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当官那些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惊年渡
王廷道:“首恶已经被我抓出来正法了。”
“你抓杀的是首恶吗”张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本督怎么听说,他们都是普通小民,真有能力挑动造反吗”
王廷道:“都督什么意思”
“难道他们不是首恶推出来顶罪的吗”张经道:“这些人虽然参与了叛乱,但他们的影响力微不足道,不可能是事件的组织者,他们罪不至死。在朝廷查办之前,幕后指使有必要采取丢卒保车的策略,让这些身份卑贱之人主动投案自首,使案件得以迅速了结,那些真正的幕后推手,就可以平安无事了。”
“那都督是不信我的决策,要重新搜捕判决了”王廷道:“危机之下,民生困顿已极,朝廷的任何政策,都当先以安抚民心为主,这时候再冠以逆匪的名义,重创苏州,会导致什么后果呢”
“本督搜捕逆匪首恶,正是为了安民心,”张经道:“究竟市民是‘不明真相的群众’还是‘被煸动利用的群众’叛乱是自发的,还是有组织的幕后黑手通过制造动乱,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这都是本督需要知道的,也是朝廷衮衮诸公和宫里的皇上要知道的。”
“其实没那么复杂,”陈惇登堂道:“都督只需要知道一件事,简单地说,这次事变虽然是暴力抗税,但并不颠覆;百姓反太监,但不反皇上。”
“什么意思”张经道。
“这并不是都督口中的叛乱,因为如果是叛乱,那乱军最先攻破的不是别处,而是政府机关,政府机关瘫痪之后,叛军就可以顺理成章拿下城市控制权,然后编织理由造反了。”陈惇道:“但都督亲眼所见,衙门、监狱、仓库完好无损,他们大多数赤手空拳,连武器都没有,怎么叛乱依学生看,这就是一次发生在城市,在城市环境中塑造出来的集体行动,虽然引发了骚乱,但大体上不至于不可收拾。大家集合在一起,是为了反抗压迫,不给他们活路的太监,而不是他们奉如神明的皇上。”
不管是市民还是农民,谁都不肯背负“乱臣贼子”的罪名,原因很简单,大家都没有真的逼上绝路,只不过一时过不下去罢了,所以和农民起义也有本质的区别。一来是起事的首倡者,市民阶层靠手艺和劳动力为生,他们在太监的压迫下,暂时失去工作,他们自然就会抗争,但随时找到工作或者得到合理的报酬,随时就能生存下去,为什么要冒着灭九族的危险造反呢
而起义的主体农民阶级,只有当他们彻底失去了土地的时候,才能破釜沉舟揭竿造反,只要他们还有一寸的土地,他们就不可能不顾一切。所以这次农民裹挟进来,大都是浑水摸鱼,很快就变成抢掠,也是这个原因。毕竟太监收税,也没有收走他们的土地。
所以这次事件连起义都算不上,从上到下都没有革命性,充其量是怒火冲昏了头脑。但当然这样反抗的力量是非常大的,破坏性也非常大。
张经眼睛一眯,道:“不反皇上”
“都督似乎是将太监和皇上看做了一体,”陈惇道:“太监不过是皇上的一条狗罢了,虽然说打狗要看主人,但狗的意志怎能代表主人的意志这恶犬伤人了,狗主人难道还舍不得将它正法我们打狗,是因为这恶狗不仅大啖民脂民膏,甚至还私自截留了我们给狗主人的贡物,你说若是狗主人知道这事儿了,还会心疼这条坏事的狗吗”
“哦”张经神色一动:“有这样的事吗”
“都督可以问问南京守备太监,”陈惇道:“看今年的年征匹额究竟是二万还是十五万,这多出来的十三万匹上好丝绸,最后会进了谁的腰包而且都督可知,百姓们冲进织染官署衙门里,没有找到孙太监,却从他的后院里找到若干十三四岁的豆蔻少女,这些少女以选秀的名义送入官署,却供其淫乐,可真是骇人听闻啊。”
张经神色变幻,却又听陈惇道:“孙德田如今跑去了杭州,狼狈如丧家之犬。如今不趁机痛打落水狗,难道还要趁着他养好了伤再反咬一口吗那到时候得罪的是府尹还是大人您,还是苏州的百姓呢
第五十二章 眷恋
玉熙宫中,东厂提督、御马监掌印太监陈洪跪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着:“……孙德田是奴婢推举上来的,原本看他忠心又伶俐,谁知道办事这么不牢靠,这都是奴婢识人不明,是奴婢的错,罪该万死啊!”
