍惚惚,泣流满面,急趋上前两步,一把托住慕容垂举起的手臂,神情哀伤地说道:“看在姑姑的份上,看在全哥儿的份上,你就饶了他吧。”
她口中所说的姑姑正是慕容垂原配夫人段淑清,慕容宝的生母,而全哥儿则是慕容垂最为器重但已死去十余年的慕容令,慕容宝同母生的哥哥。
慕容垂也不多说,另一只手抓住段元妃的肩膀便要将她推开,段元妃不让也不退,两人纠缠在一处,踉跄两步,眼见便要从慕容宝身边推远,慕容垂怒气勃发,大吼一声,全力一掀,段元妃啊的一声,身体旋了半圈向后跌去,只听咚一声,接着嗯的一声闷哼,便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这时慕容垂才看见那儿有一个铜铸的香炉,那一声响定是段元妃头碰到,见她一动不动,慕容垂也顿时吓得停住了手,呆呆地站着不动。
被奴仆拉住的段依兰见婆婆跌倒不动,奋力挣脱,扑到段元妃的身边,将她抱起来在怀中,抽泣着连声呼唤
,唤了好几声,段元妃才悠悠地醒来。见段元妃醒来,慕容垂这才松了一口气,丢下皮鞭,掉头就走,既不管慕容宝,也不去看段元妃。
段元妃唉声叹气,指挥段依兰安排旁边的奴仆们将慕容宝抬回自己家中,出门去找最好的医生来家救治。众人走了之后,她自己挪到立柱上靠着休息一阵子,没什么大碍,独自爬起来,昏昏沉沉地走回到自家庭院,见慕容垂在露台上坐着不动,兀自怒气不消。【 !最快更新】
“你难道真的想把他打死”段元妃走到慕容垂身前坐下,悠悠地问道。
慕容垂目视着露台下的植物,并不回答,他的呼吸仍不平顺,喉咙里微微地发喘,如风箱一般。
“你已经老了,再好好地多活几年,有什么不好,不用这么生气。”段元妃柔声地劝道,轻轻地拍他的后背,帮他舒缓些气喘。
“你该有个自己的儿子。”慕容垂也抬手放在段元妃背上,轻轻拍打。
“或许已经来不及了。”段元妃叹息,不自觉地摸着腹部,她懂得慕容垂的意思。
沉默了一会儿,慕容垂又问道:“我推你那一下,没事吧”
“我如果说,刚刚我那是装的,你会不会又多生气一回”段元妃小察言观色,心翼翼地反问道。
慕容垂用手指抓了抓眉头,思索着说道:“当然会。”
“哦,那我现在没事了。”段元妃盯着慕容垂的眼睛,语带双关地说道。
“没事了吗”
“没事了。”
以前有过类似的事,先是别人犯了错,元妃代为求情,慕容垂不说自己答应不答应,反过来问元妃是不是没事儿了,形同交给她来裁决,元妃说没事儿那就是没事儿。
但这次大概不同,慕容垂没打算只是重挞慕容宝一顿便放过,第二天上午他召见卧床不起的慕容宝强撑着病体到正屋来见,不由分说地要他剃度出家,拜在道安行者的门下,与慕容家永远地脱开关系。慕容宝的妻妾与儿女们可以留在家中,由慕容垂扶养。
慕容宝原本跪着,听慕容垂宣布这个决定,顿时崩溃地匍匐在地,痛哭失声。
这决定丝毫没跟段元妃商量,段元妃还是听奴仆跑来告诉才知道,心中郁卒,知道劝也无用,便懒得出言劝谏。
当天下午,慕容垂亲自前往五重院拜见道安行者,说出托付慕容宝的愿望,道安稍微思忖便同意下来,商定五日后慕容宝便在无遮大会上当众剃度,列入他自己的门墙中。
消息不胫而走,人人都说这是慕容垂预备更换自家继承人的预兆,既然更换继承人,所以不能将之前的继承者留在家中,免得今后酿出乱子来;按照以往的例子,通常是一次正式的祭祖后的家宴上,紧挨坐在慕容垂身边的那一位便是,而且由慕容垂亲口对全家说出:“今后我不在的时候,诸事
皆委决于……”立新就算完成。
但这个人是谁,下一次正式的家宴何时召集,只有慕容垂自己才知道。
慕容宝将要剃度出家前两天,道安深夜来访,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位,慕容垂也认得,他把他们领到自己静修的院子,不准奴仆们接近。
“我以为师尊已经往榆中去了。”坐下之后,慕容垂先开口说道。
“道安的无遮法会更重要,”胡图澄淡淡地说道,“今天我正为此事而来。”
慕容垂听了有些生气,更多的则是沮丧,先前他们商定设计诱使苻融出使姑臧,以刺客在姑臧军中刺杀苻融,由姚苌接掌正陆续集齐在凉州的大军;此事倘若成功,姚苌的获利最大;慕容垂不算有什么获益,但除去苻融这个十年如一日的心腹大患,是往常想都不敢想的美事。就在最近几日,他几乎被苻融给击破,全凭着骨子里的一口气撑住,没有溃散,这才勉强幸免;眼看大患得除在即,谁料到胡图澄突然登门对他说,他不去榆中了,长安无遮大会的事更重要。
