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响木
吕三点点头。
“二百石!二十里!”李崇文不停念叨。
“人马实在走不动了!怕李先生着急,大家伙让我先回来报信。”吕三连忙叫苦。
“二百石只够一万人吃两天。”刘小姐的语气冷冰冰的,“要多坚持些日子,我们还是只好每天吃六两!”
“怎么县里已有一万人了”吕三惊问。
“还不止呢!侬不知道,这两天,每时每刻都有人回城来。侬的李先生登记人口,把手都写肿了!”
“哎呦,这么厉害!”吕三觉得应该表示一下对李先生健康的关怀,但是又不知从哪里下手。
“没事!有了这二百石,起码五天饿不死人!”李崇文双手用力拍了拍吕三的肩膀,赞道:“吕头,这次你干得好!我替满城的百姓给你鞠躬了!” 说完便当真对着他一鞠。
李先生鞠躬,吕三连忙扶住,连说使不得。
李崇文道:“你救了一县百姓的命,你当得起!过些日子,我还要奏标世子为你请功!只是今晚,还得再辛苦你跑一趟!我马上去召集两百人,你在前面带路,我们一起去推粮!等到明早,全城百姓就有饭吃了!”说完,李崇文向刘小姐拱手一揖,带着吕三消失在前院门廊的黑暗中。
“侬这个怪人,是来做官的,还是来做牛马!”刘小姐低声暗骂,把脚一跺,扭身回房去了,丢下丫鬟小兰一个人站在院中举着蜡烛,怔怔地不知所措。
崇祯十四年正月十六日早晨,当东边的第一缕阳光从远方起伏的丘陵缝隙中射出来,仁寿城至成都府的官道上,出现了二十辆双马拉动的大车,每车后面和两侧还有十余人推着。
车轮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一摇一晃,发出咯叽咯叽的怪响,与马匹的嘶鸣和推车人的号子喊声汇成一片。李崇文在第一辆后推车,他的那匹坐骑已经被拴在车前,充作了可怜的挽马。原来,以前那匹挽马在路上拐断了脚,只好替上他的宝马。
“李先生回来了!我们有粮吃了!”不知哪个人在城里大喊了一声。
这一声叫喊,如同在平静的水面落下了一枚石子,很快在县城里引起了巨大的涟漪。不久,成百上千难民涌出了城门,向远方那只拉得很稀疏的运粮车队冲去!
仁寿县衙的后院,李崇文所住的西屋。
“侬就是一个傻子!县官老爷不当,跑去当苦力!天下的读书人都像侬一样,那朝堂上的官都没人当了,皇帝倒当真称孤道寡!”
“我又不是什么真知县!我就一个穷书生,一个王府庄头。”李崇文半躺在太师椅上,有气无力辩解道。奔波了大半夜,他双眼发红,全身是灰,新袍的膝盖处还摔出一个破洞。
小兰端来一碗水,刘小姐接了走到李崇文身边,递到了他的嘴边道:“侬还真不要把自己当庄头!爹爹以前写信告诉我昵,县里大户的庄头比他还过的滋润。每天是大鱼大肉,早腻了山珍海味!侬想想,他们能有多少田,能管多少人侬现在有多少田,管着多少人依着我昵看,侬比知县还大,又有权又有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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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饥馑之城(八)
郭世喻是李崇文的同窗好友。郭家原是开染坊的,后来生意做得大了,便与蜀王府有了生意往来。
面对好友的明讽暗叹,李崇文只好自嘲似的摇摇头:
“什么威风、远见,一个王府庄头而已!世子见我既不能文,又不能武,只会种田耕地,便把小弟打发在这儿。谁曾想,这仁寿一县被献贼糟蹋得如此厉害!全城被屠不说,所有的王庄也烧得片瓦不剩!小弟无处栖身,只好到城里暂居数日。昨日全城百姓断粮,幸而夜里王府发来二百石粮食,小弟这才有功夫陪世喻兄闲坐片刻!”
听得李崇文说得凄然,郭世喻也叹口气,用手重重拍拍扶手:“哎,这年月是行行不易啊!为兄之祖居正是这仁寿城西,此番奉父母之命回来看看……想不到,祖居老宅竟被流贼烧作白地!好在家里的银窖封得好,没被流贼洗劫去!家中父母兄弟家眷都在成都府,也是躲过一劫,只是死了管家和几个老仆。不过下人们全部逃散干净,连一个佃户也找不到!”
