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喜正色道:县丞,秦律里,从未有过因犯罪者人数众多,而从宽处置的先例!当年商君执政变法之初,有公族不奉法而私斗,被惩处者数以百计,杀得人头滚滚,渭水色赤。今王九年时,嫪毐谋逆,其本人被车裂夷族,其舍人数千人,也统统罚没家产,迁之于蜀郡边远之地
数千人尚且罚之,何况百余人?
安陆区区小县,哪能与商君大王相提并论。
县丞带着些商量的口气道:狱掾,除了几名主犯外,其余人等,可否按照自首来算,减轻其罪责?
县丞,盲山里诸人根本没想着自首认罪,只是煽动他们杀官逃亡的里监门被射杀后,才在黑夫亭长的威慑下束手就擒而已。
喜依然寸步不让,既然证据口供显示众人并非自首,那便不能网开一面!
在他看来,执法和违法的碰撞,只有输赢,没有怜悯!
县丞说服不了这个固执的下属,气得跺了跺脚。他很清楚,若是一板一眼地按照律法来,还不知要死几人罚几人。
到时候,这个案件必将震惊南郡,甚至惊动廷尉,成为今年全国最典型的大案。他这县丞非但不会受到褒奖,还会因为治下不严,普法不善,导致出了这么大的窟窿,遭到参劾,就算不受惩罚,也会在履历上留下尴尬的一笔。
正因如此,判决才一拖再拖,县丞请示了郡丞,那边却迟迟不回复消息,真是要急死人了。
好在,待到四月快结束时,南郡的命令终于姗姗来迟。
县丞没想到,郡上的回复,竟然和喜是意见一模一样,就四个字:
必惩不贷!
原来,南郡这些天也没闲着。根据安陆县被掠女子的供词,郡丞从江陵城里派出了几名干练的令吏,顺藤摸瓜,最终在竟陵县将专门拐卖年少男女的一伙人一网打尽,曾经诱拐了鸢鸢的那个老妪也在其中。
在突击审讯后,郡丞才愕然发现,原来这个团伙是一个家族作案,其触手竟遍布南郡。与过去几年间,南郡各县上百起人口失踪案有关。失踪的多是少年少女,女子被卖到穷乡僻壤,男子甚至有被卖到魏国楚国去为奴的!
竟然涉及到人口外流!这还了得?于是郡丞在判了那些拐卖者全体死刑的同时,还决定发文书到安陆县,要求将此案办成死案!办成典型,以告诫全郡百姓!
既然郡上也是这么说,心有点软的县丞便无可奈何,他仰天长叹一声后,便让狱掾喜等人抓紧给犯人们定罪。
盲山里里正,身为里吏,知法犯法,包庇里人,与掠卖者暗中往来,带头收买女子,并多次强奸女子鸢,何论?
厅堂内,令吏乐负责记录,因为涉案人员太多,他们必须先把每个人的罪名定下来,再送去给县丞宣读。
狱掾喜负责厘定罪犯的刑罚,他虽然将秦律倒背如流,但为了精确不犯错,还是得在堆积成山的律令里找出《盗律《杂律来,按照相应的律条判处。
盲山里里正峰,罪大恶极。按照《盗律第九条,掠卖人,磔;知人略卖人而与贾,与同罪。其罪当死,再加上强奸等罪名,当判车裂!其家眷明知里正犯法而不告发,还协助拘禁被卖女子鸢,也当连坐,罚没财产。男子斩趾,为城旦;女子黥面,为隶妾!
乐连忙记下来,又对着下一个名问道:田典何论?
田典未参与买卖人口,罪稍轻,但渎职包庇之罪不可免。削除爵位,罚没家产,斩趾为城旦,其家人耐为城旦舂!
至于那个号召里民杀官亡命的里监门,虽然人已经死了,但既然敢喊出这口号,就要做好被挫骨扬灰的准备,他那腐臭的尸骨要挖出来,补上一个车裂之刑,他的家人也全部沦为城旦舂。
在喜接下来的判决里,那几家明知是被掠女子还出钱购买的人家,也纷纷被处以磔刑。残忍虐待了被拐卖女子酝,并把她关到猪圈的兄弟三人,其中一个因弩伤不治而死,剩下两人,又追加了强奸,贼伤人两项罪名,三罪并罚,混到了一个车裂的待遇。
总的算下来,盲山里有三人被处车裂,十人磔刑。
乐按照喜的判决,用朱笔在简牍上的名册里一口气勾掉了13个人名,不免有些手抖,毕竟轻轻一勾,都是一条人命啊。
他暗暗想道:法不容情,这句话放到狱掾身上真是恰当啊,我可要小心翼翼,此生都不要犯法,以免落到狱掾手里
不过,喜还真有网开一面的地方。
除了主动要求离开的四名女子外,那些许多年前也购买了女子的人家,因为被掠女子死活不承认自己是被掠卖的,而免除了一死。
原来,在秦国,案件也具有适用时效,超过十年的案子,官府不再受理。并且,一起刑事案件想要进入诉讼程序,前提是有人告发,若当事人不告发,便不受理,相当于后世的不告不理。
所以,那些被掠卖来多年,已经生儿育女的女子只要不表明自己的身份,不主动告发现如今的家人,那就不构成诉讼程序。
喜知道,若是他追查到底,甚至用一用刑,绝对能把陈年旧事统统挖出来,判那些人死罪。
但在犹豫之后,他还是没把律令的网绳延伸扩大。
他是干吏,但并不是个酷吏。
他忠诚地按照律令办案,却也有自己做人的底线。
何况,这并不意味着那些人无罪,此案涉及到整个盲山里的共同犯法,按照秦律的什伍连坐制度,只要是成年男女,有一个算一个,都被连坐问责。
更严重的是,他们还涉嫌攻击官吏,甚至喊出了亡入楚国的口号这是最致命的一点,事后想想,若他们能按照黑夫建议的,随他自首,也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
四月份的最后一天,正好赶上判决之日,因为犯法者太多,只能每家派一名主犯来旁听,就这样,也将整个县狱大堂站得密密麻麻。
看着这么多的案犯,就连安陆县丞也不由头皮发麻,读鞫(ju)时声音都有些沙哑。
最终判下来,除了13名主犯被判处死刑外,其余人等,几乎全部沦为刑徒!
