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断九州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冰临神下
少年从学,师从名实大家,刚刚窥到些门道。
欢颜好奇,暂时抛掉烦心事,与楼础一问一答,讲说名实之学。
名实之学与正统学问有重合之处,更有明显不同,比较比较直白。
楼础轻轻一拍桌案,正是如此,正统学问教你做最好的人应该成为的人,名实之问不求最好不问应该,只要循名责实,这个‘实’就是直白。
好,那你直白地说,我是什么名?什么实?
楼础微微一愣,你循名责实不是这样用的,非得听其言观其行,大事之后方有论断,看貌论人的是相术。
欢颜微笑道:怪不得名实之学没有显闻于世,说起简单,做起来太难。
两人忽然无话可说,默默而坐,半晌之后,楼础问道:我一直想问,宗室子弟的名字里为什么都有一个‘释’字?
你知道我的名字?欢颜是郡主称号,她另有名字。
楼础摇头,想必也有一个‘释’字吧。
嗯,其实原来没有这个字,陛下登基之后,为显示孝心,给皇太后修建大量寺庙,皇太后好佛,天下皆知。一开始只是个别人加个‘释’字,后来所有人都加上,不论辈分。
原来如此。
你自称心怀天下,却连这点事情都不知道?
我的朋友不多,无处打听。
我算是你的朋友?
你愿意当反贼的朋友?
反贼自有公论,朋友乃是私交。十七公子若是时运不济,我每年必为你洒酒祭奠,你若有灵,听到‘不喝酒的张释蝉’几个字,就知道是我了。
欢颜说到死,楼础却不在意,哪个蝉?
并非参禅之禅,夏日鸣蝉之蝉,母亲生我时,被外面的蝉叫得心烦意乱,说我是蝉虫转世,专门来烦她的,所以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然后呢?你烦到王妃了?
欢颜耸下肩,或许是吧,在这次回京之前,我好几年没见过母亲了。
两人时喜时悲,时而高亢时而低沉,莫名地都有几分醉意。
时间飞逝,外面忽然已是黄昏,一名宦者在门口道:郡主,太后招见,请随我来。
欢颜向楼础眨下眼睛,心照不宣,这是皇帝要见她,一是打听楼础说过什么,二是检验郡主是否忠心。
楼础起身拱手相送,看她走到门口,大声道:承蒙洒酒之意,我若得侥幸,而郡主蒙尘——你既戒酒,喜欢别的什么?
欢颜头也不回地说:半杯凉茶,一声十七公子,足矣。
欢颜刚走出去,邵君倩迈步进来,笑道:楼公子无恙?
还好,就是肚子有点饿。楼础跟此人没什么话可说。
宫里尽是见风使舵之人,见楼公子失宠,连起码的饮食也不管了。
也有恰逢好风,却不敢转舵之人。楼础淡淡道。
呵呵,当时孤立无援,怎见得是好风?不过,还是感谢楼公子不言之恩。
不必,我的话只会让皇帝认为是离间计,于你无伤,于我无益。
常人落水,往往乱抓,楼公子宁可自沉,我很感激。
嘿。陛下找到泄密者了?
嗯,妇人误事,此话果然没错。
愿闻其详。
楼公子不知?
猜得大概。
皇帝曾打赌说会尽快找出泄密者,邵君倩此来,就是要向楼础宣布此事,以彰显皇帝之智,于是道:问题出在济北王身上,他是陛下亲弟,掌管皇宫宿卫,有些事情陛下不得不向他透露,好让他有个准备,以防万一。济北王嘴不够严,回家向王妃提了几句,王妃聪慧,猜出楼家要倒,舍不得就这么将女儿嫁出去,只为让大将军安心,于是想出一计。
是她让芳德郡主逃婚?
邵君倩摇头,笑道:济北王没有全盘透露,王妃只是猜测而已,万一楼家没倒,逃婚就会惹来麻烦,所以王妃还是将郡主送到楼家。
王妃只要逃婚之名,无需逃婚之实。
没错,楼家若是倒掉,王妃就会对外宣称女儿逃婚,拜堂的人并非郡主,楼家若是稳固,再将郡主送回来,道个歉,假装一切事情都没发生。
那又何必非将郡主送来拜堂?