“世喻兄如果暂无居处,可以搬来这县衙同住。”李崇文盛情邀请道。
郭世喻摇摇头:“为兄此番回来,就是来瞧瞧宅子田地,看看能否剩点东西……如今一片白地,有甚物件可供搬运可怜啊,家乡今日为陌路,锦官明朝为祖居!此番入城,为兄本想将那些长年追回,将田地耕种起来,连夜就要返回成都……谁知,谁知遇上崇文兄这位红颜知己,真是不讲道理的很!为兄只好烦劳崇文兄亲来断事了……”
被同学误解,李崇文只好解释了那刘小姐的来历。然后他老老实实对郭世喻道:“这事怪不得刘小姐。你家这长年是小弟昨日亲自登记的,他们已是王府的庄户了。”
郭世喻顿时急了:“我家长年怎么转眼就成了王府庄户你们讲不讲道理”
李崇文正色道:“小弟并非专门针对世喻兄,而是全县王庄一体之策。”见郭世喻又要反弹,李崇文把他压在椅子上,把自己给魏老二的命令详细说了一遍。
郭世喻听完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难怪我家佃户跑的一个不剩!这世子不是要逼着我们投献,逼着我们降租吗”
李崇文笑笑道:“读书人有功名,朝廷有免税粮田,尽可以变着法避税,故而世喻兄还有降租的本钱。若是一般田主,光是官府的赋税杂派,就要收了他的命。那些佃户没读过书,不知圣贤之道,可并非都是傻瓜。哪家租子收得低,他们消息可是灵通的很!小弟猜想,一传十,十传百,一月之间,本县之民至少会有七成流入王庄!至于像世喻兄之类的田主,要么跟着王府降租,要么将田土投献王庄,否则……世喻兄只好自己下地种田了!”
李崇文说完,忍不住坏笑几声。郭世喻气急败坏,从椅子上蹿起来,在大堂上走来走去。
“笑!你还笑得出来!我们同窗数载,怎就没发现你是个坏种”郭世喻咆哮道,“投献王府呸,做梦!哪有读书人屈身投献为奴的这不是辱没了祖宗!没人种田,哼,我去人市买几个奴才来种!”
“侬去买呀!我昵这儿没多的粮食,就不招待晚饭了!”刘小姐突然从屏风后面转出来道。看来她压根没走,一直在屏风后偷听。
“你!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郭世喻气得一甩袖子,便要拂袖离去。
李崇文连忙追出去把郭世喻拉回来。郭世喻见那小姐主动坐在李崇文旁边的椅子上,于是挣脱李崇文拉他的手,一屁股坐在对面椅子上。
“没人逼迫世喻兄投献为奴!只是田土名义上进了王府而已!”李崇文耐心给郭世喻解释,“我和国平兄都是士籍,怎么可能主动入了奴籍世子说,将来还要保我们做官呢,怎么会让我们入了奴籍”
“那倒是!我看你也不像个没把的太监!”郭世喻一本正经点点头,把对面的刘小姐燥得面红耳赤。
“世喻兄你看,王庄只收一成投献,比那官府的赋税低多了。就算你被迫把租子降到四成,可这少了官府的赋税杂派,实际你家里能亏多少”
“读书人有几个交税的那官府不怕读书人都闹起来”郭世喻摇摇头。
“我爹就是死在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读书人手里!”刘小姐突然插话,语音冷得像块千年寒冰,“偌大一个县城,好几万人,竟然没有钱粮来募兵!死在城头上的,尽是一些街民农户,就没见着几个读书人!”
刘小姐的话让郭世喻有些羞愧,可他不愿输在一个女人手下,于是强辩道:“王府收了投献,也没见着给朝廷交税!”
这下真的把李崇文问倒了,他只知道朱平槿修路护商,不知道朱平槿在碧峰峡练兵。他对朱平槿护国安民的主张深信不疑,但一时找不到这信心的来源:是他的地位和私恩还是他的智慧和见识好像都是,但好像又不全是!
