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小羊毛
沈凤鸣听出了个大概,“你师父——是阑珊的叶之昙”说话间看了眼秋葵的表情,“你也早知道了”
“那信是他师父写给我师父,我如何不该知道。”秋葵低头不看他。
“若我记得不错,你们的师父好像都是去年过世的”
秋葵没有说话。只见净慧慢慢折好了信,道:“不敢多有贪索,只恳道长能否就将这一封笔迹留给贫尼,作个与大师哥的念想”
君黎向秋葵看了眼,见她也点了点头,便答应道:“师太惠存。”
净慧离席而起,合十要拜,君黎连忙起身:“师太这是做什么。”一旁贺撄也行礼道:“道长此番报信,解了我们师姊弟半生之惑,当受此拜。”
君黎还礼:“二位前辈言重了。若从阑珊而论,我本应称二位师叔才是,只是师父多年来从未与我提及半句阑珊派,当然也从未教授过半点阑珊之学,是以晚辈不敢妄自攀附,只敢说与云梦有此一段渊源而已。”一顿,又道,“若说有什么功劳,这一沓书信其实还是亏得凤鸣发现,若是要谢,也该是谢他。”
“就是那个”沈凤鸣方才恍然大悟,“你小子——我虽然不认识你师父,但事关云梦,你也不该瞒着我吧——你是不是怕这么一来,要成了我云梦教的‘小弟’”
“那倒是扯平了。”君黎忍不住苦笑了声。
言语间净慧也定下神来,重又坐下,方道:“大师哥性情磊落,那时他与泠音门的杜师妹互为倾心,我们几个师弟妹也是知道的,也从不见他为了私情荒废了派中修为与教导,谁也没想他最终会解不开心结,竟如此突然顾自漂泊而去。或者——是我们这些做师弟妹的实在不够了解他,不过总算他在最后这二十几年得了道长为伴,不是孤孤单单的,为此,道长也该当得我们一声谢。是了,我与师弟当要择日去他坟上祭扫一番,不知道长可否告知他的墓茔所在”
“师父他……说来距离临安也并不远的,沿着浙江往东不过二百里。”
“沿江往东去二百里,岂非近了海”贺撄道。
“不错,所谓‘大江入海之地,八月观潮之时’……现在竟又到了大潮的时节了。”君黎叹道,“我跟随师父之后第一件能记下之事,便是他领着我在那叫盐官的镇子边上看江潮;而他留与这世间、与我的最后一件记忆,也是在那同一处江边。我想他或许极爱那一处地方,纵是仙游之后也不愿离开,可我又怕潮汐涨落侵蚀躯骨,不敢将他葬于江岸沿滨,最后在盐官镇外选了一处风光和丽的山丘,因地势稍高,该不至于被大水所侵,他若是想,当还能远远望得见江面……”
他言语间忽有些感伤——这样的感伤仿佛已许久没有了。自从去年他在逢云墓前守了三月的灵后离开,他再没有回去过——此时想来,直有些匪夷所思,只因他从来自视甚高地认为——自己是个懂得礼孝诸德的正人君子,绝不会有一分一毫的负义忘本,又怎可能不时时回来看望自己的师父可他便是真的没有回来——一转眼,已过去了一年多。原来——所有的事情真的都是不能预料的,包括自己,都无法被自己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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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一 厚土之堂 二
