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小羊毛
——若说有什么消息能给今日这么高兴的一行人泼点冷水,那便是葛川终于是逃跑了。仙霞岭上众人中了幻生蛊,他没跑成;前些日子清流县被困于火窟,他没跑成;可今日,在这圆形土屋,他跑了。
“庄主,要不要去找找看”便有人道。“这么一会儿工夫,料他也跑不远。”
夏铮摇头。“算了,他不过奉命行事。要是真到了梅州将他关起来,与太子的怨就结得大了。今日大家也都乏累了,捉了张弓长已算得完胜,不必再多生枝节。”
“那捉了张弓长,与朱雀的怨也便结得大了吧”边上一人倒是突然忐忑难安起来。“之后要怎么处置他”
“朱雀”夏铮说着,向君黎看了一眼。“朱雀那里,已不是捉不捉张弓长便可解决的情形了。不过既然远离了京城,他再要来做什么,也已不易,大家也不必多心猜想。”
众人也向君黎看了几眼,不无些尴尬。夜已极深,夏铮便叫众人散去睡了,只留两个人值夜。君黎也回房熄了灯,明明很累可却睡不着,与谢峰德那一战,仍然清晰地映在脑海里。
说他是占了上风——的确,那个时候,他是渐渐占到上风了。可占据上风前的苦战,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除去衣服。胸前其实有无数道隐隐作痛的细伤,可却连衣服都没破。若记得没错,造就这样伤势的招式叫作“青丝舞”,沈凤鸣说,那是女人用的招式——那是用自己的长幻成利刃伤人的招式。君黎有点不明白,谢峰德的头并不长,自己剑光起处,他的头也并没有太多机会碰到自己——就算碰到了,怎么就隔衣能伤了人呢
多半也是幻术吧。心念能不受幻术所惑,肉身却大概不行。——只能这样解释了。那些看似细小的伤口
一六六 心之恶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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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掌控了心里的恶鬼,可原来非但没有,那恶鬼还变本加厉了。被谢峰德削弱到极脆的心智,就算经过了这一夜,好像都恢复不过来。
他在平静下来以后才去看胸口的伤。那伤也像没有半点好转,密密的伤口在流出非血非脓的什么液体,擦去却还是不断流出来。偏偏伤口又那么小,连上药都会显得多余,何况包扎。
他知道,这必是“青丝舞”的可怕之处,想来不是寻常方法可以愈合,非要以“万般皆散”来解不可。可沈凤鸣偏偏不在。他只能强忍着,将衣服穿好,看起来倒显得没什么特别。
这日又与夏铮等人继续上路,即便努力不在意,还是觉出伤势在一点点愈恶化。不单单是外伤的恶化,还有自己的神智,总是忽然间就恍惚起来。他才相信昨夜那样的失控之梦并非偶然。未曾习过解法单靠定力来对抗谢峰德,终究是受害颇深的,纵然当时看似要趋上风,可身体里所积累的后劲也是极为可怕。那时若再战下去,或许还真不一定是自己的胜局。
否则,阑珊派一支的武学,也就太过易与了不是么
不会……不会是把我修道这么多年的定力都生生给破消了吧。他在心里不无骇怕地想。观心与若虚两意他也已暗中不知过了多少遍,可也只是差堪定住自己的神,维系住正常人的心念。他不敢想象若再下去会否更糟糕,好在最后一段路算是太平,午后不多久,梅州城已经在望。
他努力装作无事,上前向夏铮道:“夏大人,梅州已到了,我——我就告退了。”
夏铮吃惊,勒马停步。“好不容易到了,君黎道长不入城略作休息纵然日后不便留下,可今日却也让夏某尽一尽地主之宜。”
君黎忍住晕眩摇摇头:“进了城必有大量官员迎接,夏大人想必也会忙碌,我便不去赶这个热闹了。在这郊外盘桓几日,也便算来过了。”
“那你要回临安去朱雀那里”夏铮忍不住追问。“你还要——还要回去朱雀身边吗”
君黎沉默了一下。“要去的。”
他欠了欠身。“因我师父朱雀之故令诸位一路历经这样危险,我替他……替他向诸位致歉。我不奢求诸位能就此释了与他之嫌,只是打算回去之后,尽我所能,让他改变心意,不再与夏大人为敌。”
“可他能听你的你帮了我们,他恐怕连你都放不过!”6兴显得有点着急。“君黎道长一路仗义相助,我们都极为感激,不如就不要回去了吧!”
