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小羊毛
“只怕已晚了。”单疾泉面含微笑,显得胸有成竹。
“张大人,你还等什么!”夏琰喝道。
“不是——不是张某不去,而是……”张庭为难,“君黎大人,这次来的都是仪王府军,除非事关仪王,否则不可擅动,这道理你知……”
“你别忘了我手上有禁军符令!”夏琰疾声道,“府军也一样要听从号令!”
“可……可半块符令,出了京城,就令不动禁军,就算是朱大人也……”
他话未说完,一股勃然散发的冷意忽然卷至,将他手中大氅陡然翻起,他看见夏琰身周落雪竟尔如受巨风吹刮,骤然向四面劲散,已凝成团的雪花忽如有实,穿过长空啸起丝缕风声。
眼前一晃,就连单一衡也不曾防备夏琰是何时拔出了他腰间单刀——他左手依旧挟住少年脖颈,右手的刀刃——却指向了张庭。
“看来你是真打算与青龙教狼狈为奸了?”夏琰目底泛出种少有的微红,像每场大雪之后过于苍白的大地泛出的暗光。“我给你机会想清楚,你想做你的张大人还是想死?”
张庭没有见过这样的夏君黎。不过是一瞬间,他像是再没有了耐心慢慢消磨而立时散发出了巨大的杀机——他错觉这一刹自己见到的或竟是第二个朱雀。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立时道,“好,我这便去接应朱大人。”
他在百忙之中向单疾泉看了一眼。单疾泉嘴角还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就像笃定着无论张庭怎样选择都没有任何胜算。
雪越发大团大团地落下,这荒冬的小径,终于只剩下夏琰独面对手。他却没有时间为自己感到凄凉。如果先前他还觉得自己理应拖延时间以等朱雀的到来,那么现在他已不得不相信——悠闲是对手才拥有的权利,而自己,或应以最快的速度结束这里的一切。
他没有与单疾泉交过手。如果是在以前,他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能拿下这个对手。但此际他没有第二个选择——他非胜不可。
他不想多浪费哪怕片刻——他骤然推开单一衡,无论是作为人质还是作为累赘,他都不想要这个只能徒然作个表演道具的少年夹在其中。大概是这样的突然让单一衡感觉有几分失落和受伤,他面色有些狰狞,手中已没有刀却还是复冲过来——反正他有护身软甲,他什么也不怕。
可叫他更没料到的是——他和身才刚扑近夏琰身前,肚腹忽然一记闷痛。他在眼前一阵发黑中惊愕地意识到自己是被夏琰毫不犹豫抬脚踹了开去——他惊愕于自己的惊愕——惊愕于自己怎么竟下意识以为——夏琰这样的人,绝不会用出这般粗蛮的招式来。
少年跌出去,“啪嗒”一声落于湿漉漉的地面,泥泞与溅水令得他无比狼狈,他竟痛得一时起不得身,连半个字都吐不出。夏琰即使没有用十分力大概也用了七八分——哪怕蛮力非他所长,这一下也实得很,单一衡若不是有这身软甲,只怕便要落得个脏腑破裂。
就连单疾泉一直保持着的笑都有那么一瞬消失了。刀光映在他眼里,令得他双目一霎时仿佛亦闪出了凶光。
夏琰连一分停顿都没有。手里这把并不惯用的刀,和那已沉暗了周身的湿冷,令得此时此刻的他再没有学自凌厉的那些轻灵,只剩下朱雀刻在他身心的狠戾。
是什么都好。他的心里只有四个字。速战速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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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厉现在也并不轻灵。
