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当官那些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惊年渡
孙德田眯起眼睛,往两张薄薄的纸张上看去,不一会儿却像是唯恐老眼昏花了似的,又将东西拿起来贴上去看“……玉熙主人”玉熙主人的名字旁边还有一枚私印,孙德田当然是不会认错的,“快,快把这个陈惇请进来!”
尚薇抬起头来“是我哥唉。”
陈惇走了进去,就见尚薇像一只狐狸一样朝他扑了过来“哥哥哥哥哥——”她穿着火红色的大缎袄,套一条豆绿色的短裙子,两只穿着力士鞋的小脚外八字一般撇着,飞也似地奔了过来。
陈惇又好气又好笑,又拉着她左看右看,只见她原本盘起来的两个发髻梳成两条细长的辫子,红润的小脸歪倚在右肩头上,水灵灵的大眼睛向自己顽皮地眨巴着,不过两三天的时间,居然仿佛胖了一点。
“你跑到这里玩了,也不跟我说一声,”陈惇就道“好玩吗”
“有好多姐姐们,大家一起玩得开心,”尚薇道“但还有好多的课,好难学哦。”说着就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陈惇,仿佛是觉得陈惇每天都在府学过着这样的日子。
“学了什么呢”陈惇已经看到了迎面走来的孙德田。
“下棋、打双陆、投壶!”尚薇道“还有许多规矩,这不能干那不能干,出去也不能出去了,憋死人啦。”
孙德田插着手很有些不安的样子,陈惇知道他是摸不准自己的来历,就道“绍兴陈梦龙见过公公。”
“哎呦不敢呐,”孙德田伸手过来,十个指头像一束枯竹枝,仿佛一折就会折断似的“你就是《管赵谭》的作者……梦龙公子”
陈惇不动声色地避开,道“信手偶得,不意公公竟然知道。”
“你要问天下还有谁不知道”孙德田笑了起来“连皇爷都一咏三叹的故事,咱家是早就倒背如流了。不过今日见了真人才知道,公子竟然这么年轻啊。”
两人进了屋里说话,“我这妹子,心性好动又贪玩,”陈惇道“家里头呆不住,倒是承蒙公公照顾了几天。”
孙德田道“竟然不知道薇姐儿就是公子你的妹子,真是一场好笑闹,不知者不罪,公子千万不要怪罪,等咱家今晚上摆酒赔情,不醉不归。”
陈惇自然不想和这太监有什么牵扯,婉言拒绝了,却又听到这家伙旁敲侧击地打听自己有无新作,又说起《白蛇传》和《管赵谭》在宫廷的广泛传播,陈惇就道“当初不过是心血来潮,集花妖狐怪而作天方夜谭;如今只道是一心向学,拥朱程正学必要金榜题名。”
孙德田神色一顿,渐渐淡了殷勤,不过嘴里却道“如此也好,正学到底是正学。”
陈惇微微一笑,太监就是这么利市,有用的就交好,将来有用的就围着,没有用的就弃如敝履,“公公,我有一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孙德田道“尽管说。”
“公公抵临苏州,”陈惇道“榷税征缴,街市为之一空;虽只鸡束菜,亦不可免。我来时穿了三条街,就收了三次税,实在是骇人听闻。我听闻是公公下达的命令,不知确否”
“公子玩笑了,咱家本是为了苏州织染局而来,”孙德田并不承认“谁知机工、机户伙同大户中饱私囊,营私舞弊,上下侵吞,实在是令人心痛。咱家好不容易整顿一下,这些机工竟夸大其词,蛮横休业,派些个人去追缴税款,竟也抵死不认,还危言耸听,我想公子也是被这些人蒙蔽了,可万万不能信这些片面之言啊。”
陈惇也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口吐莲花巧舌如簧到能说黑为白,把征税说是“追缴”,把机工倒闭关门说是“休业”,“……那设关卡榷税的人,并不是公公所派了”
“江浙有丝监、两淮有盐监,苏松有织监,”孙德田道“所谓的‘监’,就是按察、监视之意,举刺将吏、专敕行事,这水路孔道设关卡,并非榷税,而是监察往来行人。不过若真有公子你说的,在关卡上榷税的行为,恐怕也是个别人自作主