君黎只是摇摇头,躬身道:“就此告辞了。”
“容容!”夏铮已顾不得什么,喊道。“君黎要走了,你——你不出来见见他么!”
陈容容坐在那马车之内,那些对话,当然听得一清二楚。可那车帘偏是没动一动,似乎她面对不了这样的离别,就算她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相聚那般短暂,短暂到她真的不想结束。
“我便不当面送别君黎道长了。”她的声音平淡,这样的举动,让众人有些不解。“道长一路保重。”
君黎知她心意。心防正弱的自己在这一刻真的也差一点没忍住要流露出不忍的表情来,但陈容容平静的语调却还是提醒了他,他也必须克制。
他恭谨地向那马车一礼。“夫人也保重。”
逃离是匆匆的。若非伤势在迅地恶化着,他或许不必逃得这么匆匆;他或许还真的打算去梅州盘桓几日再说。
郊外的青草长得正茂,不远处的山也都绿得可爱。可惜,他身体很难受,心情一点也好不起来。
山上人少,他便信步往坡上而去。头脑里的晕眩愈来愈频繁,他不得不坐下来,静息运功,才稍许好受些,可也感觉得出来,内息涣散,已不是那个无懈可击的自己。明镜诀的心法当然厉害,可在目前来看,却总不过治标不治本,无法根除他神智之乱。想来也是没办法的,否则当初自己中了蛊虫之惑,怎么朱雀也就束手无策呢。
此时才想起忘记跟夏铮打声招呼,若沈凤鸣去城里寻他,要他务必来郊外找自己。天晓得几时才能遇上沈凤鸣。若不巧遇不上了,“阴阳易位”那些后遗之症,不知还要在自己身上留多久。
春日暖阳之下,他很快昏昏欲睡,几次掐自己要清醒过来,可清醒不多久,又是昏睡的样子。他只觉得好累。一切感觉都变得迟钝,不要说是逐雪意那样悉周遭于细微的感知力,就是视觉、听觉、嗅觉、味觉或触觉这五感,都好像要丧失了。
——所以后来回想起来,那从背后突然袭来的一掌竟然如此轻易地击中了自己,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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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袭的人似乎已观察他很久了。或许是源于谨慎,虽见他看上去不太妙,也没敢轻易下手。可渐渐的却有种感觉,好像君黎的情形,是越来越不妙。回想起昨夜他与谢峰德的那场剧斗,他料想君黎定必受伤不轻,是在此疗伤了。这样的机会直是千载难逢——无论这道士究竟是夏铮一伙的,还是朱雀一伙的,他都有足够的理由下手。
反正那些都是太子的敌人。
“青云手”葛川手上的功夫不是浪得虚名,他也犹自记得在仙霞岭上如何败于他手,被他捉回那般耻辱,因此这一掌背后的偷袭,
一六七 不辨晨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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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变得深蓝深蓝,在夜幕降临之后。
他觉得自己魂飘灵荡,不知在哪里载沉载浮,直到,忽然觉得喉舌皆苦,苦到要咳嗽,才现这魂魄原来还被困在这几尺身躯。
一睁眼就是那么深蓝的天。身下软软的,新鲜的草叶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气味。可怎么……又回来这个世间了呢他望着那样的深邃,不知该用何等心情来面对这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现这并非自己原先倒下之地,其实是一间被风吹没了屋顶的茅屋。
毫无疑问,有人救了自己。可是身体痛得连转一转头都不可能,除了仰望这片天空,他什么也不能做。
“有人在吗”他开口,声音却沙哑得没有了。当然也就没有回答。
他只好闭嘴。室内的草味闻来清苦却让人舒服,连喉间的苦都像能减弱一些似的,他不知不觉就用力地嗅着,也大概是这吸气的动作出了声响来,身边有什么像被响声惊得一动。他也一惊,以为自己正与什么林间的小动物同眠。
可这“小动物”却出了“嘤”的一声,揉着眼睛坐起来了。君黎才有了些不大好的预感,无法动弹的身体愈僵直。
他觉得,自己应该还在先前那个幻觉里,否则怎么就连身边的小动物,都要出似她一般的声音。可这幻觉未免持续得太久,连他自己都生出了怀疑。
“小动物”的头已经探过来看他。他想闭目装作不知,却已不及。四目相对,他整个心神都像震了一震。
她有一双那么动人的眼睛,这一眼,她的心神震动也那么自双目透了出来,人一骨碌就跪坐起,欢喜道:“君黎哥!”