李崇文沉默良久,方才对郭世喻道:“小弟自家变蒙难以来,多蹉跎于阡佰市井之中。是故于农事于民生多有见识,自诩师长同学之中,未有农事之熟如吾者。然十日前小弟来这仁寿县,临行前世子与小弟促膝长谈。世子谈及山川地貌,水肥稼樯,其见识不弱于一经年老农,胜小弟则远矣!世子,太祖嫡脉,如此有意于农事,何也”
同窗数载,郭世喻对李崇文非常了解。此人素来平淡无奇,从不虚言大话。见李崇文说得郑重,自然被勾起了兴趣。他想想摇头道:“猜不出。”
刘小姐鄙夷地看他一眼,小声道:“呆子。”然后对李崇文道:“李先生,如果小女子猜得不错,侬是想说世子有志于天下!”
李崇文本意是证明世子仁义,不曾想引出刘小姐这般高论,只好连忙否认道:“我可没说过,那是你瞎猜的!世喻兄可要为我作证!”
那刘小姐站起身来,向男人一样在大堂里背着手摇头晃脑道:“耕战,此国事之大也!既耕且战,此帝王之基业也!我昵说得对吧”
有这个男人婆赖在这儿搅局,李崇文说不下去了,只好匆匆结束了对郭世喻的招揽。他对好友道:“
第七十六章 十面埋伏(一)
《尚书禹贡》道:岷山导江。
长江八大支流之一的岷江,是长江上游水量最大的支流。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她一直被当作长江的正源。直到若干年前,江浙有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疯狂驴友名叫徐霞客的实地查考了,才提出一个假说,称金沙江才是长江正源。
然而,这个假说既无法证实,也毫无证实的必要。因为谁是长江他妈,关那些吃不饱肚子的老百姓屁事。所以这事一直拖了下来,无人理会。直到朱平槿的前世,金沙江这个出身低贱的宫女依靠水文学家作弊,把金沙江她妈沱沱河的地下伏流长度一并算上,这才生生从岷江怀里夺走了长江这个孩子。
当然,金沙江的所作所为,也为她自己的身世蒙上了阴影。很快又有其他专家怀着各种不可告人的目的,高调宣称沱沱河也不是金沙江她妈。她真正的妈是一名藏族姑娘,名叫当曲。所以,关于长江他妈和他姥姥的故事,就是一出标准的宫斗大戏。
崇祯十四年正月间,岷江还没有感受到来自金沙江的威胁。她依然以王者的风范,以华贵雍容的姿态,将成都平原上的万顷良田纳入自己的怀抱。
岷江出岷山之后,在灌县(今都江堰市)被著名的都江堰一剖为二:西边外江和东边的内江。外江经新津县、彭山县、眉州等地流往嘉定州,在嘉定州与青衣江和大渡河汇合成岷江。内江灌入宝瓶口后,又被距离不远处的几座石堰逐次分流,让它一分为四:
江安河、走马河、柏条河、蒲阳河。
这四条内河像撑开的四根指头一样呈扇形展开,又如开枝散叶一般分出更多更细的河流。
江安河、走马河的主流分别流经成都府的南北,又在成都府东南著名的合江亭汇合,一起构成了成都府南北东三面的护城河。合流之后的岷江内江一路向南,经双流、新津两县,最后在新津县境内的江口镇重新汇入岷江主流。
然而,柏条河、蒲阳河却最终脱离了岷江流域,汇入了长江的另一支流——沱江,最后在泸州与长江的主流汇合(注一)。
成都平原因岷江而生,却因都江堰而兴。密布的灌溉网络,覆盖了肥沃的成都平原,将此地变成了水旱不侵饥馑不知的天府之国。
都江堰灌区有十一个县,这十一县分别是:成都县、华阳县、双流县、灌县(今都江堰市)、郫县、温江县、新繁县(65年与新都县合并,县治今新都区新繁镇)、新都县、彭县、崇宁县(58年撤销,县治今郫县唐昌镇)和金堂县。
这些地区开堰灌田的历史有两千多年,沉积着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肥沃紫土。富含矿物的高山泥沙被激流冲击下来,又在平原上沉积为沃土。当它们被锋利的犁刀翻开,光滑的断面被阳光照耀,可以反射出丝丝点点的金属光芒。毫无疑问,这些地区是四川农业的精华,而蜀藩一宗占据了其中七八成的土地。都江堰灌区的十一个县,分布着大小三百多个王庄。各庄轮流进贡一次,竟然可以从年头排到年尾!