当然这家伙也是不肯服气的,当然太监就这点好处,能在皇帝面前辩个明白:“孙德田这狗东西闯了这么大的祸,让皇爷生气,确实是他该死,可是他别的没有,一颗忠心是有的,肯给皇爷赴汤蹈火。去了那豪族士绅遍地的江南,不下点力气,谁能收的上银子来江南那些豪门,仗着家里头出了举人进士,良田万顷都不交税,咱们皇上一顿饭不过十二道菜,一年不过八套新衣服,他们比皇上过的还好……皇上想修个大殿,还没有银子呢!”
嘉靖帝“啧”了一声,却又听陈洪道:“他们有那么多钱,现在只是收他们几两银子,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就敢揭竿造反!士农工商,凭什么只让农民纳税这些商人比农民有钱一万倍却不纳税,这道理说不过去。如今收他们一点商税就造反,那农民百姓收了千年的田税,又有几个造反的呢”
“朕因边墙、寿宫未完,帑藏空虚,权宜采征商税,”嘉靖帝道:“孙德田去时,朕屡次嘱咐,要他潜藏行事,不可恣肆。可这狗杀才,到苏州不过两个月,就召集地痞游手之徒充当税使公开抢掠,敲诈勒索,争相设卡,重叠征税,激地百姓群起攻之,酿成今日之变。你说错不在他,在江南那帮豪族身上”
陈洪急忙点头:“就是这帮为富不仁的刁民作梗。太祖爷爷当初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养得他们如今都膨胀了,收他们一点商税就跟杀人父母一样,这次叛乱,就是他们有组织有计划地对抗朝廷,对抗皇命的明证!暴露了他们贪婪自私、罔顾大义的丑恶嘴脸,奴婢恳请皇爷,对这些人一定要严加惩罚,将他们明正典刑,然后就可以查封他们的商号和产业,将他们的资财,尽数充公!”
嘉靖帝也不看他,问道:“黄锦,你觉得陈洪说的有道理吗”
“哎呦奴婢知道什么,怎比得上陈公公和外头打交道,多得是见识,”黄锦弥勒佛一般地笑着:“奴婢就是想啊,这商税既然说不收就不收已经二百年了,何必急在这一时半刻呢现在眼前最要紧的不就是孙德田给皇爷惹下的这祸事,怎么麻利解决的问题吗”
嘉靖帝道:“怎么解决”
“皇爷最讨厌外头的言官喋喋不休,这一次他们算是捉住了把柄,可定是要谏诤不休了,”黄锦道:“又顶着太祖爷爷的圣训,唯恐不能嚷嚷地人尽皆知。”
嘉靖帝闪过一丝心烦,“士农工商,士人地位最高,而商人地位最低,但士人就能为商人说话,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陈洪当即就道:“因为许多官员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产业或者商铺,如果陛下征收商税,自然他们要反对的。”
“是,”黄锦不顾陈洪恶狠狠的眼神,依旧慢条斯理道:“一个在京六品给事中,月薪不过二两银子,要维持一大家子的花销,妻子老母甚至要给人浆洗缝补衣服,自然要置产了。”
嘉靖点头道:“朕要征税,也不会征他们的税。在山西、两淮、福建广东这些省份,富商大户已经如牛毛一般兴起,他们的财富积累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浙江一省,财富十万两以上的加起来有上万家,过百万两也有上百家。一户之家的积蓄,竟超过了大明两京十三省的税收,闻所未闻呐!朕要收税,也是收他们的税。”
说着忽然暴怒道:“孙德田不体朕意,却对百姓催征榷税,所至肆虐,民不聊生,才逼得百姓揭竿而起,不仅败坏了朕的名声,还要朕来给他的罪行背书!”
