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在如此回答季婴后,黑夫将火把扔进了盲山里中。
细小的火苗在茅草屋顶上窜动,有如动作迅捷的松鼠,它们吞噬干草,慢慢变大,成了摇着尾巴的火狐狸,滑过柱子,跃上房梁,把整个屋子都包围起来。
众人分别四下点火,渐渐地,整个盲山里的屋舍都被烧着了,四处都是劈啪作响的声音,那是柴薪在爆裂。火焰盘旋扭动,最终融为一体。在渐渐深沉的暮色里,宛如一头咆哮的巨兽,它吐出长长的火舌,烧尽了这个偏僻里聚里所有发生过的事情,把那些触目惊心的罪恶丑陋舔噬得干干净净。
烟雾愈加浓密,湖阳亭众人一边咳嗽,一边纷纷后退,唯独黑夫站在这烈火炼狱前,火焰鼓起的风吹得他赤帻纷飞,他本人却岿然不动。
只希望盲山里的悲剧,能够告诫整个安陆县,告诫南郡,乃至于告诫全国全天下吧杀一而儆百,罚百而儆千人万人,若能如此,那就值得!
黑夫眼中映着火光,如此祈愿道。
这不光是憧憬。
这也是黑夫下定决心,决定今后要力行的事。
我只望有那么一天,这世上,永远都不再有盲山!
第90章 捷报
烧完了盲山里屋舍后,黑夫他们第二天又去了趟县城复命,同时接受赏赐。
进官寺时大家双手空空,出来时又是熟悉的盆满钵满,众人还在笑呵呵地恭喜小陶。
小陶那一箭真是救命,若迟上片刻,吾等此刻已经不站在这了。这是东门豹在夸。
别看平日里不声不响,关键时刻还真靠得住。这是季婴在夸。
小陶这公士爵位,来得理所应当。这是利咸的话,只是他眼里,却有些落寞和艳羡。
小陶是个木讷青年,平时话不多,总是很不起眼,如今一下子成了焦点,不由躁得满脸通红。他摸着头上的公士帻巾,只感觉这不是真的,等出官寺后,便立刻朝着黑夫下拜道:
我能有今,今日,多多亏了亭长。
黑夫连忙将他扶起来:小陶,这次论功拜爵,凭的全是你自己的本事,若没有你射杀里监门,又以铜哨虚张声势,将里民吓住,恐怕凶多吉少,应是吾等谢你才对。
作为亭部的领导,黑夫在上报案情时是十分公正的,每个人的表现如何,都如实为他们表功,没有丝毫隐瞒。尤其是小陶,或许是对这小青年的期待值不高,所以他的勇敢聪慧,总是能给人以惊喜。
最后官府论定,小陶乃是头号功臣,便将那煽动里人杀官亡命的里监门当做斩首一级,让小陶拜爵为公士。
因为盲山里人数虽众,却只是一群刁民,既不是群盗,更不是逃犯,要论赏也比较困难。最后除了小陶升公士外,只集体赏了三十金,相当于万五千钱。黑夫有五千多钱,其余的钱,按照各人不同的功绩分了。
如此一来,依然是士伍的季婴和利咸不由对小陶满眼羡慕,利咸闷着不说,季婴却长吁短叹,说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得爵啊。
还是求盗东门豹想得开,他在二人肩膀上重重一拍,大笑道:有黑夫带着,难道还怕少了立功得爵的机会不成?二三子,不看看这小半年来,汝等得了几金几钱的赏赐?
不说还好,一提起来,众人仔细一想,还真是,从黑夫雪天赴任起,他们虽然只破获了两起案件,却都是轰动全县的大案。
秦国的爵位没那么好挣,但钱是实实在在不少的。之前众人的家境都不算富裕:东门豹是给人扛包卖力气的小陶家更是庸耕贫民,季婴和利咸家稍好些,但也只是温饱而已。
有了那些赏钱救急后,这四人如今都有了中人之家的水平,衣着也不寒碜了,甚至还能寻思着给自己弄柄称手的刀剑。如此一来,只差一匹骏马,这时代男儿在世必不可少的东西就齐全了。
这一切,他们都归功于黑夫,安陆县亭部不少,足足有一二十个,可不是每个亭都有这么好的运气。还得亭长有能耐,才能带着手下挣功劳
非我一人之功,实乃众人协力也。黑夫满口谦虚。
能得到了手下如此信任当然是好事,但黑夫却也通过这次的事明白,自己今后的升爵之路,恐怕没从前那么顺畅了。
为什么?倒不是县里有人刻意打压他,而是因为升级经验条变长了。
刚来到这时代时,黑夫也曾琢磨过:既然士伍斩获一个敌人首级,就能获得一级爵位;这样算来,只要杀二十个敌人,就能得到二十级爵位了?
他很快就把这个愚蠢的想法否决了,哪有那么好挣到手的爵位,真是要那样,秦国肯定就是侯爵满地走,庶长多如狗了。
秦国官府可不是傻子,制定这套功爵制度的商鞅,精明着呢!
