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小羊毛
黎明大概是酷暑的日子里最凉爽的时分了。清冽明亮的鸟叫声在屋外昭示着昨夜那看似要来临的风雨终究未来。一切似是欢腾而和谐的,这气氛也像侵入了两人那僵持的心境,好像一切的焦躁都已为一些更温缓的感觉所替代。
这个年轻的道士是他几十年来唯一可以看得上眼的弟子,朱雀明白,纵然君黎有天大的过错,自己也不希望失去这个弟子,正如君黎也定不愿失去这个此刻唯一可光明正大喊出口的师父才会跪此一夜未曾离去——何况,那些小小的过节又能称得上什么“天大的过错”吗比起互相曾带来的那些心境之寄托,那些又算得什么!
他终于微微叹息。“起来。”声音带些少有的平静。
见君黎没有便动,他眉心微皱,语声又已不平,“起来!”
才见君黎好不容易扶了桌子能站得起来,原来却也不是不想起来,只是那膝腿一时之间也真有些力不从心。他表情又回到些讪讪的样子看着朱雀,道:“师父……不生气了么”
朱雀已懒于对那些往事多言,“你坐下,我再有些别的事情问问你。”
君黎也就坐了,道:“师父要问什么”
“昨日卓燕说——没为难你,是请你去作客的——这话是真”
“这个……是真的。”
“他为何邀你”朱雀显然并不相信,“你不必顾忌,但说实情便是。”
“他说的便是实情了。”君黎道,“单先锋他在梅州与我见过——他是留书邀我的,师父若不信,看这个就知道。”
他摸出单疾泉在梅州的留信来,站起上前递去。虽然此次情景比之当时书信所写大有不同,不过料想信中也已有此意,口吻亦是友好,朱雀看了,自应不会再想
二三六 命若琴弦(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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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声仍平,但听得出来,此言语意却厉,内中凛意,说是咄咄逼人亦不为过。
君黎知道自己此际无可辩驳,唯有点头同意这所谓“约法三章”。在他看来,关于自己的约束,原本最好的打算也便是如此;而关于秋葵——秋葵的去留,又岂是他们二人在背后便可以决定得了的。
朱雀见他点头,冷笑道,“你懂得就好。”
天色渐已亮得多了。朱雀又将别后之事细问了些,君黎答得也极详尽,差不多已是辰时。那边秋葵与娄千杉都已起来,小心翼翼来此探听,朱雀却也未拦,由得二人进来。
娄千杉只听得君黎似刚与朱雀说完与宋客相遇的始末,听来并不知宋客在黑竹会的身份,亦不知他此来的真正目的,一双眼睛向君黎看了看,便低不语。朱雀已抬头看她,道:“他现在如何”
娄千杉忙答道:“宋公子已经醒了,不知朱大人要如何处置,我暂将他锁在房里了。”
朱雀微一沉吟。“你带我去看看。”
不知是否有意,这屋里,便只又留下了君黎与秋葵二人。
“……他没为难你。”秋葵不耐这般面面相觑,先开口说话,好像是想问他,语气却并不像个问题。
“……他也没为难你。”君黎微微笑了一笑,似乎有些取巧的应答,幸好也并不显得轻佻。
然后便又沉默了一下。这般两句话反令两人各自松了口气,仿佛是终于确认了即使经过这么久未见的日子,原有的关心也并没消失——这一见面,占据了最多的,终究还是种见到对方安然无恙的欢欣。
“自然不会为难我——他一贯照顾我。”秋葵也有意笑了一笑,将话说得夸张,不过随后迟疑了下,又道,“你们昨晚说了些什么吗他该是……这便要我们一起回去了吧”
“没说到此节……不过,想来该是如此。”君黎道,“此间事了,他也没什么理由还耽在外头了。”忽然也是一停顿,“内城里——这几个月怎么样没再生什么事吧”