重的几十人受肉刑做城旦舂,轻的上百人也做了鬼薪白粲,三五年内是别想恢复自由身了。只有三户人家是住在里外很远处的猎户,被证明没有参与此事,才逃过一劫。
父母都劳改去了,没有成年的孩子,则由隐官收纳,待其成年后再让他们作为士伍或者仆役,安置到各地去。
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此判下来,盲山里相当于一窝全灭,大家都去做了刑徒,这个里的建制都可以直接取消了。
这也意味着,今年安陆县的官吏,除了县工师因为多了百余刑徒隶臣妾,可以鼓掌大笑外,其余的县令户曹乡啬夫,都要愁眉苦脸了,作为有秩官吏上计考核最重要的内容:户口,今年可能会不增反降!
安陆县的户口增长本来就不快,只是能勉强维持生活的样子,哪经受得起如此重创。
所以对于办下此案的黑夫,对于依律判决的喜,县中诸吏,虽然明面上都得支持夸奖,可背地里早就骂开了
破家的亭长,灭门的狱掾!
第89章 善恶对错
五月初一,再次站在盲山里简陋的里门前,黑夫心情有些复杂。
或许是觉得今年户口肯定无法达标,在审判结果下达到乡里后,涢水乡的乡啬夫破罐破摔,干脆下令,让人去将盲山里该没收的牲畜财物统统席卷一空后,就一把火将这个里聚烧掉算了!
反正那地方要走很远才能抵达,如今建制都没了,留着屋舍,也是给亡命的山贼当巢穴。
这项任务,当然又落到了当地亭长的身上
故地重游,湖阳亭众人也有些感慨,这是他们赴任以来,遇到最凶险的一起案子,若非小陶及时将那煽动杀官亡命者射死,还不知会怎样呢?或许已经被砸成肉泥了,事后想想,心有余悸。
进去绕了一圈,他们发现,曾经还算有点人烟气息的里聚变得空无一人,麻雀落于灶上,找不到主人的黄狗四处乱跑,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见此情形,季婴也有些迷茫了,在路过一户人家时,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送信时,还曾进去讨过一口水喝,这家人对他还算善意。
当时见到那些被掠卖女子的惨状,季婴只恨不得把整个里的人都杀光算了。可事后听了判决,被处以死刑的十多人当然不值得可怜,但全里百余人一同沦为刑徒,光听着就触目惊心。
更别说还有一二十个没成年的孩子,会因此成为隐官里的孤儿
所以季婴突然回过头问黑夫道:
黑夫兄弟,吾等这次做的事,到底算对算错?
为了救四个人,却送两百个人进牢狱,这样,值得么?
季婴如此发问,其他几人也纷纷抬头看了过来,瞧得出来,他们心里也充斥着疑惑。
黑夫沉吟许久后,才说道: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暴行是犯罪,一百个人对一个人的暴行也是犯罪,按照律令来判决,不可能因为人多就法不责众。
儒家大部分人相信人性本善,就像水往下流一般,是天生的东西。即便有人心生恶念,那也是受形势所迫,只需要通过道德教化就能让人走上正途。
然而事实是,哪怕教化了两千余年,在偏僻的地方,溺婴拐卖之类的事,从来就没停止过。
为了解决道德教化解决不了的问题,法家走了截然相反的道路,认为人性本恶,一切都是好利恶害在作祟。这种关系存在于君臣父子夫妻之间。
比如韩非子痛心疾首地说过,父母之于子女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这是这时代的普遍现象,盲山里男多女少,就是这样造成的。
父母在生育子女的时候,如果生了男孩就互相庆贺,如果生的是女孩子,就将她残忍杀害,为什么?因为利益,男孩可以传宗接代,还能力田干活,女孩长大后自己却要出一份嫁妆,家里的食物可不多,替别人家养媳妇,划不来。
在法家眼里,连亲生父母子女尚且如此计较利害,何况一般人呢?所以好恶利害深埋于人性之中,决不可能通过后天的努力而改变!
