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小羊毛
“你看。”她盈盈地笑着,像要给他看最好的宝贝。
那是腕上的一个草环,在这蓝黑色的夜里,仍然泛着那么青翠的颜色。
“我现在做得比以前好了。”她笑着。“不会散开了!”
那笑那般美好,美好到他想闭目不看。可那样的掩饰不会显得太拙劣么她愈是那般令他心旌摇动,他愈是不敢有任何掩饰,只能那样看着她,甚至要对她回以微笑。她带着欢快的满意躺下睡了,可他,微笑过后,心里余下的却竟然是痛。
那是真真切切的痛,如同被利刺狠狠地扎透。刺刺,我真的有点明白了——这俗世里的一些儿情怀,我真的有点明白了。我看过了好多人的运命和他们的情怀,我还曾那样做一个旁人命途的指路人和评头论足者——可我却是不能够拥有那些的啊。
他在他们都寂下的暗夜想得喉头一甜,紧紧闭着嘴,才没有让那一口血溢出了嘴角。——刺刺,你要我认错,要我再也不抛下你一个人去做什么事,可事实是我最后终究还是会走,会离开你们,而不可能与你们一直同行——幸好我料想你对我没有那样的执着,只是出于善良才这样来找我。只要将来能让你觉得我不再会遇到危险,你定也不会违逆着你父亲的意思非要跑出来寻我了吧。
可他也不知道这样的猜测对不对。他闭上眼睛。在这次见到刺刺之前,他也低估了她,没料到她还会再来找自己。这个小姑娘总是令他这般惊讶的;她所有的举动,总是要出乎他的意料的。——我真不知若我再次一走了之,会否反更激起了你的意气来、更适得其反呢
他毫无睡意,又睁眼,良久
一六九 轻之若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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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起来。刺刺不准许他离开这屋子,他只能好好地半躺在草垛上。
“对了,夏伯伯说,要我们去城里找他——我可不想去呢。”刺刺想起这件事来。“你定也不想与他打交道那么麻烦,才没跟着进城就出来了吧”
君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原本想,要是你今日还不醒,就只好去城里找他帮忙了。”刺刺笑起来。“现在就好啦。等你再好些,我们自己去梅州城里兜一兜,也不枉来了这一趟,到往回走,路上可苦得很。”
“我们带的钱不多啊。”无意讪讪道。“这一路都花得差不多了,真不找夏伯伯帮忙”
“我们有君黎哥,怕什么”刺刺笑道,“君黎哥不是会给人算命么——差点忘了,君黎哥,我们出来的时候,把你的东西都带来啦。”
她的手一指,君黎才意识到角落里那个黑魆魆的影子是自己的背箱。刺刺已经起身。“我拿给你看。”
这个跟了自己那么多年的箱子,便是那次混进内城去时,才不得不留在武林坊里的,而后始终也没有机会重新带着它。见刺刺取来,他只见连那木剑都好好地插在箱口,总觉得有点恍惚之感。
“辛苦你们了,还把这么沉的东西带来。”他有些感慨。
“我记得你很宝贝这口箱子。”刺刺坐下,低着头道。“我也总觉得,背着这箱子的君黎哥,才是我认得的那个君黎哥。”
“那个只会算命的道士是吧”君黎笑着,顺手打开了,面色却轻轻一滞。
“怎么了,少了什么吗”刺刺已见到他表情。
君黎摇摇头。“没有。”将盖子合上了。
他只是一眼便看见了那一段熟悉的、短短的树枝——那一段,也曾牵引了自己不知多少心思的树枝。他并不是忘了秋葵——这一路,无论是强敌环伺时,还是独自静思时,他都没有忘了那个被自己不得不弃在朱雀府中的她——没有忘了自己答应过要回去见她的。
只见一边无意已经愁眉苦脸:“一路算命回去,那回去得要多久了啊。”
“我知道,你就想着那个娄千杉。”刺刺故作取笑,“要你那时问问清楚,你又不问,现在着急也没用了啊,说不定她早不在临安了。”
“不会的,她那时对我说……对我说要去临安的。她定在那等我。”
君黎犹豫着是否该将娄千杉的真正所在告诉他们,刺刺忽转头道:“要不让君黎哥算一卦,看看她人到底在哪”
“好啊好啊。”无意高兴着。
君黎已打算说出实情,忽却听外面远远传来一阵悠扬的似笛非笛的乐声。刺刺一皱眉,“这乐声又来了——昨日就听见过,君黎哥,这里也有人会吹这叶笛,只是吹来吹去都是这么一个调,比秋姐姐差得多了。”
君黎却知道那是沈凤鸣在找自己的暗号,面色已喜:“是找我的。”手往地下一撑,便想站起。刺刺忙将他一拦。“是谁找你”
“沈凤鸣。”
一边无意听到“沈凤鸣”三个字,耳朵骤然竖起,紧张道:“你说沈凤鸣”
君黎点点头。
“对哦,忘了他也来这里了。”刺刺道,“你们说好了要碰面”
“我原就想找他的。”
“那——你也别动,让二哥去叫他来好了。”刺刺说着,后面无意早有此意,大是摩拳擦掌道,“好,我去找他!”出门循着那声音便过去了。
隔一会儿,叶声果然止了,可等了半晌,并没见两人回来。刺刺始有些不安,瞪着君黎:“沈凤鸣不会安什么坏心吧”
正说着,已听无意的喊声远远传来,不无气急败坏:“你这恶霸,快放了我!”沈凤鸣的声音却只隐隐约约道:“他人在哪”
刺刺忍不住到外面去看,只见无意被沈凤鸣扭着条手臂,脸涨得通红,一边骂着,一边早被迫着领他走来。她不由一生气,上前:“喂,你干么动手!”