朱雀首先寻求下手的就是两个对手中稍逊的他。慑人的寒意压迫而来,他手中红绫下意识翻起,直指对手如热焰喷薄。内息沿软绫扑入冷意已甚的空气之中,像一道无形之剑,仿佛瞬时就能将极寒射出一个洞来。
可朱雀右手一伸,明明不过是虚握,却如捏住了有形的实质,一抓一抽——明镜第八诀“移情”,举重若轻——凌厉倾力而出之剑气如整个被他用力拉扯过去,连同整段红绫与他的手臂,都要被这遥遥一抓带动。
凌厉早知面对朱雀决计无法如面对其他对手那般轻松,也万料不到他上来便施以“移情”。他见状立时收落剑气,“移情”随之自断,拉扯之力忽然消失,绫缎顿时得了自由,凌厉身形方稳,立时脚步移动,身法奇诡,倏忽已逼近对手三尺之内,红绫斜刺里如吐信龙蛇,击向对手右肩。
巧得很,朱雀也没打算避后,他本就准备迎上——双掌指尖相对似分似合,“明镜诀”以“若实”联出一段似“潮涌”非“潮涌”的气浪,身前空气顿如水波漾了一漾,红绫未及触到他身体,已波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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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〇 断玉玢璃(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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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厉凝神,绫绸化为逾铁坚硬,强冲朱雀气阵,左手同时以“青龙心法”之力相辅,抵挡已袭到近前的飒寒。气劲狭路相逢,若无红绫在其中,肉眼几乎辨别不出二人之间的进退,此际却能看见——那绫缎初始受力笔直,只是始终无法向前冲破,相持良久,绫绸渐难保持原状,红浪再度波动,随后愈来愈快,如趋汹涌,与朱雀衣袍上红色绣纹映着,说不出的奇诡。朱雀得了上风,“潮涌”放肆压至,一点点漏入的雪花带着尚未入世的茫然,已被这场对决绞为细湿残雨,挟尘泥与碎叶上下翻飞,水雾迷润了三人的眼,连那月白无瑕的袍都免不得受了污玷。
忽朱雀劲力一震,“潮涌”与“无寂”顿相交替,红绫本就受巨力往复牵扯,此际如何经得住两人各自借力,骤然便寸寸断落。凌厉面色微变,只觉劲风扑面,侧身欲避开这一掌,右手下意识向后,握住了背上剑柄。
“乌色一现天下寒”——却连他自己也记不得,上一次用它来对敌是何时了。
那一边,拓跋孤还没有出手。大概是终觉以二对一太过不光彩,又或许是他想看看凌厉与朱雀之对决能走多少个来回,所以竟在原地没有动。直到此时他才终于笑出一声。“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凌厉,你还真出息?”
凌厉当然晓得自己比拼内力必不是朱雀对手,只不过他们多年不曾交手,他若上来便借乌剑之利,凭招式之快,不免显得过于急功近利,况今日有拓跋孤在场,他于输赢并无多少负担。听拓跋孤开口,他并未便拔剑,反而运起身法,于树影林深间闪避起朱雀出掌来。若以身法论,他当不输于朱雀,而这般密林之中,朱雀亦无法如空旷之地般轻易推出力便定胜负。
“我左右不过是个‘帮手’。”凌厉闪避间向拓跋孤道,“纵是‘以己之短’,只消拦住了他也就是了,不对么?”
拓跋孤面色忽有一丝阴郁。“不对。”两个字,他身形骤然拔起,于空中掌力已聚,倏忽不及霎眼,人已在朱雀身后,右掌丝毫不容情,便向朱雀背心拍到。
便是凌厉亦微微一惊。“你……”他似乎觉得向人背后偷袭不该是拓跋孤的作派,不过还是闭了口。于朱雀而言,身前或是身后,又有何差别?那般翻腾热浪,他又如何感觉不到?
