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断九州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冰临神下
楼硬的仆从不少,平时也是前招后拥,令天却是单骑而来,他的体重比父亲少一些,马匹勉强承受,到了地方已是口吐白沫,背上的人刚跳下去,它就撒腿逃跑。
没人在意马匹,楼硬连滚带爬地冲向父亲的车辆,大事情!大事情!
楼温在车上站起来,伸手按刀,喝道:何事?
楼硬惊慌失措,脸上却有几分喜色,抓住车栏,抬头看着父亲,越急越说不出话。
楼温一脚踏中儿子的面门,楼硬哎呦一声,终于能够正常说话:广陵王广陵王反形暴露,全家被抓!
听者无不惊讶,楼础大惊,楼温更是惊得坐倒在车上,清醒得也快,一把抓住三子的手腕,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快说。
父亲,轻些用力。楼硬稍稍平复气息,刚刚发生的事情,济北王亲率宿卫将士,包围广陵王府,将王府上下人等一律收监,马上就会有内宫使者到来,请父亲以及诸位重臣进宫会议,这岂不是大喜事一桩?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楼温百思不解,将目光转向十七子,却没有询问他的意见,又看向三子,陛下招所有人进宫吗?
对。楼硬明白父亲口中的所有人包括谁,一个不落,使者已经出宫,我抢前一步回来,好让父亲有个准备。
楼温迅速做出决定,向旁边的亲兵校尉道:把人带到府里去,等我命令。
数百名骑兵由偏门入府,大将军身边只剩几名贴身随从,幕僚都在城外,楼温又一次将目光投向十七子,随我一同入宫。
楼础应是,心中惊骇仍未削减。
楼硬正要向父亲详述过程,宫中使者到来,宣读简略的旨意,一说广陵王谋反,二请大将军立刻入宫,共商朝政。
大将军乘车出发,两子骑马跟随,楼硬换一匹马,时不时就要手舞足蹈一番,来回向父亲和弟弟说:楼家无忧,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楼础很担心,以他对皇帝的粗浅了解,一网打尽正是皇帝最喜欢的场面。
可他一句话也没说,他知道,此时此刻就算是舌灿莲花,也不可能让父亲和兄长回头。
皇帝在勤政殿会见大臣,楼硬身为中军将军都没资格参加,楼础更是只有守立阶下的份。
楼硬兴奋异常,忍不住向弟弟小声道:这回你不多心了吧?早跟你说过,只要天下未平,咱们楼家就不会倒,原因无它,朝廷总得需要有人带兵打仗吧?秦州之后还有北方贺荣部,贺荣部之后说不定哪里又会生叛,除了大将军,谁能平定?兰将军已在秦州证明自己的无能
话未说完,兰将军来了,至少在名义上,这是楼家兄弟的舅舅,楼硬立刻迎上前去,笑道:舅舅昨天怎么没去参加楼家的婚礼?
楼硬一直留在宫里,同样没在婚礼上露面。
兰将军身形微胖,面若银盘,的确不太像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对外甥十分冷淡,啊,刚刚回京,身体疲倦,派人送去贺礼你哪个兄弟成亲?大张旗鼓的。
就是这个,十七弟楼础,舅舅没印象吗?楼硬拉着兰将军的手臂,越发显得亲热。
兰将军打量楼础两眼,能被济北王看上,你的本事不小。
随父进宫的兰镛小声提醒道:父亲,陛下有旨,不宜耽搁。
兰将军甩开外甥肥厚的手掌,大步向殿中走去。
楼硬向兰镛笑道:舅舅刚刚回京,你怎么也不来参加婚礼,大家好好喝一顿。
啊啊,忙。兰镛敷衍道,转身走开。
楼硬立刻变脸,小声向楼础道:等着吧,皇太后早晚有不在的一天,看兰家还能蹦跶到几时。
兰家以外戚身份获封国公,不得重臣尊敬,但是因何与楼家结怨,楼础一直不太了解,无也从打听。
大将军到得最早,随后是兰将军,其他重臣陆续赶来,包括济北王湘东王和益都王,还有梁太傅等七八位文臣,只有并州沈家无人到来。
济北王向楼础点头,湘东王益都王面色严峻,径直入殿。
留守阶下的人不少,楼础大都不熟,楼硬全认得,上前客套。
在这里,所有人说话都得压低声音,不敢稍有失敬。
济北王世子来到楼础面前,同样小声道:多谢妹夫,我们已经找到妹妹的下落,很快就能送到府上。
不急,释清妹妹人没事就好。
难得妹夫通情达理,这门亲我们认定了。张释虞示意楼础走出几步,妹夫听说过吧,端世子也被抓了。
楼础点头。
张释虞露出困惑之情,那是陛下最喜欢的人啊,小时候在陛下身边长大,出宫之后,仍是陛下最亲信的人之人,经常在家里款待圣驾,怎么会咱们要不要向陛下求情?