第四十九章 起事
几百名学生从黎明到黄昏,陆续返校,经过清点,大概有三四十人并没有回来,回来的学生也有很多都是头破血流,被打得很惨,这更激起了所有人的愤慨,这一次主张用功读书,反对闹事的老师们也发动罢课,要知府王廷抓捕那些无法无天为非作歹的游手无赖。
没能赶上这次游行的学生都要求“再来一次”,他们当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仿佛一粒星火投入了火药桶中,其实苏州也早就是个火药桶,引爆了积怨已久的民众。
陈惇砸倒两个游手,侥幸从衙门口逃脱了出来,他匆忙赶回家,却在门口见到刘婆和一个年轻妇人推推搡搡,不一会儿刘婆力气不支,竟被搡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叫起来。
“刘妈,”陈惇一把把她拉了起来:“你干什么呢”
“哎呦老婆子我是造了什么孽,”刘婆道:“娶了这么个败家媳妇,被她哄着连祖田都卖了,如今织工都关门停业了,让她回家好好带孩子吧,也不听我的,非要抛头露面来闹事……这可是要出人命的,这是、这是造反吧”
陈惇道:“谁要造反”
刘婆子就掏出一摞纸张,道:“你看看,你是读书人,你看他们是不是要造反”
陈惇一看那花花绿绿的纸张,上头写着“千人奋挺起,万人夹道看,斩尔木,揭尔竿,随我来,杀税官!”
“惨绝人寰,滔天之祸,人民将死,百姓危殆,非大阉之祸而何”陈惇一张张看去,只见上面的控诉触目惊心:“还真是准备要暴力抗税了……”
他转眼一想,如今可不是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士子罢课,百姓抗税了吗他刚要说话,却听见街角一阵嘈杂的脚步传来:“快,挨家挨户搜,看是谁发的传单”
陈惇神色一变,拉着惊慌失措的刘婆退回门里,将大门反锁起来,那街上的脚步很快分散开来,不一会儿就响起了哀嚎和呼救之声。
这缉捕之声也远远传进了织染局之中,这织染太监孙德田,耳目众多,听到秀才集结府衙门口,便觉得要坏事,他决定先下手为强,将这帮胆敢煽动闹事的人,一网打尽,再诬一个逆匪的名义。
“光德,”纺织行会的人都纷纷道:“形势都成了这样了,还有什么犹豫的”
“学生们都肯闹起来,”邵芳道:“难道咱们还不如他们”
要说农民最害怕的就是天灾,是水旱灾害,因为一旦遇到这种情况,就几乎无以为继。而商人和市民就没有这种忧惧,不过如今他们终于尝到了,因为市面所有店铺为防课重税,大面积倒闭了,无数工人失业,面临衣食无着的处境。他们又不像农民,还有救济粮可以领,整个城市看不到未来,绝望的市民就像火药一般,只需一根导火索,一个火星就足以引爆。
“元和、昆山的无赖已经开始公开抢掠了,”有人就道:“过往行商、百姓无一不遭劫掠,甚至还直入民宅奸女,官府根本管不了,因为他们打着选秀的旗号!选秀选十五六岁的姑娘,为什么还要把人家五六岁的女娃娃抱走我听说那死太监要用童男童女来炼丹呢!”
“什么”座中本来就义愤填膺,听闻这事更加怒火滔天:“他们绑架孩童作为药材之用”
为首的沈光德却犹豫再三:“起事抗税容易,但要谁来收场朝廷会怎么看,咱们这不就等同于揭竿造反了吗”
他这么一说,众人果然平息了许多,说到底他们都是士绅阶层,有恒产,不像那些一无所有的平民百姓,他们当然是迫切希望能消灭压在头上的税官,却不希望发生暴乱,到时候追究责任,谁来承担而且若是在暴乱中毁坏了产业,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些自相矛盾的人果然陷入了犹犹豫豫中,过了一会儿才有人道:“咱们歃血为盟,只杀太监并其党羽,不掠市面,不扰百姓!”
“对,这是为民除害!”众人眼前一亮:“咱们反抗的是太监,又不反皇帝!”