所以法家人索性咬咬牙,说我们干脆不讲善恶,只看对错吧!
一国之内,安分守己既是善民,倘若危害了他人,就是恶徒。
一人施恶于一人是错,百人施恶于一人亦是错,这样的恶徒暴民,有多少算多少,统统都要受惩罚。
把大批恶徒送进监狱后,法家洋洋得意地说,刑生力,力生强,强生威,威生德,德生于刑,只要严刑峻法让人们不敢犯界,天下就能大治。
但他们把社会和人性看得太简单了,那些本没犯罪却受殃及的人,从此视法为恶法,秦为暴秦,一夫作难,天下响应。
单纯的道德教化自然不可取,单纯的法家刑罚就足够了么?
黑夫陷入了沉思。
他们这次办的案子,初衷和大的方向是对的,那些被掠卖女子得以回家,自然是好事。虐待她们的施暴者遭到了应有的惩罚,也足以大快人心。
但将盲山里全体民众,不分男女,都按照连坐罪,罚为隶臣妾,连黑夫也不免有几分不安,因为他知道那些人的下场。
过去一个月间,每逢他去县城参与审案时,都会去安陆县贩卖奴隶的人市看一眼。
那些两脚货物充斥在牛马栏中,空气中弥漫着异味,汗水鲜血,混合了隶臣妾囹圄(ling yu)粪沟散发的恶臭。看着那些囚于笼子里,或戴着木制桎梏,或被草绳拴在一起的隶臣妾,一个个枯槁蓬头,早已失去了对生活的期望,唯有几个眼睛还算明亮的小隶臣将一脏兮兮的手伸向了他,仿佛在哀求拯救。
说来令人诧异,秦律在打击拐卖,严禁士伍卖妻子儿女的同时,却容许了奴隶贸易。除了外国流入的俘虏蛮夷外,每年都有不少连坐受刑被贬为隶臣妾的秦人。他们的境遇,比那些被掠卖的女子还不如。非要说两者之间真有多大区别?倒不尽然。
仔细想想,这种矛盾其实并不矛盾,秦国官方是控制欲极强的大政府,一切超出官府控制的事情,都遭到了禁止:商业被严密打压,户籍之间不允许随意流动,这样才能让人们不得不通过耕和战两条路,谋求改变自身的阶级,从而达到强兵富国的目的。
这样一来,因犯罪被罚为隶臣妾的人,其人数多寡,刑期长短,都在官府控制之下,而且这些人还能充当军功爵金字塔的底层,源源不断地为国家创造劳动价值。
但私人掠卖不同,一方面失去儿女的百姓会心生不安,制造混乱和恐惧。另一方面,这种在官方控制外的人口阶层流动,无法给官府带来任何利益,所以被视为毒瘤,不可不除!
在想通这一点后,黑夫却更加迷茫了。
我刚开始自诩为嫉恶如仇的‘天狗’,觉得自己做的事都是对的。可如今看来,我这亭长,难道只是秦国官府的一条狗,只是一件维护秦律统治的工具而已?
《秦律是先进的,但也存在很大问题,或许这就是秦亡的根源?
只是对那些问题,以黑夫现在的地位,是无可奈何的。他知道这是时代的局限性,只要生产力一天不突破临界点,类似的事就会层出不穷地出现。
秦律能救礼崩乐坏的大乱世,但这种战时法规,纯用法术的话,却无法面面俱到,实现天下大治。
可有总比没有强。
在这个比差的时代,《秦律还能被执行的地方,虽然奴隶贸易从未停止,拐卖平民子女还算收敛。但在六国,连这一点都无法保证。
黑夫不知道,就在他打击盲山里拐卖事件时,一个比他年纪略小,名为栾布的魏国贫困少年,在齐地做酒家佣工时,不慎被一伙人贩子塞进了麻袋,略卖到了千里之外的燕国为奴,此时此刻,栾布正在被秦军围城的蓟都里艰难求生
再过二十年,待到秦末大乱,秦律变成一纸空文后,那才是噩梦的开始。汉景帝之母窦太后的弟弟堂堂国舅爷窦广国竟也被人拐卖,而且是被拐卖了十几次。最后窦广国被卖到黑炭窑里当烧碳工,期间还遇上了事故,上百工人死于非命,只有他侥幸生还,差点演了一出古代版的《盲井
皇亲国戚尚不能自保,何况平民?到时候,不仅拐卖人口越发猖獗,平民卖儿女为奴的现象也愈演愈烈,绵延至公元前后,遂成为大汉朝最头疼的奴婢问题。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不管严一点,行么?
这些事情,黑夫都不知道,对未来,他只知大势,不明细节。
但对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纵然心有思虑,却不能滥发善心,只能在职权范围下,做好自己认为对的事,慢慢往上爬,直到自己有能力改变的那一天。
前提是,他不会在攀爬过程中,忘了此时此刻的心境。
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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