慢慢地黑夫才打听到,原来,军官和士兵的战功计算方法大不相同。就比如说他如今是上造,放到军队里,最低也是什长,甚至可以当屯长了。
在战争里,他要带着五十个人上阵,首先得保证这个屯的战死人数少于斩首数,才不用受惩罚。屯长得先士卒,率领士兵们杀敌斩首,他自己若是怯懦在后,没有斩获,那本人就得处死!
但哪怕砍了几颗脑袋,屯长依然不能升级,因为军法规定,只有这个百人队斩获33个首级后,百将屯长才能立功得爵。
总之,士兵升级按照个人功算,军官则要按照集体功算。
而且为了杜绝高级军官不务正业,和普通的士兵抢功劳。秦律甚至明文规定,大夫以上爵位的者,要好好指挥士卒们突击,不得突然停下来去砍首级,若有此行为,流放!
所以也不奇怪,武安君白起每次与敌军交战,都极度追求斩首数了。就长平而言,倘若武安君不心一横砍了四十万赵人的脑袋,恐怕下面各级军官士兵,到头来会因为斩首数不足,而徒劳无功
虽然表面的理由是恐为乱,实际上真正的目的,依然是斩首。所以那些赵卒的生死,已不由白起一人决断,甚至不在秦王一念之间,而是被秦国的军功爵制度,被数十万秦卒对升爵立功的渴望,硬生生推到屠刀下的
战时如此,和平时期官吏论功也如此。
在黑夫还是士伍公士时,基本上一次大功升一级,可到了上造,就得另当别论了。
县里的令吏对他说,这次的功劳已经被记到了劳绩简牍上,他还得再立一次大功,才可能升到第三级簪袅。
就一个小亭部,半年间破获两起大案就算烧高香了,而且我也不希望辖区内再有乱子,这样下去,升爵之路简直是遥遥无期啊
如此想着,黑夫带着湖阳亭众人来到了安陆县市门前,盲山里余烬未冷,在这里,残酷的死刑也要开始了
秦国还没有后世秋冬行刑的讲究,一般都是在两个月内完成案件的审讯判决处罚,死刑也不例外。连提供给官吏的食物都斤斤计较呢,哪还容许死刑犯在牢里白吃白喝?
盲山里案件中的13名主犯,将于今日被处死于集市外,安陆县人观者如堵。
那十个人受的磔刑还好些,只是砍头后并将尸体分裂,虽然羞辱了死尸,但不用太受罪。
车裂就不一样了,当车马开始缓缓驶动时,罪犯们凄厉的嘶喊求饶,以及骨头的断裂声响彻安陆集市。因为场面太过血腥残忍,连几名旁观执刑的令吏都吐出了苦胆水。
小陶季婴他们也满脸铁青,利咸更是将头别过去,不忍再看。
反倒是东门豹看得十分亢奋,这厮天生就对血腥有别样的喜好。
黑夫也看得面色有些发白,没多会就从行刑现场退了出来。虽然有些生理上的不适,但不知为何,比起刚来到这时代时,对那个被处死的盗贼潘的些许怜悯,自己的同情心,没那么泛滥了。
或许是因为,不论古今,所有警察的经历都有共通之处吧,从初来乍到的青涩,到习以为常麻木,这半年耳渲目染下来,黑夫的心肠变硬了不少
此情此景,他忽然想起前世时,那位给他们讲述打拐经历的警界前辈告诫他们的一句话:
慈不掌兵,善不从警!
虽然对秦律动辄连坐数十百人有些微词,但对于眼前这些人,黑夫知道他们都干过什么,死有余辜。对穷凶极恶的罪犯,除了更狠的以恶止恶,还能什么别的途径吗?
想斩妖除魔,自己就得先变成染血的韦陀!
黑夫有这样的觉悟。
待到行刑结束,众人走在去南门的路上时,黑夫发现,周围的百姓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寻常。
如果说第一次擒拿三盗,打响了小名声,安陆县人对他是单纯的称赞,称赞不持久,个把月就遗忘了。
那么第二次,黑夫送了四千钱给公士去疾,他的义名传遍县城,安陆县人对他就变成了敬,敬重持续的时间更长些,但不过数载。
而这一次,黑夫带着亭部众人擒拿百余人归案,几乎灭绝了一个里,再加上今天官府当众行刑,以13个人残忍的死法,告诫了全县百姓勿要效仿!
于是安陆县人看黑夫他们的眼神,就变得又敬又畏了,远远看见了,少不了小心翼翼地朝他们作揖,然后让到一边。
虽然感到旁人目光的变化,但黑夫依然微笑着对每个朝自己见礼的人颔首。
东门豹就不一样的,他追求的就是这种被人高看敬畏的感觉,心中大快,腆着肚子,连走路都显得趾高气扬起来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对他们保持敬畏,在前往南门的十字路口,就有一位骑手,驾驭着疾驰的骏马,竟是半点速度都不减,直愣愣地从他们面前掠过。不仅将季婴吓得坐在地上,东门豹也几乎被撞到!
你这厮,没长眼睛么?