岷江不仅是成都平原的重要灌溉水源,也是成都府主要的水路交通干线。水量充沛的时候,大型的江船在叙州府从长江折入岷江,不仅可以直达成都府的南、北、东三门,而且还可以经岷江的各条支流到达成都西南的雅、眉、嘉定等数十州县。
大诗人杜甫在成都府写下的千古绝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便是这一胜境的真实写照。只是由于这几年吏治**,都江堰岁修不行。内江淤塞严重,让原本“外四内六”的分水比例倒过来变成了“外六内四”,在枯水季节还出现过内江见底的情况,给灌区的农业和水运都带来了严重的损害。
好在今年春天并没有持续去年的旱情。
正月间本是一年中的枯水季节,内江依旧能保持着十几丈宽的水面,这意味着载重百石的小船可以轻松航行。载重百石的平底木船吃水不足三尺,只要不是险滩激流,大多数的河流都是来去自如的。
这次蜀王府向仁寿县送粮,由王妃身边的大太监曹义诚亲自组织安排,主力船型便是百石粮船。
粮食大多储藏在各个王庄里,但是这些王庄绝大多数又分布在灌区的十一个县。要把分散在各地的王庄粮食运到断粮的仁寿县,曹义诚选取的运粮方式就是走水路。
具体方案大致是:先利用王庄间纵横交错的河流灌渠,将各王庄仓库储存的粮食用大小不等的船运到内江和外江码头,然后根据需要,把小船粮食转运到百石甚至更大的粮船上去。
大型粮船顺岷江内外两江而下,既快捷又安稳。在眉州码头靠岸后,再通过陆路转运。因为缩短了运输线首尾两端的陆路运输距离,所以总的运输成本和时间都可以大为节约。
由于今年各地不太平,曹义诚还规定,至少要凑齐百条船才能结伴出发。每一次运粮都要有官兵押运。为此,王妃甚至专门知会王爷,从蜀王左护卫抽调了一支二百余人的队伍,由一位刘姓百户率领,为船队沿途护航。
船队首次水路运粮,所以规模很大。除了载粮的船,还有载人的船。船队清晨出发,顺江而下,水阔潮平。两岸阡佰万顷,绿树成林。领航的一艘大船,正压住波澜平稳前行。
一个裹着厚厚棉袍,带着棉帽的老年男子掀开舱口的棉布门帘,钻出半个头来对着站在船头眺望的小宦官喊道:“丁小公公,您别站在船头吹风了。这冬天的风带着刀呢,最会刮骨割肉!你现在年级小,感觉不到,将来到了下官这把年纪,落下风湿之疾,每天疼痛难忍,那才叫生不如死!”
这位老年男子,便是这次押运官兵的总指挥,成都左护卫百户刘连擢。刘连擢口中的小公公,则是世子府小宦官丁原,这次派到仁寿县管王庄。
“好咧,刘大人。”丁原很顺从跑回来,弯腰钻进了船舱。
“这船里又不准生火,只能钻棉被喽。”刘连擢被冷风一灌,全身打了个哆嗦。他一瘸一拐走到床边,缓缓坐了下去。小太监手快,已经把棉被搭在他腿上,又帮他整理平顺。
棉被搭在腿上,温暖的感觉让刘连擢明显舒坦许多。
“谢喽,丁小公公。”
“刘大人,您说这船啥时候才到眉州啊”
“第一次出远门,坐不住了吧你瞧后舱里那个罗小公公,开船就睡,就没醒过!”
“罗殷他那是晕船!”小宦官不服气,纠正一句。
“好,好!晕船,晕船!”刘连擢笑着糊弄丁原,“丁小公公,这坐船看着慢,实则快。只要水在流,它就会一直走。不像走路坐车,走一截停一刻。现在顺流而下,快得很,最多两个时辰就到眉州了。”
“刘大人,您说那李先生好相处吗”小宦官丁原有些担心地问道。
毕竟是年轻人,憋不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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