君黎望向窗外。“是尼庵还是道观,又有什么不同你们云梦教重‘心念’,师太也说过一切外在都不过是幻惑,尤其阑珊一支擅形面之惑,岂不是最该懂得——形面之事,原最不必当真我只不过看到这地方阴阳平谐,很是合我心缘,至于它是个什么样子,倒也不是那么重要。”
“怎么个阴阳平谐”沈凤鸣很是好奇。
“阴阳平谐,是说此庵面南向阳,自建庵以来为众位师太所居,又生阴柔,便互为制衡;后来竹林渐密,树荫渐拢,将阳正遮走了不少,却也便正巧庵中女尼也渐渐少了——所以,在我看来,厚土庵之所谓‘日渐荒败’其实也未见得是因什么外在缘故,反不过是此地自保一方平和的天然结果罢了。”
“如此听来——这地方倒也有些妙。”沈凤鸣品出了其中几分意味,笑道,“难怪你方才出去转了那么久,原来却是去山前山后看风水了。”
“论风水说不上绝好,不过黑竹会原有杀伐之性,自带三分凶戾,也当不起太吉秀的所在。这地方傍山靠水,原属佳处,偏生地势斜挂不平,尤其后山陡峭,又带了些别样的变数,很有种‘祸福相倚’的微妙。”
净慧已道:“这厚土庵本也非属贫尼所有,贫尼不过暂时忝为代管,如今庵堂荒芜,正是心中惭愧,倘若道长能予致用——纵然非是以其原本的方式,贫尼亦是不胜感激,岂还会有半分不愿。只是……庵堂到了今日,只余正殿完好,贫尼终不忍亲手将它也送至佛堂崩塌、圣像倾覆之境,若道长真能不计佛道之隙,对观音殿不予损毁,贫尼也便无有他求了。”
“这个容易,师太不必担心。”沈凤鸣连忙道,“他方才不是说了么,形面之事,他不放在心上——他看着那正殿观音,心里定只当见的是他们道家慈航真人——我替他应了,不拆,决计不拆。”
君黎看了他一眼,笑笑道:“我此番所求是为黑竹会,非是为了玄门,故此无有信仰之别,师太尽可放心。不过既是为了黑竹会——黑竹会是个谈金论价的所在,接了生意要收好处,拿师太的地方,也不能一毛不拔。”便向沈凤鸣道:“旧日账目我也没有,只有这次‘酬金’里,不是会里拿了三成么,我看不如让给师太和庵里诸位。反正是为了黑竹会,总也合乎情理”
“随你。”沈凤鸣露出无谓之色来。他见净慧犹待推拒,便道:“师太不必跟他客气,收下也便收下,便当是他向厚土庵舍了笔香油钱。只不过——嘿嘿,这怕也是头一遭有道士来做佛门的‘施主’、‘檀越’吧”
净慧不免一笑,便也不再推辞,敛衽道谢。
天光过午,日照不盛,但在这南坡之上还是颇有暖意。因知厚土庵里食材已是贫薄,几人自是婉谢过留食之意,告辞出来,原路下岭,至山脚处才小憩了片刻。
沈凤鸣将几个带出来的肉饼分给两人,道:“早知这个厚土庵如此短缺不济,便该带点素食米面来。”
“也不必担心。”君黎道,“厚土庵虽荒,可泥人岭却林木茂盛,即使入了秋也不见露出枯萎之态。我方才见庵中有一小块菜地,加上山间鲜蘑果实,单论饱暖总是足够了。”
“你方才说庵里阴阳平谐,”秋葵道,“可照你那说法,你们黑竹会都是男子,搬了过来,岂不是又要阳盛阴衰”
君黎笑起来。“你最是不信我这一套,这一回怎么这么当真”
“先前说得那么玄乎——原来是胡说”沈凤鸣忍不住接话,“枉我还在担心黑竹会能把这地方镇住不能!”