“前不久府尹王廷还打杀了几个游手,”众人都道:“他也是支持咱们的,他身为苏州父母,如何能坐视百姓朝不保夕咱们起事,他难道会向着那死太监说话”
沈光德便问道角落之中的一人:“陆翁怎么说”
陆近辛这才懒洋洋地站起来,“我爹说,您只管去做,天塌下来有他顶着。”
这话说出来,众人越发兴奋,唯有沈光德面色难言。
众人催逼再三,沈光德容不得再犹豫,道:“咱们不是扯旗造反,也不是打家劫舍,而是抗议横征暴敛,惩戒伤天害理的税官及其党羽,咱们首先定下一个目标,就是恢复三吴市面繁荣,安抚我百姓,要求朝廷正视我等替天行道之所作为,并且承诺不追究参与事变的任何人。”
众人一致同意,邵芳便拉开了苏州地图,道:“苏州织染官署在此处,我等聚合在玄都观中,途径长洲十二道关卡……”
于是愤怒的工人与市民,在织工头领的号召下,如流水般涌入玄都观,陆满聚集五六千余人,一路上,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加入,人数一下子又涨到了二万多人,黑压压如乌云般将整个玄都观挤得水泄不通,而到了下午时分,又有人登高一呼,前来响应号召之人竟达十万人。
众人集会于此,纷纷控诉自己的悲惨遭遇和在太监
第五十章 定义
“军器局的枪支弹药在哪里”陈惇问道。
“都已经搬到了府衙里。”张望回道:“已经给江南总督行辕送了信,他最迟明天下午一定能赶来。”
陈惇松了口气,“首祸者该死!”
王廷却不赞同:“我看他们这一次起事,是因为阉竖催缴太甚,逼得百姓不得不反。孟子云,民重君轻,社稷次之,我看他们没有错。”
陈惇扶额道:“大老爷,这次的起事是出于大义不错,只是组织、分工、酝酿都有太大的问题了,自始至终没有将万余人的群众行动控制在理性的范围内,在痛惩天怒人怨的太监和税官的时候,殃及了无辜者,无数人又在其中浑水摸鱼,所以一场正义行动因失控变成了破坏力极大的骚乱。从朝廷的角度看,这次事件是明目张胆的暴力抗法,在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影响非常恶劣,后果很严重,朝廷必将严办。”
“而且,大老爷要知道,”陈惇深吸一口气:“其实这本来是个‘阶级矛盾’,但现在是要往‘官民矛盾’来走了,如果大老爷的决策不能使他们满意的话。”
“什么决策”王廷并没有听懂。
这时候,忽然听到外头一阵喧嚷,果然是市民队伍围住了府衙。大部分人其实心里很清楚,参加抗税的人数太多,无法约束,已经引起抢掠平民的打砸事件,在朝廷那里肯定已经将他们视为乱臣贼子,很快就要来镇压平叛了。
他们一合计,还是得由苏州的知府大人来挑这个头,由他出面向朝廷上奏,洗清这次事变。于是几名头领簇拥着沈光德,扣了大门,其他人远远退下一百米,表示诚意。
王廷见了他们,当然他对这些人是很同情的,只不过训诫了几句他们的行为太过冲突,导致了无可挽回的冲突。
陈惇摇摇头,站了起来:“首祸者死,谁挑的头”
沈光德道:“是我。”
“你知道你该死吗”陈惇冷冷道:“你是苏州的罪人,苏州百年繁华,宕于今日,你好意思说自己出于大义你挑头攻击税官,却没有组织,没有先期准备,没有约束,没有指导,没有预防,从组织群众,到带头闹事,到酿成民变,早都脱离了初衷,如今带着无穷的戾气,演变成毁灭一切、推翻朝廷的风暴,你还想妄想洗清罪名”
沈光德道:“税官肆虐,民不堪命,我等倡义为民除害,与民众约定文明起事,否则与乱匪无异,可惜事情脱离掌控,有乱民藉口生乱,我无可推脱,甘愿一死。”
沈光德低头俯首,但跟他来的首领却不肯认罪,跳起来道:“苏州之所以有今天,难道只是我们的错如果知府老爷能替民除害,将那孙太监赶出苏州去,我们还用得着大张旗鼓大费周章吗太监在苏州鱼肉百姓,无恶不作,我等期盼父母官为我们做主,可父母官做了什么保护一方百姓难道不是您的责任吗如今却要怪罪我等擅自做主,如果您不是尸位素餐,我等还用得着自己做主吗”
被人指着鼻子骂“尸位素餐”,王廷自然面红耳赤,“本官忝为一方父母,岂能坐视百姓被中官逼凌,朝不保夕本官一月之中,不知道上了多少奏疏,全都石沉大海,派出去维护市面安宁的官吏,都遭到驱赶,我又能怎么办呢”
“那现在大人可以上书朝廷了,”他们就道:“我们不是故意叛乱,而是出于公愤!只要大人把一切的事情上达天听,如实细说,朝廷一定会体谅我们,不会将我们视为乱臣贼子的!”