东门豹指着远去的马屁股破口大骂,但那马背上的骑手只是回头瞅了一眼,甚至还笑了一下。
东门豹气不过,咬着牙道:黑夫,要不要追上去,看看是何人如此大胆?定他个当街疾驰的罪!
黑夫还未说话,季婴却连忙爬起来道:阿豹休要惹事,看那骑手的打扮,当是南郡派出的传人。
他自己就是邮传系统的人,对那人的身份自然不陌生。
传人送加急信件时,就算当街纵马,也没人说他不是,再者,他身上背着染成黄色的竹筒,汝等可看到了?
黑夫也好奇问道:那黄色竹筒有何深意?
季婴道:那颜色,是官府专门用来报捷的!想必先从咸阳传到南郡,再一个县一个县地传下来
报捷?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没搞明白捷从何来。
还是黑夫脸色一变道:莫非是
他转过身,看向了北方,北望的天空上,厚厚的层云被一阵狂风吹得支离破碎
黑夫猜的没错,果然,等到第二天,安陆县令便派出邮人,向各乡各亭宣布了一个大好消息!
北方捷报,奉大王之命,上将军已取燕蓟城,得刺杀大王之主谋太子丹之首!大军凯旋而归!为大王贺,秦万胜!
第91章 轮到谁了?
五月上旬,秦国破燕的捷报已经传来好几天了,湖阳亭内,没有什么要紧案子需要办的亭卒们,在吃饭时喋喋不休地讨论着这件事情。
听说蓟城是三月下旬就被打下来了,消息传到南郡,花了一个多月。
我去和那传人打听过了,那燕王和太子丹逃出了国都,上将军派了一位与吾等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将军李信,一路追去,逼得燕王杀子,献上首级。
亭卒鱼梁不仅是文盲,这大半生也从未离开过安陆县北部,所以对于什么燕国蓟城,他是一点地理概念都没有,听东门豹季婴二人兴奋地聊了半天,才讷讷地问道。
亭长,燕国蓟城距离安陆有多远啊?
应该有两千多里吧。
黑夫放下碗,想了想,大概是后世湖北孝感到帝都的距离吧,怎么说也有个一千多公里。
两千里地!鱼梁咋舌,就二十里他都觉得很远了,两千里,根本无法想象。
黑夫便告诉他们,这天下幅员万里,分为九州,他们南郡所在的是荆州,燕国所在的是幽州,关中则是雍州。
他还顺便纠正了东门豹等人一直以为,燕国在秦国正北方的错误,谁让黑夫是在座所有人里,唯一一个看过全国地图的人呢?他对地理区域方位的了解,可比这时代一般人模棱两可的东南西北强多了。
这下湖阳亭众人不免啧啧称奇,利咸更诧异地说道:亭长年纪比我还小,也没有离开过安陆,说起山川地理来,却像位见多识广的长者。
利咸不由奇之,这时候季婴不等黑夫解释,就大笑起来:我知道,这都是黑夫的父兄告诉他的,黑夫的兄长衷,汝等可还记得?听说他服役时去过北方,回来以后还教了黑夫一首北方歌谣呢,怎么唱来着?风萧萧兮
黑夫连忙伸出筷子,往季婴嘴里塞了一块菱角,用食物堵住了他的话!
那首《易水歌,是他半年前听闻荆轲刺秦王失败,在客舍里有感而发,当时随便搪塞过去了,不料季婴竟还记得。
虽然这南郡之地,知道那易水歌的人寥寥无几,但还是小心为妙,黑夫决定,等找机会一定要嘱咐季婴,那件事不许再提!万一落了个同情刺客的罪名,黑夫可吃不了兜着走。
这时候,其他人也纷纷用完饭食,亭父蒲丈起身收拾陶碗木匕,众人就围坐在一起继续闲聊,话题不知不觉偏向了这几年的战事上。
自打秦王政十七年,命当时的南阳太守腾攻韩,得韩王安,尽纳韩地,设置颍川郡后,连续几年,秦国都投入了大量兵力,进行灭国之战。
十八年,大王命上将军王翦攻赵,王翦使离间计让赵国最后的名将李牧死于非命,又率军突袭井陉,横扫赵地。到了十九年时,邯郸城破,赵王被俘,仅剩下一个公子带着宗室数百人逃到边缘的代郡,自立为代王。
去年因荆轲刺秦王,引发了秦国对燕的报复,经过半年鏖战,如今终于破燕国都,太子丹身死,仅剩下燕王逃到辽东郡苟延残喘。
燕代的残余兵力不过数千,已不再对秦构成威胁,且地处边远,所以秦军没有乘胜追击将其灭亡,而是让王翦班师还朝。
如此一来,天下万乘之国七,秦国五年内就扫平了三个,瞎子都能看出来,秦并天下已是大势所趋,所以大家伙都在猜测,接下来,该轮到谁了?
对一生都在从事耕战两种职业的秦人而言,战争并不遥远,而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有胆量和本领的人闻战则喜,期望立功得爵;不愿厮杀的人也得关注着战争在何处爆发,因为那涉及到自己会不会被征召入伍,也好有了心理准备。
接下来肯定要灭楚国!到时候定然征发安陆丁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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