“明面上是没什么异常了,”秋葵稍稍一掠头,面色显得郑重,“我原也未多关心,细节并不知,不过临出来时听人提到,好像太子和朱雀如今碰面,偶有言语,气氛都不甚对付,其间紧张,比你走之前大概还更多了几分。这几个月其实……大家也都不知你是生是死,太子那头似乎笃信你凶多吉少,我听说,每与朱雀碰面,他总要故意提到你。你也晓得朱雀的脾气,他固然不与太子正面冲突,可是……想想便知道他定不肯咽下这口气的。你要是回去了,便等于替他打了太子一个嘴巴了。”
“已这般剑拔弩张了么……”君黎喃喃道。
秋葵点点头:“这次我们也是悄悄离京,我猜若太子知道了,定会作些文章。朱雀算了此事最多能瞒上三天,今日正好第三日了。若今日不回,张庭便会带人过来接应——这事本身没什么,可那时候想不让太子知道也难了,所以……”
她轻轻叹了一口,“今天无论如何也该回去的。”
君黎没有说话。秋葵说这句话时,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微微蹙起的眉——那写着几分担忧的眉。这让他有点吃惊于她的变化——那句“他一贯照顾我”大概真的不是戏言,她如今是真的有几分将朱雀当了父亲般关心和在意他的处境。——这或许是件好事吧
他竟有点高兴起来,安慰她道:“他自然考虑得比我们周全,不必太过担心的。”
秋葵轻轻点了点头,与他又互问了一些别来情形,听他一一道来,也有些惊心。偶抬头见他好端端在自己面前,竟仍会生出种恍如隔世之感。
君黎不欲她多有担心,于自己那时重伤便说得淡了些,自然也将自己为之而伤的刺刺轻轻带过。秋葵凝视他的眉目,总觉得他显得很淡然,淡然得……有点不像以往在自己面前的他。
纵然是以前,在临安城里他们曾一起计划着如何混入内城的时候,谈起刺刺,他也不会这般淡然的。她还是想起了昨日青龙谷口离别时,他与刺刺那一刹那闪烁的眼神。此刻一瞬的闪回如同一根细针轻轻扎了一下她那颗深藏已久的心,让她觉得——有些事,再怎么掩耳盗铃,怕也无法逃避和自欺的。
她咬了咬唇,一笑,道:“如果这次不是被朱雀找到,你会和刺刺一直留在青龙谷吧”
“怎么会。”君黎没因这样的问题露出异样。“多留一两日罢了,刺刺的父亲——原是请我在他们家逗留两日,我也打算与他们叙了旧,就回临安了。”
“真的吗”秋葵直视他,“你明知回临安,朱雀便不会再放你走的。”
“但我总不能不回来”
“你若回来,就不得不弃下刺刺了——她怎么办”
这句话终于让君黎眉心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被她忽然的咄咄逼人惊到。他抬目看她。她的面色波澜不惊,像是早就作好了一切准备来接受他的任何答案。他一瞬间就已明白,她早已看出来了。
早该知道,敏锐如她,关心自己如她,有什么看不出来、有什么隐瞒得了呢她是要逼他亲口承认些什么吧在真相面前,往日里的那些躲避她的借口尽数都要灰飞烟灭
二三七 命若琴弦(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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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黎有些意外——朱雀为怕自己或秋葵脱逃不返,从来便将二人中至少一人拿在手中为质,何以此番竟肯让两人一起离开更何况,他该是亟盼着自己回去京城好给太子一个响亮耳光,而若去什么洞庭湖畔的三支大会,一来一回少说要更费去个把月,他竟也不在意么
但这样的疑惑终也难以问出口来,既然朱雀这般吩咐,他自也只能点头称是。朱雀似已猜得他的疑惑,面上一冷笑,“若你想打逃跑的主意——呵,也无不可。我手头固然是没什么能要挟得了你了,但这一个叫宋客的既然是你朋友,我只能带他回京——待到你带秋葵回来,我再放出来便了。”
君黎面色微变,“师父言重,我——我怎敢再有脱逃之心。宋公子也算黑竹会的人,师父还请——还请不要为难他……”
朱雀听他此言,面上冷嘲收去,倦容微现。“罢了。”
