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断九州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冰临神下
名士毕竟是名士,范闭渐渐地接受了自己的病,心事通透,趁此机会,尽去一身傲气,再不写文著书,收的弟子也越来越少,常年居住在城外荒谷之中,朝看日升,晚观月变,最大的爱好就是接见客人,什么客人都见,哪怕是目不识丁的贩夫走卒,只要登门,他都要见一面,聊上几句。
弟子们都不明白,师父为何在这种小事上浪费精力,每次会面之后,他都显得更加虚弱,不等休息好,又要再见下一位访客。
徐础命随从停在外面,独自进谷,眼中所见比上次更加萧条,房屋仍在,那些宽袍大袖的弟子却已不见踪影,他在院中站立良久,才见到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走出来。
男子显然认得客人,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先生说徐公子可能会来,一直不肯入睡。”
“范先生可还好”
“与昨日相比,几无变化,与去年相比,更瘦了一些,与我二十多年前初拜师时相比,判若两人。”
“阁下幼年得拜名师,令人羡慕。请问阁下怎么称呼”
“抱歉,只顾着说话,竟然还没自报家门。在下姓宋,名取竹,襄阳人氏。”
“阁下可是襄阳宋千手”
“‘千手’之名是朋友们开玩笑取的绰号,愧不敢当。”
徐础颇为惊讶,宋取竹并非文人,而是襄阳豪侠,人称“千手”,是说他能拿取任何东西,也能保护任何投靠者,名声响亮,东都人多有耳闻。
徐础听说过此人的不少事迹,印象中宋取竹应该是一名拥徒数千的大盗以及扶危济困的豪侠,怎么也没料到会是一名相貌儒雅的读书人,更料不到他会是名士范闭的弟子。
“久仰阁下大名。”
宋取竹微微一笑,“请徐公子进去吧,先生在等你。”
徐础迈步往屋里走,中途停下问道:“阁下怎会认得我”
“我在前年五月来此侍奉先生,一日未离,去年徐公子来的时候,我见过你,但这里当时人多,徐公子不记得我。”
“恕我眼拙。其他人呢”
“都被先生送走了,只留我一人。”宋取竹说这句话时,显露出几分傲气与得意,马上补充道:“其实是我死活不肯走,想送先生最后一程。”
徐础拱下手,表示敬佩,迈步进屋。
屋子里很暗,有一股淡淡的不知名香气,范闭坐在席上,身形更加瘦小,缩在一起,像是犯错待罚的孩子。
他又坐着入睡了。
徐础脱下靴子,轻手轻脚地坐在范闭对面,默默地等着,开始心里有急迫,慢慢地变得平和,鼻中再闻不到香气,眼睛能看清屋中的摆设,只觉得一切简单而洁净,待得越久,身心越是舒服。
不知过去多久,范闭仍未醒来,且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徐础觉得有些不对劲,膝行至老先生面前,轻声呼唤,又伸手试下鼻息,不由得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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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借住
“‘再等等’”徐础真的等了一会,问道:“等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是先生还没想好如何回答,所以要等等。可能是先生觉得徐公子心太急,要等你平和之后再做解答,这倒是符合先生传道解惑的一向习惯,他常说,问者往往心中波澜起伏,名为提问,其实容不下半句非议,唯有等其心自静,虚怀若谷时,才能听得进去别人的话。也可能‘再等等’这三字就是答案,徐公子以天下为念,此前太过急于求成,反落入私欲之中。先生听闻徐公子去掉王号,病中连呼三声‘孺子可教’,想必是觉得徐公子终于‘慢’下来了。还有可能……”
徐础拱手道:“有劳宋兄讲解,剩下的‘可能’还是让我自己琢磨吧。”
“哈哈,是我多嘴。”宋取竹看向小小的坟丘,叹道:“先生就是这样,你带着疑惑前来问道,听他说完之后,疑惑没有减少,反而更多。有时候,很少的时候,我会想,先生是不是在故弄玄虚”
徐础笑了,“我遇到过不少故弄玄虚的人,其中不乏高手,如果范先生也是其中一员,那他的本事可谓出神入化,我一点破绽也没瞧不出来。”
宋取竹大笑,“瞧,这就是先生的特别之处,即便是怀疑他故弄玄虚,也得承认他本事大。”
宋取竹盯着坟丘,突然抬起双手拍了两下,抬高声音喝道:“起来!老家伙!别装死!”