他动不了,也答不出,却听室内稍远些的地方也传来窸窣响动声,像另一个小动物也这么一骨碌爬起来,一个箭步跑来。
“怎么了刺刺”君黎清楚地听见无意的声音。他不知是该感到惊慌或是庆幸。惊慌的是——无意的存在,大概已证明了这根本不是个幻觉;庆幸的是——在这样的真实里,总算不是只有他和刺刺两人。
“君黎哥醒过来了——快去,快去把水拿过来,他好像说不了话了。”刺刺虽然像是还有些担忧,可心中的欢跃在这语声里却藏都藏不住。
无意瞧了君黎一眼,表情也变得欢喜,便去一边倒水。这壁厢刺刺已切切道:“君黎哥,你难不难受”
君黎连摇头都做不到,只能动着眼睛看着她。她一怔。“哦,差点忘记了,给你扎过针,你还不能动。”
“水来了。”无意正将水端来,刺刺便待将君黎扶起一些,可便一抬他肩,君黎浑身都是剧痛,面上就不觉变了颜色。
“很难过”刺刺已觉。“二哥,你来扶他,我——我没你力大,磨磨蹭蹭的反更弄伤了他。”
无意将水交给刺刺,扶着君黎的后颈将他稍稍靠起,见他这下倒是无碍了,才笑一笑道:“你扛着他回来的,那般力大,倒又忘了。”
“我哪知道啊。”刺刺将那水碗喂着君黎喝了一口,也笑着。“不过想扶他一扶,哪料他整个人压了来,逃也逃不走。”
君黎心中又是一震。那一切的幻觉——原来都不是幻觉以为那个倒下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可原来那个被她支起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想着才忽然现啜入口中的那水好苦,他猝不及防地咳出了一声,尽数吐了在刺刺袖上。
刺刺不觉“呀”了一声。“呛到了么”她有些紧张,可一转念,“咳出声来了,这下该说得出话了吧”
君黎连连咳了好几声,似乎是因为坐起,气息稍顺,已可声。可他却也不知要说什么好,只道:“这水……怎……这么苦……”
“挤了些草药的汁在里头——哪有那么苦。”刺刺笑道,“二哥辛辛苦苦弄来的,对你内伤有好处,你快都喝了。”
君黎才大概明白昏睡中那苦,大概也是他们在喂自己喝药。只是睡梦中的时辰似乎总与此刻对不起来,依稀觉得才一忽儿光景,可醒来他们却都已睡着了。
他不得不将一碗苦水喝完,才问道:“我……我昏了多久”
“一天一夜了。”刺刺说着,眼圈忽然有些红。“我和二哥都……都被你吓得不轻,还好你后来看起来好了点。”
“刺刺——昨日都没哭的——君黎哥醒了你反哭。”无意过来夺了碗,将手往刺刺肩上一搭。“没事就好了嘛!”