暂时不要,陛下大概正在气头上,等弄清真相以后再说。
行,我听妹夫的。张释虞年纪小,愿意对妹夫言听计从。
殿中议事直到午时仍未结束,偶有宦者出入,众家子弟围上去打听,所得唯有摇头苦笑,碰到谋逆这种事,谁也不敢当众多嘴多舌。
楼家皇甫家不和,楼硬与皇甫阶表面上却是最好的朋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过了一会,楼硬向弟弟招手。
待会你别走,跟我一块去资始园。楼硬道。
皇甫阶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十七公子了不起啊。
以白衣身份入资始园待命,楼础是独一份,的确不了起,不等他谦虚几句,三哥楼硬道:不是我这个弟弟了不起,是陛下了不起,唯才是举,不拘一格,千古以来,还有哪个帝王能有这样的肚量与气魄?
吹捧皇帝时,皇甫阶绝不肯落于下风,那是当然,陛下英明神武,最难得的是看人极准,该升则升,该降则降,该杀则杀,没有一次出错。
两人挖空心思奉承不在场的皇帝,直到口干舌燥肚中无词,才算告一段落,皇甫阶走开,去与别人交谈。
楼硬小声道:让他高兴一阵吧,下一个就是皇甫家,就等皇甫开进入军营
楼础忍不住道:陛下能将广陵王全家收监,为什么不能直接抓捕皇甫家?
楼硬恼怒地看着弟弟,你懂什么?这是陛下对楼家的考验,同时也是对冀州人士的威慑,大将军天下无敌,只有他能镇住皇甫嘘。
有人走过来,楼硬笑呵呵地迎上去。
又过一个时辰,殿中议事终于结束,大臣鱼贯而出,招呼自家子弟随从,匆匆离去,彼此都不说话。
大将军进去得早,出来得晚,神态威重,看样子心中疑惑已一扫而空,带两子出宫,上车嘱咐道:你们留在宫中好好服侍陛下,无论遇到什么事,隐忍为上,一切等我西征回来。
是。父亲何时出发?楼硬问道。
五天之后,在此之前,得将那件事解决。
那件事自然是旨皇甫家。
当然,父亲
楼温抬手打断儿子,我自有安排。
大将军乘车出城,楼硬楼础从另一座门进宫,连饭都不吃,直接前往资始园。
天色将暗,皇帝今天会不会来,谁也不知道,可侍从却比往日更多,但凡有资格进园者,几乎全来了,互相小声议论。
谁能想到广陵王会谋反呢?
嘿,有什么想不到的?此事早有预兆,广陵王当年你去打听。
那他还敢回京?
广陵王本想进京夺位,计划都定好了,可他的一举一动早已在陛下监视之中,陛下于是将计就计,诱他回京。
还是陛下计高一筹。
那是当然。
一队人进园,皇帝整天都在处置广陵王谋逆一案,还是腾出时间来资始园。
众人立刻闭嘴,分列两边,虽然不需跪拜,身子却躬得比平时更深些。
皇帝站在侍从们面前,轻叹一声,你们永远不会明白朕的难处。
这话有些怪异,好几个人抬头观瞧,赫然见到广陵王世子张释端就站在皇帝身边,披头散发,失魂落魄,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楼础也看到了,心中突然一紧,想起皇帝亲自动手杀骆御史的场景。
第四十六章 酒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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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批宦者执灯,将资始园照得通明,又有宦者抱来十几坛酒,站在一边待命。
皇帝转向广陵王世子张释端,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你想说什么都可以,即便责备朕无情无义,朕也不会阻拦。
张释端无力地摇头,说出当晚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的话:是我们父子辜负陛下,陛下陛下对我仁尽义至。
江东富甲天下,淮南控扼咽喉——朕已让出半壁江山,还是不能令王叔满意吗?朕痛彻心肺,若天下可让,朕宁愿退隐山林,不劳王叔三番五次派遣刺客。
张释端泪流满面,无言以对,得知父亲的确参与刺驾之后,他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天下自有公道,朕亦无力扭转,唯有一杯浊酒,以尽私情。
宦者立即送上两只大碗,另一名宦者抱着酒坛斟酒。
皇帝仰头一饮而尽,掷碗于地,指天道:昼夜轮回,阴阳反复,天地视万物如刍狗,万物亦视天地为无情。