徐础吃了一惊,自见面以来,宋取竹一直表现得温文尔雅,对师父表现得敬重有加,想不到竟会突然口出恶言。
坟丘里没有回应。
宋取竹笑道:“徐公子莫怪,我就是试试,没准先生真是装死呢,别人做不出这种事情,他能。先生若能起身,大家一块喝粥论道,咱们二人心中的疑惑都能解开,岂不美哉”
徐础笑了笑,“看来宋兄真是想念范先生。”
宋取竹脸上笑容消失,默立片刻,拱手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徐公子日后若去荆州,可到襄阳找我,让我略尽地主之谊。这里就算了,只有米粥和咸菜,吃肉还得去山里打猎,太麻烦。”
“若去襄阳,必当叨扰。宋兄这就要走”
“先生不在,这里不过是片无名荒谷。走吧,也该走了。”宋取竹拱手告辞。
“我想在谷中借助一段时日,宋兄以为可否”
“山谷是邺城刺史送给先生的,不归我有,只要邺城没人驱赶,徐公子想住多久都行。”
“多谢。”
宋取竹也不收拾包裹,回到几间草房前,四处看看,拣起之前劈柴的斧头,别在腰间,与他的一身文士装扮形成鲜明反差。
“那边屋中有半缸米,屋后有井,后山的溪水更香甜些,只是来回比较远。还有什么……哦,左边第一间屋不要住人,可能会塌,得先修缮一下。就是这些。先生的死讯传出去之后,应该会有许多人前来吊唁,徐公子既想留下,就代为接待一下吧。告辞。”
“我送宋兄一程。”
“不必。”宋取竹摆手,“我不走大道,邺城的通缉令可能还没撤掉。”
徐础又是一愣,“管它大道、小道,我都要送一程。”
“随你。”宋取竹向附近的山脊走去。
徐础跟上,问道:“宋兄的疑惑是什么”
“嗯”
“宋兄刚才说自己也是为解惑而来。”
“我说过”
“说过,宋兄说范先生若能死而复生,咱们两人的疑惑都能解开。”
“对,我是说过。”宋取竹却不往下说了,来到山脚下,止步道:“送到这里就够了,山路难行,我一个走反而轻松些。”
“恕不远送。”徐础拱手。
宋取竹迈步上山,走到半程,转身望来,见徐础还在原处,大声道:“我来问先生:为何人心不足,得到越多,怨气反而越多”
“范先生如何回答”
“煮粥去!”
“什么”
“先生的回答是‘煮粥去’,就为这三个字,我煮了一年半的米粥,嘴里淡得能养条鱼。他一死,我终于解脱,不用再想他的回答,要用十坛酒漱口,整只的猪牛羊暖胃。”
宋取竹哈哈大笑,拿起斧子乱挥一气,大步上山,很快越过山脊,消失不见,唯有笑声偶尔传来。
“真是个……怪人。”徐础喃喃道,转身出谷,叫进来随从,分配住处,与他们一同收拾房间。
老仆走进主人的房间,看了一会,茫然地说:“公子就住这样的地方”
“干净、整洁,很好啊。”
“可是……什么都没有,连张床都没有。”
这间房原是范闭的住处,简洁得像是一间尚未启用的库房,空空荡荡,地上铺着一张破旧的苇席,下方垫起半尺高,屋内桌椅全无,只在角落里有一只小小的木柜。
老仆走去,从柜里面找出薄被,抖了两下,“跟件单衣差不多。”
“咱们得过一段苦日子。”徐础笑道。
“我知道会苦,没想到……会这么苦。公子投奔邺城,城里就没点……意思吗”
“嗯,我得要些米面,等到天暖,种些菜蔬,养些鸡鸭。”
老仆张大了嘴。
外面传来女子的说话声,原来是冯菊娘在叫人搬运物品。
老仆笑道:“家里是得有个女人主持。”
“谷中就她一名女子,不妥,明天你将她送到城里。”
“两个女人,她还带着丫环呢。”
“都送走。”
“公子,人家老远跟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必撵人呢”
“冯菊娘艳名在外,若在这里惹出是非来,于大家的名声都不好听。”
老仆恍然,点头
第二百七十三章 吊唁
范闭死讯传开,次日一大早就有人登门吊唁,到坟前哭一场,然后打听如今住在谷里的人是谁,听说是吴王,所有人的反应几乎都一样,先是一惊,随后是迷惑不解。
昌言之接待吊唁者,说是接待,其实就是守在谷口指路,被问得烦了,他说:“范先生临终前写信,邀请徐公子前来,收他为关门弟子,并传以衣钵。”
这本是降世王拉拢吴王的桥段,昌言子移花接木,用在范闭与徐础身上,倒也不觉得突兀,说多的遍数多了,连他自己也有点相信这就是事实,向身边的同伴道:“若是没接到邀请,公子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以公子的才智与名望,传承衣钵是范先生的荣幸。”
午时过后,来的人越来越多,对昌言之的说活,大都信而不疑,唯有一批人完全不信,甚至显得非常愤怒。