刺刺倒是真的哭了。“我只是哭……只是哭他怎可那样对我……”
君黎心中木木地一怕。我怎样对她了想问却又有些不敢,憋了一下,还是道:“我怎样对你了……”
“你还说!你那时怎可就这样把我推给了夏琝,自己去寻朱雀了!若换作是你被这么推走,你——你不生气、不难过吗”
君黎心中慨慨然一叹——原来是在说那时候的事。说来——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真的是恍若隔世了。与她自那日禁城这一别,也已过了数月时光了。
刺刺已经擦了泪,道:“我这一路都在想,若见到你啊,我一定要好好向你讨这笔账,要你跟
一六八 不辨晨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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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有伤——这三个字是足以令刺刺大惊失色的。在她看来,君黎还是去年认识时候的那个拙笨的身手——虽然他有时候表现得已不那么拙笨。若说先前还有些不确定是不是要往梅州那么远的方向去追,这一下倒是坚决了。至于无意——她根本没想过无意会不听自己的。反正他连离家这件事也是非要靠了自己才出来,她是不信他能一个人在临安城里找人。
只是,无意终究还是有些惆怅。刺刺后来在路上一再追问,才逼得他承认了娄千杉这个名字出来。她未料真的会是她,可也只能答应他,在梅州找到君黎之后,回来与他再寻娄千杉的下落。
兄妹两个不认得路,再是心急火燎地要赶,也只能一路问着走着,也绕了些路,没在途中就追上了夏铮一行。可巧进了梅州城,堪堪见到当地百姓围观新官上任,她一眼见到了夏铮,却没见到君黎,心中便已急了,可不管什么禁行封路的,径直便上前去相询。
夏铮见到她,也吃惊不小,但正当着那许多官员的面,他不好细谈,只能示意众人自己与她相识不打紧,听她问到君黎,便说已在郊外分别,只叮嘱了句若找到他,请他来城里一聚。一则他仍不希望君黎就此离去,二则毕竟与刺刺也算有渊源,碍于场面未曾招待,也过意不去。
刺刺听说君黎该在附近,心中一时竟有些心花怒放之感,随口答应了便与无意出来寻,只是,在山下与那个他们还不认得的葛川匆匆忙忙一面的时候,那样的心花怒放直觉地转为了些不好的预感。
虽然不认得,可这擦肩而过、面色有异之人似乎身负武功。她也不敢多加招惹,只是转了转头,往山坡上而行——否则,她还真不一定会上山。
君黎却不知道那许多故事。他重伤初醒,一再震惊,到此刻才心神渐朗,确确定定地意识到,昨日倒下时以为的那所谓的濒死幻觉,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真实。
想来也真的羞愧难当——在那时见到她,真的以为自己这一生就仅剩下了她这么一点美好的回忆。可清醒起来,其实父母双亲、至交好友——哪一个又不重要若真的有一天看到濒死之幻,该也不至于将他们置于无地的吧
可那时自己好像还一直那般紧紧抱着她,叫着她的名字,甚或不知道还说了一些什么样的胡话。他直是不愿意去回想,恨不能现在就钻进这背后支撑自己的干草垛里,不要见她的面了。
刺刺并没有提到那些。他明白,正如自己也不曾在陈容容现弄错了幻境和现实之后,重提任何一丁点儿令人尴尬的细节。可——那时的自己是知道一切的,刺刺呢刺刺又明白吗
她哭笑完了,与无意也闹完了,此刻变得静静地就这样坐在边上,看着君黎。
“离天亮还有会儿,君黎哥,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下,我们再慢慢说。”她开口道。
君黎其实已一点都不困。睡了一天一夜都不止,哪里还会困但他看刺刺和无意的样子,就知他们必是没睡好,大概也是在看自己情形好一点之后,才撑不住眯去了一会儿。
“好啊。”他说道。“你们也休息吧。”
刺刺嗯了一声,便招呼无意一起将君黎又扶了躺下。末了,她忽然左手一抬,那袖子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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