君黎一愣,有几分无所适从。
朱雀看他。“你自昨日起便挂心沈凤鸣,他如今落在幻生界手里,你若不去救他,就这般跟我回京,心中定有怨气,可对”
“我……”君黎否认不得。
朱雀哼了一声,“沈凤鸣生死我不放在心上,不过你若定要救,我也拦不得你,趁此三支之会的机会,你若救了活的出来,到时候也给我带回来,我自有账与他清算。”
君黎方知他实为让步,躬身道:“多谢师父。”
“至于宋客——他虽然现在没什么大碍,不过也不能说全然无事。先前的事情,你让秋葵慢慢说予你听——总之,秋葵如今是定不肯让这小子再有什么岔错,我也只好带着回京城去——既然人是黑竹会的,回京有何不妥”
君黎哪里还敢再说有什么不妥,只得道:“师父说得对。”
“我恐怕即刻便要启程。那三支之会在七月初一,时日无多,你们也消尽快动身。给我留心关非故的动向——我总觉此人别有目的,若他有何野心,恐怕江湖自此多事。不过——这就不必对秋葵和娄千杉说起。”
君黎点头,“我晓得了。”
朱雀略一闭目,似在思索可有任何遗漏之事,末了,才复凝目视他:“备纸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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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未曾携了“明镜诀”在身,却也不愿君黎再多荒废一月。君黎见他要纸笔竟是欲书写第六诀“无寂”,想此事匆忙间或许费时费神,待要稍作推却,话未出口,朱雀已然先道:“第五诀‘潮涌’一意,原该与第六诀‘无寂’相合相辅,可你只得其一。若非你生性内敛,又兼修道多年,这三月之隔,恐怕已受害颇深。今日事紧,我亦只及书此一诀,此诀来龙去脉,内中心得,我原也说予你听过,你只拿去自读自解,消解‘潮涌’一意之力。待你回来,我自有考校。”
君黎听他如此说了,也只能依言受下。
距离上一次读他明镜诀心法似乎已经过去许久了。他将朱雀所书这一诀捏在手中,隐隐约约却想起梅州时陈容容给自己的那本心法小册子。如今——就好像那一切不过是个过场的幻梦,而他又回到原来的轨迹,回到——这明镜十诀的路途上。
可这便是我真正该行的轨迹么
——这便是我注定的命运此际的秋葵亦思索着同样的疑问。
她独自一人坐在客栈的小小院落之中,并不是落寞,只是心里好似空了一块般,找不到落点。这茂密的丰硕的盛夏不是自己的,都是别人的。她寄托的所有的一切——那明明早知会有这样一天的一切——都已没有了。
那壁厢宋客所在的房间里似有争吵。她敛一敛心神,仿佛是想起了——总算还有些别的事情可以分散自己此刻的注意。她起身走去。若换了自己是宋客,怕也是忍不得在失去至亲的时刻,还要被限制了自由的。可——自然不能在此刻放他离去,否则他去青龙谷大闹,谁又知道拓跋孤会否一怒之下,将这好不容易捡回命来的宋家二公子也一掌送走。
君黎也是差不多在此刻走出朱雀的屋门的。他一眼望见正向另一边走去的秋葵,犹豫了一下,没有出声,默默然跟随而去。要护送她和娄千杉去洞庭湖畔之会,这事情,终须一并告知她们;她们纵然意外,大约也不会反对,可是要宋客自此随朱雀回京——他怕轻易不肯就范吧
争执之声并未因秋葵到来而停止,但君黎方一踏入门口,屋里便静了一静。宋客似是十分意外在此见到他,愣了一下,“你……怎么你在这里”
他随后看看秋葵与娄千杉,表情转为几分难以置信,兼有几分冷冷的鄙夷:“你——也是朱雀的人”
君黎自然知道他心中之疑。自在南面道上相遇,宋客一直当他是青龙教的同党——也便该是朱雀的敌人。如今事情连番变化,宋客固然已遭遇了足够的友敌忽变,却也难料这时候出现一个君黎竟也是以一个意想不到的立场——从自己的敌对一方,站到了——另一个敌对一方。
他已经冷笑,“真想不到,原来当日大义凛然自称是青龙教友人的君黎道长,其实也不过是谎话连篇!”