“也不算是胡说,只不过风水之类,若顺宜自是最好,纵然有不足,只要不是太过凶恶,总也有办法变改。”君黎道,“这里又不是什么穷山恶水的,哪里谈得上‘镇’不‘镇’了,当然还是以合缘为上——你不觉得厚土庵一周都种满了黑竹,很是有缘么”
“扯了半天,你喜欢这地方,就是因为它种了一圈竹子。”
“临安山间多的是江南竹——似这样成长近百年的紫黑竹却很少见。若舍了此地,再叫我到哪里去寻这般共济而生的缘分。”君黎笑道。“如今北有‘金牌之墙’,我们在此地再建一处‘厚土之堂’,也算是个呼应了。待迁来之后,我想着,就借鉴‘金牌之墙’以八卦为阵的外壳,将此地的外墙也作些修整,里面的格局大体不去动它,正殿固然不去拆倒,却也可改建为整个厚土堂的枢纽所在;后殿空着,恰好成为主厅——只是那殿堂有些腐朽,须得换入一些铜石立柱,不可尽数采用木质。”
“你想得还真快——不过还是待改日丈量之后再行具划吧。”沈凤鸣将手里食粮吃了,抬头看天。日色愈发淡了些,仿佛是要起风,整座山的树影哗啦啦连成了摇动着的一片,来回地伏过倒去。
“要不早点回去吧,怕是要变天。”他开口说道。
君黎却向北面望了望——此间往北去,距离凌厉的竹林所居还有些脚程。他想了想,便道:“你们先回一醉阁,我既出了城,干脆去一趟凌大侠那里。”
秋葵大是惊讶,“你……你怎么就顾自走了我一个人回去的话,朱雀要是问起来……”
“你若不嫌辛苦,要不要与我同去”
秋葵正要答应,不防边上沈凤鸣重重咳了两声。她愣了一愣,向他一瞥
三七二 叶落梧桐
离开泥人岭远了,路径平坦,行人才渐多。沿途商贩趁着大风刮起前的最后辰光叫卖着自家担里的商货。
那岔路口有棵颇为高大的梧桐,树叶已落了大半,大概这一段路只有这一棵大树能作个标识的缘故,树干上刻满了各种符号。不知道是谁给这个地方起了个名叫“梧桐叙”,也不知——已有多少人曾将这棵大树作过约见的地点,静静等待故人的到来。
秋葵却没有人可等。
围绕着树干有几个不太整齐的石墩供附近的村民或路人休憩聊天,大概这也是“叙”字的由来之一。石墩此时正好还空了一个,她便走过去,和旁人一样背对着大树坐了下来。她从来不喜热闹的所在,也厌恶与人打交道,可是现在,她只觉得这里总算还有别的人在,不是她孤身一人。
只可惜今天起风。还远不到黄昏,人已经渐渐地少下去了,最后离去的卖货郎在她身边绕了几绕,恋恋不舍地看了她好几眼,可是这年轻女子仿佛始终在闭目养神,面色是种令人生畏的清冷如霜。他到底一个字也未敢说,挑起担子回城去了。
秋葵才睁开眼睛,伸手拂落身上几片碎叶。即使没有人,她的姿态也依旧一如往日的淡定沉然,一丝慌乱也没有。
——“饶君拨尽相思调,待听梧桐叶落声”,大概说的就是这种寂寞。
风却偏偏将一枚狭长的叶片刮了起来,又沾上了她的裙摆。她将它拈起。这是片新鲜的紫竹叶,也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此,在这枯黄梧桐的落叶间显得有些过于柔嫩孤独,甚至不适合这个季节。她默默怔了一会儿,将叶片移至唇间,轻轻吹了一吹。
音色断续,似她纷乱不定的心。
曲调方起,从树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她吃了一惊。这人不知是何时来的,不知何时也坐在一处石墩上,隔着这株两人合抱的梧桐,听着她的吹奏。她本该立时惊起的,可不知为何,只有手指抖了一抖。风“呼”地一声将那叶片连同未完的曲子都毫不留情地从她指间唇畔刮走。
可是叶音并没有断。树后的那个人好像也拾起了一片狭长而翠绿的叶子,他也把叶片放在了唇间。他吹出的乐音甚至比她的还要清越锐意,竟就从风吹叶落的簌簌声中穿透出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曲子一共就只有四句,他替她接完了。秋葵记得——这四句本是她在那个徽州的小客栈里一时心意涌动,随感而作的——原本或许是要继续下去的,可那天那个人也是这样忽然便出现在身后,不由得她不大惊停下。
四句虽短,可这世上听过这四句的,也只有那一个人。
“你一点都没变。”她听见树后的人用一种陌生而平静的语气说,“这么久了,你还在做同样的事。”
她沉默地坐了良久。“不是的。”她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应他的话——她从来不回应他的话。
“不是么”那个人的语气没有变化。