“呵,你们这样不管不顾地瞎折腾完,却让知府老爷给你们擦屁股善后,”陈惇道:“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你们不用静坐的方式和平抗议,然后通过交涉的手段达到目的,却采用暴力,煽动不明真相的民众攻击织染衙门,事后才想起来告知知府一声,想让知府给你们背书,以为朝廷真的这么好糊弄吗”
这话说得几个头领一脸的阴晴不定。陈惇道:“你们要知道,不管你们自己将这次事件怎么定性,在朝廷那里永远都是一场以下犯上的叛乱。如果要知府为你们辩解甚至承担罪责,朝廷不会通融,反而会更加恼怒,因为这就像军队哗变,要挟长官一样;朝廷会认为是地方通过制造民变,要胁中央政府,所以到最后大家是罪上加罪,统统玩完。”
这下一些人想明白了道理,脸色惨白道:“那该怎么办”
“所有的叛变其实都要分一个主从,”陈惇缓缓道:“像咱们这一次的事变,我觉得就分为首恶、胁从和不明真相被煽动被利用的群众。按照常理,首恶将会承担所有责任,被朝廷正法,甚至罪及妻孥,满门抄斩。而胁从则将被从轻处罚,百姓则将被宽宥。”
他说着就看像这些人:“你们都是苏州本地人,家里少则十余口,多则几十口,谋逆者诛九族,这个你们还是知道的吧”
这几人咬紧了牙关:“看来朝廷是要追究首恶责任了……此事我们敢作敢当,但与我等家人无关,如果真要株连,难道不怕我们再次反了”
“等到朝廷大军压境,你们怎么反呢”陈惇淡淡道:“你们想反,底下的人愿意吗”
见他们脸色灰败,陈惇又道:“你们这么说,是承认自己是首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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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不肯回头
第二日果然如这些人所说,七十多个面色死灰仍在挣扎反抗的人被拖到了府衙门前,陈惇不顾他们的叫骂叫屈,命刽子手当场格杀,围观之人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因为揪出的大都是底层百姓,大户居然大都得以保全,更是对王廷的这一措施双手赞成,在随后衙役维持市面稳定的时候,他们更是派出了自己的家丁来,自觉维护治安,陈惇在水路孔道原来设关卡的地方,就地改成据点,组成督察队伍,时刻巡逻。凡监狱、粮仓、火药军器局等要地,防守尤严,街上如果发现仍有地痞流氓趁乱打劫,就会被赶来的督察队抓获并严惩不贷。
陈惇回到学宫,参加了王秀才的公祭大会,然而大会举行到一半,又被王廷派来的人给叫回了府衙。
“张总督率军来到苏州,”典吏张望道:“第一件事就是问罪首恶!”
“……民不堪命,激昂大义,蹈死不顾,方才有此激变。”王廷怒道:“说到底是税官肆虐,阉宦流毒,难道皇上又要重复武宗时候的八虎之事皇上这次能派织染太监下江南,好好一个天堂,就能荼毒成人间地狱,就算我们打杀了孙德田,下次还会有牛德天,李德田!阉竖要反,皇上要谏,我等谏章不管用,那老百姓只能奋起,自作主张了!我身为苏州父母,怎么会愿意看到骚乱不可收拾,只不过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朝廷要追究我的责任,我愿意俯首系颈,可不要怪罪我百姓一人。”
张经好笑道:“府尹言重了,这次叛乱与你何干本督要的是首恶正法,止诛渠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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