“宋二公子!”娄千杉用力瞪了他一眼。到目下为止,君黎和秋葵尚且未知宋客对朱雀的敌意。倘若被他自己一怒之下说漏了出来,往后只怕便愈麻烦。
宋客面色稍宁,也知自己实不该冲动相对。可念及三弟新丧,心中那般剧痛又怎容得他露出嬉笑快活之态来,勉强哼了一声,只听君黎先向娄、秋二人道:“师父让我来通知你们,他很快便要启程回临安,但我却要与你们同去三支之会,不与他同行了。”
两人闻言略显诧异。“我们去三支之会”秋葵道,“他一人回去”
君黎点点头。“他还在房里,你们先去与他道个别吧,我与宋公子有些话私下谈谈。”
秋葵表情略定,点点头,便即退去。娄千杉自也不好多说,看了宋客一眼,也自离去。
待到君黎回过头来,宋客面上表情已显平静,只冷冷道:“朱雀是你师父”
“……没错。此事……也不是我有意相瞒,原本也没有提起的机会。”
“没有机会我那时问你与青龙教或黑竹会是何关系,你不说自己是朱雀派来的人,却说自己是青龙教的朋友,这何止是有意相瞒,根本就是欺骗!”
“欺
二三八 人生若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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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知独自在这屋里怔了多久,直到门再次被推开,宋客才将头抬起。
“宋二公子,该要出啦,朱大人等着你呢!”娄千杉的声音,带着种想引起注意的妩媚。
她的目光里却有一线与语声相左的不安——正如那一日与沈凤鸣一起听到宋客此来目的时的不安。可她不敢流露得太过醒目——秋葵与君黎也在她身侧,她只能这样远远给予一瞥,希望宋客多少能感觉得到其中的暗示。
宋客站起来。眼中红丝仍在,虽垂而走,戚戚之态终隐藏不去。君黎已道:“宋公子,我……刚刚才听她们说了阿矞的事情。我原不知他是你的胞弟,请你……节哀。”
他与秋葵,自然只道他是因宋矞之死而难过如此,也就只有娄千杉知道宋客怀了什么样的心思,见他如此确定便向朱雀行去,忍不住变了颜色。
“宋二公子!”她也不知自己这一声喊里,是为朱雀担心多一点,还是为宋客担心多一点。若说为朱雀担心——她并没有为朱雀担心的理由,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觉得——朱雀是自己最终的靠山,若他有什么事,于自己并无好处;大约更是为宋客担心——纵然这担心不是为他本人,也是为了那一个她看重的身份。
只可惜,这一声喊,宋客头也没回,却只召来众人一侧目。娄千杉宁一宁神,脸上漾起微笑来,轻轻道:“公子此去好好养伤,别——别再胡思乱想、私自行动!”
宋客仍然没有回头。他明白她的意思,可那坚硬的后颈,已告诉了她他的回答。
娄千杉没再说话。她——也只能言尽于此,纵焦心如焚,却难变更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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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热的六月已是下旬。如此万物勃勃的时节,难以想象竟还有死亡的存在。可或许正是那许多死亡才堆起了这么勃勃的夏日,以至于离开客栈的三人站在这样的烈阳下,仍然感觉得到那一股自昨日沿袭而来的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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