秋葵握紧了双手。“不是。”
“那么……你又吹出这段曲子来,是为了谁”那人嗤笑。“我知道不是为了我。”
秋葵又沉默了良久。“不错,是为了他,但与那时……早就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树后的人道。“无论他是什么样,你却一直没变过。”
“……你以为我真的放不下他”
树后的人没有说话,想来他觉得这个问题不必要回答。
“我只是有一件事情得不到答案,”秋葵看着自己握紧的双手,“我……不甘心。”
“什么事情”
秋葵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足以令她的眼眶渐渐湿润。她应是回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她在寻找着该从哪里说起。
树后的人若有所觉。“你哭吧,我不看你。”他好像也低着头,或许也正看着自己的手。
秋葵却反而鼓足了勇气。她抬起头来,直视着空旷旷的前方。
“我只想知道,如果……那时我……没有退缩,”她将双手握得更紧,“如果我能一早勇敢些面对了他,将我的心意清楚明白地告诉了他,后来的一切是不是就……就都会不同了”
轮到树后的人沉默。他也沉默了良久,久到秋葵忍不住轻笑了声。“你也回答不出来吧这个问题,本就不可能有答案。”
“我是回答不出来。”树后的人道,“我不知道答案。但我知道另一件事。”
“什么事”
“我知道——你若真如此做了,你也就不是你了。”
秋葵一颗心猛地一缩,仿佛被一把透悉一切的利剑刺入了心底,将一切混沌都洞穿了。
“我认识的秋葵,是这天底下最自命清高的女人。她那么骄傲——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男人,就将自己放得那般卑小,连那重逾性命的自负都不要了”
他语气淡淡的,带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
秋葵眼前空旷旷的一切只一刹那就全然模糊,泪水泫泫落于绞紧的双手上——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抑不住痛哭失声。也许是因为她从来没想过,那些萦绕她这么久的不甘与心痛,那个她觉得永远也无解的问题,被身后这个人一语道破,原来却也这么简单——她这么久以来在“失去自己”和“失去所钟”之间艰难挣扎的那么多委屈,竟只有身后的这个人懂了。
她放声大哭。
梧桐的叶子一直在掉,有时候让人觉得几乎要掉光了,可是抬头却总见得树上还挂着那么多叶子。经过这一场大风,梧桐叙的叶子,也不知是不是终于可以落尽了
背后的人始终没有说话,甚至没有转过来看她一眼,仿佛并不在意她的痛哭。他却又一直在那里,仿佛无论多久都可以一直陪下去。
秋葵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得缓些的时候,树后的人才开口:“好点了吗”
她还有点喘不过气,拭泪间觉得一切如同一场大梦,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与这个人坐在此地,开始说起那样一个话题。“我不是都叫你……别跟着我了吗。”她想起什么似的低语道,“你还跟上来做什么”
她还在抹着眼泪,树后的人却笑了。
他说:“我若是因你一句话就真的不来了,那我也不是沈凤鸣了。”
秋葵无言以答。有那么一瞬间,她竟至于错觉这世上最幸运的事情,大概就是她依旧是秋葵,而他一直是沈凤鸣。
风愈来愈
三七三 红尘家姓
距离一醉阁的“开张”才过了一天,谁也没想到第一单生意来得这么快。不过在这临安城里,什么消息都走得很快的——尤其是,如果有些人过于迫不及待地想杀另一些人,那么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并不奇怪了。
黑竹会不必在意他人之间的仇怨,不过是收钱、办事。但纸条展开后,沈凤鸣却笑不出来了。
他甚至不必看价码——他知道无论出到多少价,君黎都必不会接下这单生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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