只不过——拓跋孤这一瞬的杀意如是之浓,像是——与他们此前的约定,并不一样。
朱雀果然陡地回身,抬掌欣然迎上。“啪”的一声闷响,双掌相逢,空气忽如凝滞,原本杂乱旋转的落叶飞雪,一瞬间竟仿佛都失了速,悬浮抖颤起来。
如闪电骤然亮过一刹,一切恢复如常时,那些异常好像都不曾存在过。轻盈与沉重各自归位,就像灼热与严寒透穿彼此后,重又回到此彼身魂之中。
即便站在数步之外,凌厉亦被这一击之力震了一震。他分明感觉到——两股足以搅动这林间一切翻腾的极劲气息,适才却竟被两人在对掌之间无声吞没。他的手还在剑柄上。他不想以乌剑介入这两人的对峙,但他——亦不得不时刻准备好此间的任何变化。如此重击,他相信两人定必不是毫发无伤。
不知是否因朱雀比起拓跋孤,稍许应对仓促了些,这一掌起落毕,他隐约觉得朱雀的气息有那么一分动荡,待要细细分辨,却又寻不到半点破绽,而第二掌随即接上,从他那燎黑的面色上,他看不出一丝异常。
林木因双掌的进与退复而再进,把持不住了安稳——第二掌显比第一掌更力以赴,“明镜诀”之“潮涌”与“青龙心法”之第五层彼此释放,仅仅是从相交双掌缝隙中逸出的真力也是巨大的绷压。狂风在林中大作,就连最粗壮的树干亦要为之弯折,连最细小的灰尘亦可刮出剧痛。两人的衣摆袍袖狂乱飞舞,断绫寸红被缠杂其中脏污得看不清了颜色,漫天飞雪亦失去方向,微末洁色根本不足以为杀机翻滚的黑黯带来一丁点儿净化,等不到落地生根,就已消失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朱雀能感觉到——“潮涌”之息以“流云”之态,已深入拓跋孤之肺腑。可灼热的气流也同时侵入自己五脏。如果两人一直这般以掌力相拼,那么——根本不必多,十掌之内,就足以激发出“离别”的反击。拓跋孤大概也仍忌惮着“离别”,所以还没有用出青龙心法第七层,不过所谓“第七层”也同样是一击之力,如今这样的对决,称为“力”,实也不算夸大了。
上一次两人在树林相争,都受了内伤,伤势并不重,未几也便痊愈。那之后两人都应再无遇到过这般恶战,唯一不同的是——朱雀还受过一次几乎致命的剑伤。“伶仃”留下的外伤虽已痊愈,但剧毒所致的肌腐肉烂,那事拓跋孤虽不知道,凌厉却是知道的。虽说后来有了解药,毒性已除,但——凌厉在猜想——朱雀毕竟要比拓跋孤长过十岁,或许一个人年纪大了,元气有损后要彻底恢复当真不易,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他适才的气息有过一丝不稳?也唯有面对这样胜负仅在毫发间的高手时,这丝缺陷才能露出这一点点端倪。
他忽想起朱雀适才说,“你这番话,可敢当着君黎的面说?”忽又想起他说——“这么多年后,我到了他们的地头上,明明没有恶意,可怎么也还是他们有理?”他此际心里不知为何陡然生出一分怀疑,实不知——若自己与拓跋孤当真十分有理,为什么这一切,又不肯当着君黎的面?
早在出发之前,他就觉君黎对朱雀陪他同来一事其实担心,只不过师命不得不从,他当然不会劝他与朱雀当面顶撞。今日君黎当然是来了。朱雀一定叮嘱他,在树林外等着他,不要独自入谷。可单疾泉会派人来迎接,他现在想必——已不得不入谷了。他们当然会好好招待他,所有的关于提亲的一切,自己都已经为他与单疾泉夫妇招呼好了,无论有没有朱雀,都不会有什么变数。如果一切顺利,君黎自然会出来——那时候,朱雀就再没有理由强要入谷,无论他本来准备做什么,都不会再有机会。而君黎,也不用再面对某种两难。
这一切事前想来顺理成章的计划,现在想来却莫名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凌厉有点失神。他眼睁睁看着拓跋孤与朱雀对至第五掌,随后第六掌——连我都感觉出来朱雀的气息有缺,拓跋孤会感觉不出来吗?他当然也会知道,如此此消彼长下去,只要假以时长,朱雀总会不支,定比现在这样一掌强似一掌深入血肉身心的两败俱伤打法要好的多——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即便取胜也定必会激出了“离别”,那“离别”之威定必远胜此刻——即便以心法第七层相抗也免不了内伤,这等“三败俱伤”,又有什么好处?