范闭门下弟子无数,临终前几个月,还有三五十人留在谷内,虽遭遣散,许多人却没有走远,前往邺城居住,时刻关注师父的病情,听说亡讯,立刻互相召集,因此来得稍晚一些,但是礼仪最为正式。
一共二十二人,全是宽袍大袖,排成整齐的两列,在谷外就开始跪拜哭丧,有人司仪,有人宣读祭文。
祭文不是一篇,从谷外到坟前,五次跪拜,五篇祭文,洋洋洒洒,短的一百余言,多则上千字,诵者便是作者,满含感情,令闻者动容。
昌言之等人听不太懂祭文的内容,也被感动得几欲流泪。
那些还没离开,或是刚刚赶来的吊唁者,驻足旁观,频频点头,互相道:“圣人弟子,果然与凡夫不同。”
范闭生前将丧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其中一条就是不许立碑,宋取竹丝毫没有违背师命,同门弟子却不这么想,早早就请城里的石匠刻好墓碑,上书“继圣先师范公之墓”一行大字,两边小字是弟子们编写的小传,文词古雅,没经历过十年以上的寒窗苦读,基本看不懂写的是什么。
七八名石匠立碑,四名弟子亲手扶碑,众弟子轮流填土,将小小的坟丘增高、增广,犹觉不足,商量着回城之后要向府衙与富人募捐,修一座真正的大坟。
有旁观者上前安慰二十二名弟子,说起范名士的生平奇事,自然要提起吴王:“放眼天下,除了范先生,谁能只凭一纸书信,就令王者去号,甘心前来拜师”
众弟子谁也没听说师父写过这样一封信,但是听上去很增脸面,于是纷纷点头,“师父担得起‘素王’之号,孔圣人以下,唯范先生一人耳。”
“是啊是啊,范先生称得上‘素王’,要不然吴王也不会去掉王号,前来继承衣钵。”
“衣钵什么衣钵佛门才有衣钵,我师父从来不讲究这个,常说架鹤之后不留片纸,以免后人穿凿附会,以他的名义招摇撞骗。”
“所谓衣钵……就是个比方嘛,吴王总是范先生的关门弟子吧以后也是吴王讲授范门之学吧”
众弟子闻言大吃一惊,问明来源,一同奔往吴王住处,一路上义愤填膺,但是并不莽撞,到处观察,确认吴王果如传言一样,只带来三十余名随从之后,胆气大增,分头招呼其他吊唁者,以助声势。
谷口的昌言之跑来阻拦,“诸位是来吊唁,还是来闹事的拜也拜了,哭也哭了,文章写得也不错,可以走了,我们没打算留客人吃饭。”
“客人哈哈,诸位同窗听听,咱们一直在住在谷中,少则半年,多则五六年,如今竟成为客人,昨天才来的、一位没人听说过的关门弟子,倒成了主人。世间奇事,何愈于此咱们必须去问个明白!”
二十二名弟子加上数量更多的旁观者,昌言之拦不住,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动武,只得道出真相:“不必去找徐公子,那些话是我编出来的,我只是一猜,并无实据,都不算数,可以了吧”
范门弟子闻言反而更怒,“有胆子说大话,没胆子承认吗你不用替你家主人顶罪,这些话肯定是他说出来的,我们只找他。”
众人吵吵嚷嚷,老仆走出来,向昌言之道:“怎么回事丧事变打架了”
昌言之焦头烂额,“怪我,一时口快,说徐公子是范先生的关门弟子,这些人不同意,要找徐公子理论,我说是我胡诌的,他们不信。”
“哦,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一名范门弟子怒道:“对我们来说,这就是天大的事。师承是能随便说的吗吴王不过来拜见过先生两次,就敢自称关门弟子,那我们这些追随师父多年的真正弟子算什么”
老仆不恼也不争,“你们都是读书人,吵吵嚷嚷有辱斯文。”
“嘿,吴王才叫有辱斯文,不对,他算不得读书人,这样的做法有辱‘噍类’。”
“这样好了,我不管什么类不类的,公子就一个人,你们是一群人,那边的屋子也小,容不下你们全部,推选一位,去与公子面谈,解释误会,可好”
众人还在犹豫,老仆向昌言之道:“你是士兵,干嘛跟一群读书人争吵你的刀剑呢”
昌言人掀开长袍一角,露出半截腰刀,“带着呢,能用吗”
吊唁者全被吓了一跳,范门弟子立刻做出决断,有人道:“咱们这些人当中,安师兄追随先生最久,由他出面,再合适不过。”
“安师兄”谦让几句,越受众人推举,于是慨然道:“师父刚刚舍我等而去,本不是争论的时候,可为学讲究根本,师承一乱,根本不存,此事必须问个明白。在下安重迁,入门并非最早,学问并非最深,奉师并非最敬,可是同门散落天下,尚未到齐,今日前来送师的二十二人当中,我算是拜师稍早一些,既蒙推荐,为师正名,敢不奋力当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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