密折摔到地上,陈洪偷眼一看,只见上头一桩桩写着孙德田在苏州干下的坏事,比如对于那些胆敢反抗的商民,“不论老少,均捉拿到寺中,施以酷刑。有的被捆住双脚悬在井中,称‘悬头系井’;有的被倒立吊在树上,称‘抽脚朝天’;有的被拦腰束住吊在柱子上,称‘腰束吕公绦’,至于鞭腹笞背更属家常便饭”,他心中一跳,暗骂道这个驴日的东西,平日倒是看不出这一番心肠来,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其实嘉靖帝的心思,谁又能猜得准呢他这次派太监下江南,也并非指望孙德田真能收上多少万两的商税来,只不过借此要摧折一番江南豪族罢了。
嘉靖帝虽然不懂得什么是商品经济的发展,但他早已发现江南的工商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如雨后春笋一般涌出,东南大户对于财富的积累,也超过了历朝历代,个人财产不再专属于权贵阶层,普通的市民似乎也开始有了资产,当然嘉靖帝认为这是朝廷不收商税的缘故,自然也有这个原因。
东南大户聚集了天下财富的六七成,却一直拒绝向朝廷纳税。而东南集天下灵气所在,又是读书人最能出头的地方,同一年的南北榜进士,南榜压过北榜数倍,而最后成为六部高官、入阁为辅的人,从弘治以后,八成都是江南出身。
因为朝廷百官,要么是出身东南,要么被东南收买,全都成了东南豪族的代言人,所以他们并没有发现,而嘉靖帝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股渐渐形成的势力,就像严嵩一直在关注江南世家一样,嘉靖帝发现原本太祖定下的课苏松重税的政策,不知什么时候悄然被推翻,而朱纨的死更是给他当头一棒,让他意识到闵浙海商在朝廷之中,究竟占据了怎样的话语权。所以他才要在江南设总督大臣,加强对东南的控制。
要问嘉靖帝为什么要摧折东南大族,原因很简单,巨室的兴起,是任何掌权者都不希望看见的。
巨室是谁世家大族,贤卿大夫,世卿世禄者也。
孟子都说:“为政不难,不得罪於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这些人为政以来,利用自己的地位和权柄,为自己和家人谋取利益,最体现在兼并之田上,嘉靖十三年核计天下田亩,竟比正德年间还少三十四万亩土地,地都到哪儿去了
他们堂而皇之不纳税,重税便落在了只占有天下五成田地的百姓身上,百姓也不堪其命,纷纷逃亡,导致举国税收越来越少,边饷、军费、宫室、官员欠薪、修河道……早就入不敷出了,丰收之年尚且难以为继,一旦遇上灾荒,朝廷更没有钱赈济,到时候怎么能怨老百姓造反
百姓无立锥之地,相比之下高门显宦却挥霍无度,朱门酒臭,长此以往,大明的江山还坐得稳吗嘉靖帝自然要使出手段来,打击豪强、抑制巨室了,不过他也没想到反击会来的这么猛烈——然而嘉
第五十三章 趁火打劫
苏州织染官署中。
“你给我看这账册做什么”张经将手中的一本厚厚的账册合上。
“这是从嘉靖十九年到嘉靖三十二年,十三年中,沈某人上交织染局和江苏布政使司的所有账目,”沈光德道:“大人可以一览。”
“沈光德,你再有功劳,”张经就道:“也抵挡不了这一次你挑动织工叛乱的大罪。”
“沈某自然知道,我沈光德是苏州的罪人,苏州百年繁华,毁于今日。即算我身死名裂,也是罪有应得。”沈光德道:“但今日的事情如果不详论清楚,走了孙太监,将来来了马太监、牛太监,大家有学有样,做初一就做十五,到时候让张总督焦头烂额,就是我的罪过了。”
“本督就让你把心中的话都说出来。”张经反而给他搬来一张椅子。
“沈某尽心竭力维持这织染局一十三年,每年织绸五十万匹,合计下来共有六百五十余万匹,历年上缴织造局共计四百万匹,”沈光德就道:“剩下二百五十万匹丝绸,只有不到一百万匹丝绸卖给西洋商人,换得钱来再买生丝,再产丝绸,使沈某艰难维持至今。外面都打量着我赚了多少钱,可谁知道我赔进去的比赚的只多不少。”
“那这一百五十万丝绸都到哪儿去了呢”张经蹙起额头道。
“历任四任巡抚,两任镇守太监,织染官署上下官吏,”沈光德就道:“还有广东、福建的市舶司,各任官员分利一百五十万匹。”
张经悚然一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沈光德微微一笑:“只要与这丝绸有关的行业,从上到下都与我沈某有见不得人的账目往来。我沈某受了一十三年无休无止地勒索揩油,开始忍于色,后来忍于心,最后就无可忍了,总是有一些话要说的罢。”