妇人之见,将拜堂看得很重,派名奴婢,怕泄露出去惹怒大将军,换别的女儿,怕以后名声不好,嫁不到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总之,那天与楼公子拜堂的是芳德郡主,半夜被接走的也是她,被兰夫人瞧出破绽的还是她。
怪不得兰夫人什么都不说,她一定觉得奇怪。
所以她进宫之后,与硬将军夫人在皇太后面前百般恳求,皇太后并不知情,招来济北王王妃,逼问出大概,兰夫人猜出其余,立刻派人给大将军送信,连硬将军都不知情。
楼础想不到这些细节,但是早已猜出其中关键必是兰夫人。
陛下要如何处置?
陛下——要放你出宫。
楼础愣住,无论他自以为看得多清楚,皇帝总能让他意外。
第五十章 无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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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走出皇宫,翻身上马准备回家时,楼础才完全明白皇帝的用意,扭头看去,三哥楼硬志得意满,丝毫没有惧意,仍以为楼家深得皇帝宠信——楼础反复斟酌,发现自己说的话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除非兰夫人出来作证。
但这条路很快证明走不通。
楼硬宁愿乘坐牛车,拉车的两头公牛通体雪白,没一根杂毛,四只长角高高耸立,角上镶以大量金玉,阳光下闪烁不定,远远地就能向对面行人昭告中军将军的到来,牛背上披以锦衣,同样华丽。
皇室常用马车,大臣喜乘牛车,整个洛阳,再找不出第二辆这样的车。
楼硬招手让弟弟过来,以兄长的威严语气道:今晚在家住一夜,明天随我出城去见父亲。
是,夫人也回府吗?
楼硬冷眼看着弟弟,兰夫人是他的生母,别的兄弟即使口称母亲,也得不到儿子的待遇,不会,还在宫里陪太后,怎么了?
无事。楼础笑笑,打算见到父亲再说。
一行人在中军将军府门前停下,楼础下马搀扶兄长,楼硬一路上不知在想什么,向弟弟道:陛下对你高看一眼,你得珍惜,但是别以为这就算飞黄腾达了,前面的路还远着呢,你得多听多看,明白吗?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楼硬最在意的事情仍是争宠。
楼础拱手道:多谢兄长教诲,愚弟自当铭记于心。
嗯。楼硬威严地推开弟弟,径回府中。
楼础重新上马,回自家新宅,门前的大红灯笼仍在,表明这里刚刚举办过婚礼,还不太熟的仆人笑脸相迎,很熟的老仆站在边上,眼里泛着泪花
没人察觉到危险,他们比楼硬对楼家更有信心。
卧房里,陌生的丫环向他行礼,问道:主人辛苦,主人要用餐吗?摆在这里,还是客厅?
这里不不,客厅。楼础惊讶地看着床边一脸戒备的芳德郡主张释清和她的贴身小丫环。
你什么时候来的?楼础向妻子问道。
张释清脸上没有新婚妻子的喜悦与羞怯,她的稚嫩面容甚至不适合妇人的发式,家里人逼我来的,他们张释清说不下去,默默地流眼泪,身边的小丫环一边安慰她,一边怒视姑爷。
为了暂时安抚大将军,皇帝根本不在乎一名王女的幸福,他现在很可正处于愤怒之中,因为张释清母女竟然耍小聪明,破坏了帝王大计。
楼础拱下手,去往客厅吃饭,磨蹭到天色全黑,最后还是得回卧房休息。
卧房里高烛明亮,装饰还是洞房的样子,张释清泪痕未干,坐在床边抽泣,小丫环站在一边低声劝慰。
看到楼础进来,两人抬起头,神情比刚才更加戒备。
楼础坐到桌边的凳子上,你们睡床,我睡这里,明天一早我要出城,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也可能永远不回来。
不回来最好。张释清哽咽道。
楼础吐出一口气,依然无法化解尴尬,忍不住问道:嫁给我有那么伤心吗?
我我别人都不愿意嫁给你,只有我迫不得已嫁过来,怎能不伤心?
楼础明白了,这些宗室之女交情紧密,连想法都是一样的,某人一旦受到她们的蔑视,那就是人人蔑视,张释清年纪尚小,当然不能免俗。
张释清一旦开口,再也不想忍耐,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为我好,逼我嫁人的时候,却恨不得拿扫帚将我打出来,母亲只会哭,父王只会发火,哥哥也不站在我这边,陛下陛下
张释清哭得更厉害了。
楼础不知如何劝说一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只得轻叹一声,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张释清一边强忍哭泣,一边道:你有什么身不由己?能娶我,你肯定很得意。
楼础忍不住笑了两声,楼某平生得意之事不多,婚姻绝不在其中,即便娶了公主,也不过是攀龙附凤,此身不得半分,亦不失半分。
张释清呆了一下,突然哇的哭出来,向小丫环道:他嫌我不是公主!