“拓跋,”他忍不住开口,“你别忘了,我们不是为要他的性命。”朱雀若死在这里,无论有多少缘由,君黎想必决不肯原谅自己,他答应拓跋孤联手的时候,自然早已提过——他不想触碰这底线。
可掌风烈烈如卷飓火的拓跋孤,此时又如何有余裕来听他的话——即便听到,他也不想回答。凌厉握住剑柄的手心微微紧了紧。他此际唯一还能切入这场对决的,只有背上这把剑了。
便在此时,一阵犹犹疑疑的脚步声从林外的方向靠近过来。凌厉转头——一个劲装男子,但面色有点苍白,表情有点犹豫,显然——林间对阵这两人声息轰然,他远远就已发现了。
“凌……凌大侠。”来人不知是本就认得他,还是认出了他背上那把剑。此际此刻,他也只能与凌厉一个人对话。
凌大侠。这三个字,好像是只有君黎才惯用的称呼。那么这个劲装男子,大概是随君黎来的了。凌厉如此判断。
男子正是夏琰身边的亲随,方才得了令进林子来寻朱雀的。他手握腰间兵刃,似乎一时之间不知该视凌厉为敌还是为友,该如何面对朱雀竟在与人动手——而对手竟尔如此可怕——的事实。
“君黎叫你来的?”凌厉有意没有压低声音。他倒希望这样的意外或能引起拓跋孤与朱雀的注意——两人中的任何一个都好。
那亲随听他如此说,顿然仿佛放松了下来。“是,君黎大人让我来告诉朱大人,他和大家伙儿一起先入谷去了。”
交换到第六掌的林间漩涡,因这一句话,忽然好像失掉了少许平衡。一缕灼热好像被陡然放大,一瞬间压过了那些寒冬应有的气息,所有的飞雪与落雪都在这一瞬被热力融化,草叶刹那发出枯蔫的气味,朱雀那件深紫衣袍上的红纹,忽然都像变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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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一 断玉玢璃(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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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退了一步,从一始就没有移动过的战阵,忽然就这样移动了。随之而来一股似有却又似无的巨大的“嗡嗡”声陡然笼罩整个树林,那亲随被莫名而来的声浪震了一震,就这么莫名地退了两步,突然间,口角耳中,都渗出血来。
凌厉忙一把抓住他肩。他知道那是两股巨力陡然失衡时遗出的冲击之力,便是他亦难受得皱了皱眉。失衡是因朱雀退了这一步——他已转向那亲随,似乎不曾注意到——拓跋孤可没打算停手。胜负未分——他的第七掌来得并不犹豫。
“君黎先进去了?我不是叫他等我!?”朱雀似乎怒极。
“因……因为青龙教的单先锋……好像出来迎他了……”那亲随努力解释着。
第七掌眼看已到了朱雀肩头。“拓跋!”凌厉几乎不知是该阻止他,还是该视而不见。而惚忽间,朱雀身形忽动,那重掌击到他肩头之时,他人却已不在原处——那么沉的颜色也仿佛根本没有重量,他身法奇快,丝毫不顾这是自对决之中“临阵脱逃”,只顾向林子外掠去。
“看我干什么,不拦他!?”拓跋孤见凌厉竟由他擦身而去,诧异之下,更才冲他咆吼了声。他却也并未停留,双足一顿,随之追迹而去。论轻功他或还不如凌厉,不过若凌厉不得力,他自问也不会让朱雀逃脱。
凌厉手中还扶着那亲随,此时却也只得放手不顾,亦向林外追去。那亲随似失了重,摇摇晃晃了两下,到底站立不住,口中猛然浮出一口血沫,向后跌倒,再也立不起来。
他没有看到,他的主人朱雀,也在离开这片树林的时候,与他一样,从喉咽深处,浮出一口血沫来。那血沫散碎在他的衣上,没入那深紫里,好像那些落雪化成的水,很快一丝儿也看不见。
他靠坐在树干,晕沉间只看见,这林深数里之地,落雪终于开始自由洒落。大地与坟头一点点铺开的素色,恍惚好像碑上那个久远的名字——白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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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玉碎能够替主人挡下一劫。
夏琛不知道,这块碎去的玉,挡住的是谁的大劫。
夜色已暗,沈凤鸣还没有回来。他有心派人去找,可连续两夜都有多人失踪,这一夜众人更不敢放松警惕,比起分人去找沈凤鸣,终究还是保护少庄主更重要。
“明日。”他始终不肯放松两块碎玉。“明日,我要叫东水盟知道,夏家庄绝不会屈服于他区区恐吓。”
而——早在天光还未完淡去的时分,镇淮桥外,曲水檐下,依旧是那间半明不暗的屋中,面具下的曲重生,已经等来了回报。
回报依然是站在阴影中那个人带来的——那个被他叫作“三十”的人。“今日还是没得手。”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又理直气壮,“因为青龙教来了,已经与他会合。”
曲重生似乎已经不想拆穿他的借口,亦不想发作。“区区一个夏君超,留到明日也就罢了。天快黑了,你先去准备今晚的事。”
“今晚无事。”三十答得很是笃定。
“无事?”曲重生面具上的表情在明暗交替间似乎亦有变化。“我给你的那些名字,除了夏君超,至少还有……”
“今日初二了。”三十淡淡道,“大概有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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