“你是要把他们都拖下水”张经眯起了眼睛。
“不,沈某无意将任何一个人拖下水。”沈光德否认道:“上下都知道织染局多余有二十万匹额,又见到江南织商富甲一方,像我沈某人家中有二千架织机,还有上百家绸缎行,于是争相盘剥,那孙太监打来了江南,眼睛就钉在二十万绸缎上,连你张总督,也觉得我们有钱吧”
见张经不说话,沈光德道:“你们说我沈某人为朝廷办事,当的是宫里的差,捞自己的钱,朝廷要我多产丝绸,我就拼命多产丝绸。可谁知道我们要维修厂房,给工人发工资,还要购买生丝,应付官吏盘剥,每年入不敷出,亏空都是自己担着,早已心力交瘁、竭力穷智了。”
“张总督经略江南,威风无敌,”沈光德道:“说禁海就禁海,我苏州港口船只一扫而空,可知道这二十万匹丝绸要往哪儿销去不销售就无法维持年征三十万的匹额,所以大家冒着杀头的风险,把丝绸运到广东福建的提举司去,可惜那里不是苏州商人的自留地,大家上下打点,一匹绸缎分出去二两银子的利润,方才卖了出去。”
“你这是在怪我施行海禁,”张经脸一沉:“因故引发了这次事变吗”
“丝绸要赚钱,只有外销,没有内销的道理。”沈光德摇头道:“朝廷追究事变,我沈某早就决意一死。只是如果下一任织染商人还不能卖出去绸缎,织染局无以维持,机工下课,机厂倒闭,朝廷是会怪他还是怪总督大人你呢”
张经道:“你跟我谈海禁的事情,可知道海禁并非一时,若是本督能剿灭倭寇,恢复海波平静呢”
“这不仅是我们织商衷心期盼的事,也是所有沿海子民翘首以待的事,”沈光德道:“等那一天到来,张总督若是能遣人在沈某的坟头前酹酒一杯,庶几可以告慰沈某在天之灵了。”
“所以苏州织染局的产出收入,实际是由你们这群织商,地方官吏和宫里……的尚衣监分成,”张经道:“如果看做税收的话,比例是多少”
“二一添作五,”沈光德道:“三一三十一。”
“三一三十一”张经道:“那还有个一呢”
沈光德露出了一个极为古怪的笑容:“……请大人翻到最后一页。”
与张经逐渐兴奋地通红的神色不同,沈光德蜡球似的眼珠渐渐呆滞不动了,苍白的面庞失去了血色,一口气吐纳不出来,顿时栽倒在了地上。
张经指挥着卫士将沈光德抬了出去,却没有看到屏风后面一抹鹦鹉绿的身影一闪而过。
陈惇走在夜晚的苏州东市上,一条长街萧瑟冷清无人营业,残余着动乱过后的冰冷气息。即使张经的军队开进苏州已经两天了,即使督察队在街上时刻巡逻着,也没有几个人敢在街市上行走。
不远处匆匆走来一个人,穿一件旧青布棉袄,腰上束条蓝腰带,中等个子,头上包着白巾,低头快速地走过来。
陈惇与他擦肩的时候,忽然伸手拦住:“卖菜吗”
这人低着头明显僵硬了一下,随即用含混不清的声音道:“……不卖。”他的手指在衣袖里微微蜷了起来,身形却似乎没有停顿,提步便要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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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大刑伺候
账目上记地很清楚,除却厂房修缮营造、工人工资、生丝采购等正常费用,以及各项杂费(甚至包括漕船加耗杂派),剩下的几乎都用作各种孝敬,沈光德每年要倒赔平均二十万两白银进去,来弥补账目的亏空。
沈光德有钱吗,他有。他有织工几千人,织机二千张,良田万亩,但要他每年心甘情愿在这个无底洞里投入二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只是一个商人,没有一个商人不想将自己的生意做大的。但作为一个织商,他要做大只能依靠官僚,这就是他包揽织染局的原因。但一旦沾上了织染局,许多事情就由不得他掌握了。
沈光德依靠织染局发家,当了皇差,以这个身份的庇护获得了利润,久而久之,他也沦为了工具,内廷当他是赚钱的工具,贪官污吏当他是捞钱的工具,甚至这次张经来平叛,要捉拿首恶,其实就是要杀一批织商大户,然后抄没家产充作军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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