皇帝登基之后,改名为万物,特意下诏,称这两字分开不为忌讳,合在一起却只有皇帝能够言说书写,民间流传的书籍,纷纷改版万物为众物。
天地无情,人不可无情,尔等皆曾与释端结为朋友,朕不问过往,许尔等敬一杯临别之酒。
众侍从猜不透皇帝的心意,没人敢上前,跟在皇帝身边的邵君倩开口道:从楼中军开始。
众人当中,楼硬地位最高,与张释端却算不上朋友,挪到近前,从宦者手中接过一碗酒,含含糊糊地说了几个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张释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拿过酒就喝,没有半点推脱。
皇帝走到一边,背对众人,似乎不忍观看。
皇甫阶第二个敬酒,接下来是几位王子王孙,济北王世子张释虞敬酒时全身发抖,欲言又止,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将碗中酒喝得涓滴不剩。
几杯酒之后,众人明白过来,这是真正的送行之酒,别人轮着敬酒,张释端却是一碗接一碗,稍有犹豫,身边的宦者就会帮忙硬灌。
张释端的身体开始摇晃,宦者搀扶,被他一把推开,接过酒碗,仍是一饮而尽。
敬酒还得继续,越往后的人越是惊恐不安,将送别的话省下,不敢看人,接过碗匆匆喝下,立刻走开。
张释端站立不稳,必须接受宦者的搀扶,连手中酒碗也得宦者帮忙拿握。
取槊牵马来!皇帝突然开口。
长槊骏马送至,皇帝翻身上马,横槊于鞍上,向邵君倩道:有酒有槊,岂可无诗?你为朕吟诵一首。
剩下的侍从职位相差不多,已经排好队列,按序敬酒,无需邵君倩召唤,他稍一寻思,朗声吟诵《诗经中的一首:
湛湛露斯,非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湛湛露斯,在彼丰草。厌厌夜饮,在宗载考。
湛湛露斯,在彼杞棘。显允君子,莫不令德。
其桐其椅,其实离离。恺悌君子,莫不令仪。
声音时缓时急时高时低,与皇帝舞槊暗合符契,一遍之后又吟一遍,由庄重转为悲凉,皇帝手中之槊忽失章法,乱刺一通,失手落槊于地,纵马驰向远处无人无灯的角落,很快回来,停在众人面前,身姿挺拔,一脸冷漠。
楼础无官无职,排在最后一位敬酒,张释端早已失去知觉,被四名宦者架着,两名宦者专职灌酒。
大家敬酒都不说话,楼础接过酒碗,却想说点什么,据说醉死之人来生当为花仙树灵,总之世子切莫投胎帝王之家。
听到这两句话,楼硬在一边脸都白了,急忙扭头,看到皇帝似乎没注意听弟弟说什么,脸色才稍稍缓和。
楼础喝光碗中的酒,宦者将酒硬倒进张释端嘴中,被吐出一多半。
皇帝跳下马,大步走来,从宦者手中夺过广陵王世子,紧紧抱在怀中。
张释端早已失去知觉,身体坠向地面,皇帝力气不小,更是托住,牙关紧咬,神色越显坚毅。
时间一点点过去,皇帝不开口不下令,自然没人敢说敢动,束手站立,只觉得这个夜晚越发阴冷,冷入骨髓,冷入腑脏,冷入心中最深之处,即使明天艳阳高照,也没法再让他们暖和过来。
皇帝垂头,失声痛哭。
邵君倩最了解皇帝,代为做主,轻轻挥手,命侍从宦者全都退下,留皇帝一个人在园中悲痛。
皇帝的哭声时断时续,高亢时如狼嚎,呜咽时如慈母送子,众人等在园外,心中惴惴不安。
哭声终于停止,又过许久,邵君倩悄悄进园,很快出来,轻声道:皇甫司马楼十七公子留下,其他人可以退下,清晨出皇城,明后两天都不用来。
众人如释重负,纷纷告退,楼硬心中却不踏实,过来小声道:为何留我弟弟?因为他乱说话吗?
邵君倩道:陛下自有道理,皇甫司马不是也留下了?
皇甫阶脸上挤出一丝微笑,丝毫不觉得这是荣耀。
楼硬只敢在邵君倩面前问一句,拱手告辞,没跟楼础说话。
邵君倩带楼础皇甫阶入园,示意几名宦者跟进来。
张释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皇帝僵立侧旁,胸前沾着大片呕吐污迹。
释端生为世子,死为世子,葬礼要符合身份。
邵君倩与宦者称是,要上前搬走尸体,皇帝却摆手阻止,低头看向那张已然凝固的脸孔,他从小留在我身边,名为兄弟,实为父子,我待他如同己出,以为能够慢慢感化王叔,从未想到会有这样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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