沈凤鸣一抬眼见到她,眉头一展。“小姑娘,好久不见——不是我动手,你这哥哥冲上来便要找我拼命的架势,让我怎么办”
刺刺果然看见无意一脸恨不能扑上去咬死了沈凤鸣的样子,可却也不能断定究竟是他先想咬死沈凤鸣呢,还是被沈凤鸣先动手之后才想这般咬死他。沈凤鸣已拖着他走近,道:“那道士呢”
“在里头。”刺刺让开了门来。沈凤鸣一眼瞧见坐在干草堆上面色显然欠佳的君黎,吃了一惊,“怎弄成这样了”便放脱无意,走了进来。
无意手上还疼,知道远远不是他对手,恨恨然不敢妄动。君黎已道:“你事情都处理完了”
沈凤鸣点点头。“多耽搁了一日。可我昨日就在这附近想找你,怎么你却没反应”
“昨日……”君黎苦笑。“昨日我三魂七魄大概在鬼门关飘着。”
“这么严重”沈凤鸣矮身下来。“怎么回事”
“那日未觉,其实被谢峰德那‘阴阳易位’伤得厉害,内伤外伤都受了些——只盼着你来解了。”君黎勉强笑道。
“我看看。”沈凤鸣说着,回一回头,“刺刺,我给道士疗伤,你跟你哥哥暂避一下吧。”
“君黎哥,这个人居心叵测,你——你别信他!”无意先忿忿道。
刺刺却拿眼神与君黎一对视,那灵动的眼睛已似在问,究竟是不是能完全信任沈凤鸣、依他的意思而做。君黎已知她意,只轻轻点头。
 
一七〇 重之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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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凤鸣一愣。
“现在才不见她,晚了吧。”他隔了半晌,有点悻悻道。
“不晚。”君黎轻轻道,“何时都不晚。”他说着抬头看沈凤鸣,“我知你一直关心她,按你自己的道理来说,你定是喜欢她,才一直为她那样费心。这样说可对”
沈凤鸣未想被他反问——虽然君黎本意大概并非以此来压住他的话头。他呆了一呆,随即冷哼,“是,是又怎样我不似你,什么事都不肯承认。只可惜在她眼里我到现在都不过是个恶棍——就因为有你在!你倒是时时装出一个君子样,可她偏偏就喜欢你这样的人!”
君黎沉默,像是无话可接。
“你到现在,还是没有改变主意”沈凤鸣看着他,“你们在朱雀府,一个屋檐之下,又相处了那么久,你仍然像当初那般决绝,不肯为了她动一点还俗之念”
“我……真的没想过。”君黎低低道。
沈凤鸣不无苦笑,也不无嘲讽,“看来湘夫人在你心里当真轻得很,轻得你一点儿都不在乎!”
“不对。”君黎抬头,“恰恰相反,秋葵在我心里很重——有时候是——是太重了。”
“这话怎么说”
君黎像是叹息了一声。“如你定要逼我说个明白——那好,我可以这样说:作为朋友,她在我心里的份量,没人比得上。她是我独自一人行走这江湖之后交到的第一个共过患难的友人,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将她从我心里抹去。可——我却也不得不承认,其实我有时会害怕这样的重,觉得……面对着她,……真的有点累。”
他停顿一下,见沈凤鸣仍在看着自己,咬一咬牙又道:“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觉得对她总多有亏欠,但那也已是后来了。在我明白她那一段树枝的意义之前,我其实已隐约有些那样的感觉,那是……那是出于对她这个人的稍许了解。大概她与我的脾气有那么些相似,我深知无法与这样一个人真正相处,因为若要真实交心,那必是针锋相对的,可又觉得和这样一个特殊的朋友,若虚假相对,便也辜负了这份情谊,于是反变得不知如何是好,以至……以至越来越有些怕,有些无言以对。也许这样一个人原不该是用来朝夕相处的,若引为相距千里的知交,那情谊恐更不易磨折,而若强要那般面对,那当那些那么真的本性都暴露无遗时,便要开始相害了。
“……你问我怎么便不肯为她还俗——你该很明白吧,我从来都是那么一个——那么一个陷于自己命运的沉重苦闷之人,自己一个人都已经沉到快要走不动了,你要我怎么往这命运里再压上一个那么沉重的她,让自己更喘息不得”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湘夫人对你来说,负累多过欢喜”沈凤鸣像是把这些言语消化了很久,开口说的话,像是对他残忍的抽丝剥茧。
“……我不想这么说。”君黎表情有些涩。“因我……我除了真的不能做她那一个俗世之中的归宿之外,没有什么不能为她做的。自然,以你的眼光来看,可以认为我是在找借口,甚至是在说胡话。我以往也从未真正想过这些事,什么情思欢喜,也是毫无所觉的,只是我……只是我最近心里忽然很乱,大概是被谢峰德所伤,着了些心魔,不经意间便想了许许多多从没想过的事情——非止关于秋葵而已。你曾说我喜欢背负些沉重之事,自己要过得苦,可我又不是救世神祗、盖世英雄——一个寻常人,深心里又怎可能不贪图着轻松、不追逐着快意这世上哪有人真愿意背着那么沉重的负担而偏不要过得快乐的我……我也恨自己这样无可救药的胆怯,可我还是因那样的命断什么都不敢放下,一点都不敢!既然如此,在这已经确然的不敢之中,就稍许让我贪恋些偶尔的轻快,躲避些不想要的束缚总可以了吧——这样说,够明白了吗”