“景茂那边怎么说”慕容垂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地问道。
“我给他解释过了,不论如何,他一定可以从榆中募集到足够的兵,赶去姑臧,李准亲自前往助他,不会让我们失望的。”胡图澄在一旁淡然地答道。
从胡图澄的话里慕容垂可以听得出,姚苌对此同样一定不乐意极了,而显然胡图澄自己一意孤行地不肯听,心中更加不快,说道:“师尊说不会让我们失望,那一定就不会失望的了。不过,无遮大会有什么奥妙”
“无遮大会之前,先说慕容宝的事,这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慕容宝何德何能,劳动师尊亲自来给我说,他很久以前就自作主张改信了知教,算是个在家的修士,现在自己剃度出家,亲身践行知子的道,算是求仁得仁的了。”慕容垂的
第463章 新的名字
若恩从焦渴中醒来,喉咙干得刺痛,睁开眼,望见枕边的娜基娅面朝着自己侧睡着,正望着自己。他不确定娜基娅已经醒了,还是只是眼睛睁开着,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醒了么”娜基娅显然已经醒了很久,声音一点儿也不迷糊。
“是啊。”若恩嗓子沙哑地答道,他想起刚刚做的梦,一大杯啤酒,穿着白色长裙的克洛伊笑盈盈地给他斟满,泡沫溢满出杯子。那只是个梦,长安没有啤酒,屋子里桌上有一壶凉水,是昨天夜里烧的,若恩觉得身体需要水分,但并不急着起来去喝,那水白而无味。
“天还早,你再睡会儿吧。”娜基娅温存地说道,但表面看来更像是在严厉地说。
若恩抓住了她的手,拉在自己怀中,轻轻点头,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很难再入睡,甚至不愿起身去喝水,接下来是煎熬到天明;这当然不好,但这是他选择的。
门被咚咚地敲了两下,谨慎而坚决,若恩睁开了眼,他飞快地翻身下床,光着脚地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此时天刚刚有一点亮光,若恩看见门外站着的人是盖娅,她穿得整齐,如同正要出门,又或者才从外面回来,双手环抱,满面愁容地望着他。
“我应该晚点来,但我没法再等下去了,”盖娅幽幽地说道,并不焦躁,说完她退后好几步,站在了院子檐下。
若恩大致猜到出了什么事,抓起一件外衣披上出到院子里,面对盖娅,关切地问道:“出什么事情了吗”
“沙普尔被人告发,被抓走了,一夜都没回来。”盖娅轻轻摇着头,神情不止是忧愁,还有些恍惚,接着说道:“实际上我就跟在他身边,看着他被带走,那些人不肯抓我,我不懂得他们的语言,我想回来可以找你帮助,所以也没有和他们拼命,就这么回来了。”她露出嘲讽的笑,嘲讽她自己。
“这是……昨天的事”若恩几乎想不起他昨天什么时候回的家,以及白天到哪儿去了,“你应该昨晚上就对我说。”
“我想了许多办法都做不到,回来的时候也很晚了,你们都睡着了,晚上把你唤起来也做不了什么。”
“他被什么人带走,是怎么回事”若恩觉得这事为难极了,这是一个他才刚刚落脚的城,即便他懂得他们的语言,但这远远不够,他不懂得这里的制度和人情,不懂得办事的诀窍,人脉倒是有,但他此刻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找他。
“昨天,我陪沙普尔去西边市场上的波斯人商会,他想回波斯去,想找一只正要去波斯的商队,跟随着他们一起去。他没告诉他们他是谁,但快要结束的时候,大概,这是我后来回想过程时意识到的,大概有人看见了他手上的戒指,意识到他是一个多么重要的人物。他们设法把我们多留
了一会儿,说是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商队,商队的领头等会儿就会到这里。我们等了许久,等来了一队当地人,他们抓住了沙普尔,说他是波斯的奸细,把他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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