小丫环不敢当面说什么,只会怒视。
楼础哭笑不得,干脆起身出门,边走边道:‘先有可劝之人,后有劝说之辞’,这话果然不错。
夜里越来越凉,仆人都已休息,楼础一个人在庭院中来回踱步,庭院不大,容不下他的步伐,几圈之后就感厌烦,正要去客厅坐会,小丫环开门出来,小声道:郡主请公子回房休息。
楼础总不能与一个小姑娘较真儿,于是回房去,还在桌边坐下,说道:休息吧,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
张释清至少不再哭了,默默地点下头,合衣上床,扯被盖在身上,小丫环躺在她脚边,楼础吹熄蜡烛,并无睡意。
不知过去多久,床上的张释清突然道:那句话是欢颜姐姐说的。
什么?
‘可劝之人可劝之辞’,那是欢颜姐姐说过的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长公主说这句话不好,不够忠诚,向来只有君选臣的规矩,哪有臣择君的道理?臣子当以身尽职,不该问皇帝是否可劝。
嗯。楼础说时并没有想到这句话的来历,它好像早就藏在心里。
又是长久的沉默。
你为什么不娶欢颜?张释清问。
呃楼础无法回答。
你们两个才般配,那么多姐妹,只有欢颜姐姐认为你有才华,在长公主面前盛赞你是不俗之人。
这就是我说的身不由己吧。
你可以去求皇帝啊,陛下对你那么好,甚至将你留在宫里,你求什么陛下都会听的。
张释清终归只是一个小姑娘,楼础并不在意她的蔑视,反而有些同情她的遭遇,陛下对我比对端世子更好?
张释清不吱声了,端世子的下场对他们这些宗室子弟是一大打击,原本最为牢固的靠山轰然倒塌,灰尘弥漫,许久都不会散去。
楼础不知不觉睡着,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多了一件外衣,不知是主仆二人谁来披上的。
张释清睡得不好,一脸憔悴,看到楼础坐起来也不吱声,坐在床边发呆。
楼础也不开口,放下外衣,去别的房间里洗漱换衣,早早来到中军将军府等候三哥。
楼硬醒了,却不肯立刻起床,命人给十七弟安排早饭,他要再赖会床。
仆人对十七公子十分热情,早餐虽然只是一碗面和几样小菜,碗里的肉片比面更多,端上来之后还要道歉:一时仓促,没什么好准备的,十七公子将就一下。
楼础的确很饿,也不客气,将一碗面吃光,又喝两杯茶水,感觉好多了,可三哥还不露面,忍不住向侍候在一边的仆人道:中军将军起床总是这么晚吗?
仆人笑道:十七公子不是外人,说也无妨,前些天买来几位江东美人,中军将军一直忙,昨晚才有机会享用,大概是累着了,哈哈。
楼础跟着笑笑,心里却在想皇帝会不会闻风而至,可他现在甚至不了解马维的安危,贸然前去悦服侯府,只会带去麻烦。
皇帝棋高一着,楼础已被束缚住手脚,只能等待时机,如果还有时机的话。
日上三竿,楼硬终于出来,神情比昨天和善多了,拍着肚皮向弟弟笑道:你来得倒早,是我的错,没跟你说清楚,父亲那边不急,咱们今天赶到就行,明天给父亲送行。
父亲提前出征?
也就提前一两日而已,父亲说兰将军回京,秦州缺少统帅,因此上书,愿意率两万先锋前往西京,以安秦州军心,如果有机会,先打个几仗,摧毁叛军斗志,给后继大军铺路。
兄弟二人心里其实都清楚,大将军急于离开东都,只要手中掌握军队,离皇帝越远,大将军越安全。
赶到军营时已是下午,大将军很忙,没工夫见两个儿子,楼硬自去找相熟的将领喝酒,美其名曰替父亲笼络部属。
楼础清闲无事,又不能在军营里乱走,于是去找幕僚乔之素。
乔之素对十七公子总是那么热情,将他带到自己的帐篷里,私下说:看来楼家又躲过一劫,明天出征之后,朝廷一时半会控制不了大将军。
明天真能出发吗?楼础仍感到可疑。
四下无人,乔之素仍压低声音:没问题,太子随军一块出发,还有皇甫将军,大将军不会放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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