他说得面色有些白,似乎也知道自己不应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今日被沈凤鸣疗伤之下,心魔忽像飘散,他反像是又变得无所适从,那些在深心被打开的时日里积累下的种种自我被一再提及,想忘却忘不得,要掩饰却偏又不想掩饰,若不对人说出来,他就觉得自己无法变回自己了一般。
沈凤鸣也是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他,更从未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他也知若非君黎深信自己,也决计不会对自己吐露这般心思——吐露那些足以撕碎他往日里温雅君子一般形貌的真实。固然起初他又有了些想驳斥他的,可到头来,他只是愕了一会儿,才伸手,拍了一拍他的膝。
“放心好了,我不会告诉湘夫人的。”他笑着,像种安慰。
“我——我不是针对秋葵,只是……只是说我自己。”君黎缓了缓神道。“无论如何,我不想……不想那样让她难受。终究是我不好,可我也真的不知还能怎样了。”
“可是道士,你啊……你就没想过,或许你是寻一个人来与你分担那些所谓沉累,未见得是再往自己心上压一道重负呢”
“我只知我还不忍心将我这样的
一七一 荒屋之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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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要不然,你先留在梅州,我回去了,看看情形再说”
“你你自己都要小心点的好。这事情,我们从长计议吧。”
“可我总要回去的,秋葵还在那,不能丢了她不管。”
“也没那么快要走吧反正也出来了那么久,不差这几日。——昨日我去过梅州城了,出来寻你之前,夏庄主说起若见了你,还是想劝你去梅州住上些日子。我想——他总想你能与他们尽可能多相伴几日才好。”
“再多又能多几日。”君黎摇头。“就算秋葵那里还不急,我总也想早些送刺刺他们两个回徽州去,否则怕她爹又要派人出来找了。”
“可你现如今伤了,好歹也要休养一段日子。”
君黎踌躇着,沈凤鸣又道:“何况,如今梅州是个什么形势,还不甚清楚。谢峰德过了这两日,也差不多恢复了元气,不知会否再闹事;还有葛川或许也还没走;还不说这里又有什么新情况——虽然到了地头,可这个地方,到底不比夏家庄,总也要肯定你爹在这里能立稳脚跟,不至于再受到什么威胁,才能放心离去吧”
“那倒是。”君黎才道。“只是——我那日已与他们道了别,不便再去城里了。”
他心里想的是,这途中与这双父母相见而积下的那些孽若已因自己这次濒死之祸而得平息,那又岂能再次相见,再招新的祸来。
沈凤鸣多少明白他的想法,往他肩上一拍。“你放心先养伤,那些事情,我先去摸摸清楚。毕竟你爹现在身份,我多少也能沾到点光,在这梅州城里,办事还是便利的。你要愿意去城里自然是好,要真不愿意,在此等我消息便是了。”
君黎点一点头。“多谢。”
沈凤鸣起身,望了望那个被掀掉的屋顶。“趁着天好,我看把这屋子的顶补一补,否则隔两日下雨了,你还怎么住”
“你想得倒周全。”君黎笑道。
“呵,就算你风餐露宿惯了,那里还有个小女孩子呢。”
君黎只是紧呡着嘴唇,未一言。
见沈凤鸣出来,无意的说话声才突然一停,目光毫不遮掩狠狠地向他瞪着,就像是想将他看到羞愧无地。
可沈凤鸣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羞愧的,只见刺刺先迎过来,道:“沈大哥,君黎哥他伤还好吗”
“没事了,只是要休息些日子。劝他去城里他似乎也不愿去,可你们寻的这屋子也实在寒碜。”沈凤鸣说着,才向无意看了一眼,“小子,我看你跟我一道把这屋顶铺一铺吧”
无意有些无言以对,想拒绝了他,却觉屋顶好像是该铺的;可若是要答应他,便如要与仇人共事,这如何能受得了
他咬唇道:“不要假惺惺的——这种事也用不着你,我一个人也能做。但我还有账要找你算,你便想这么抹过了”
“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有什么账要跟我算。”沈凤鸣抱臂道,“倒说来听听啊,她都说了我些什么话了,我还真有点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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