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断九州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冰临神下
众人被引至一片空地上,几位学究有小凳可坐,学生们只能站立,还不能乱动,早在出发之前,就有学究提醒他们,少喝水,提前解手,到了千紫湖伏波园,可没有让他们方便的地方。
园中景色颇佳,看久了也觉腻烦,学生们开始小声交谈,就这样又等一个时辰,天色堪堪将黑,终于有人过来传令,带领众人进入一座极宽敞的大厅。
这次等得不久,丝竹声中,有人高声宣告太子殿下到来,命众师生下跪恭迎。
皇家规矩多,好在每一步都有人指引,就连何时抬头何时起身,都说得清清楚楚,再由几位学究领头,学生们照做即可。
叩见仪式结束,甲等三人被唤到前方,接受太子的慰劳,其他学生终于有机会偷看一眼太子。
太子是个六七岁的孩子,瘦瘦小小,坐姿倒还端正,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茫然,像是第一次来穷亲戚家做客的小孩儿,面对太多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太子全程不开口,替他说话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文士,据称是东宫舍人,叫梁升之,楼础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很快想起来,此人是梁太傅的孙子,曾想带兵前往并州平乱,被大将军给否决了。
甲等三人将自己的文章当众诵读一遍,东宫舍人梁升之提出几个问题让三人解答,前后不到两刻钟。
重头戏是接下来的宴会,这时外面天色已暗,多名仆役鱼贯而入,按次序排放桌椅,众师生磕头谢恩,随后分别入座,学究一人一桌,学生两人一桌。
美酒佳肴像变戏法似地出现在桌子上,学生们早已饥肠辘辘,却只敢偷咽口水,绝不敢乱动一下。
梁升之守在太子身边,举杯号令,第一杯酒祝愿天下太平,第二杯酒祝愿皇帝与皇后福寿无疆,第三杯酒祝愿太子殿下日新月异。
恰在众人喝第三杯酒的时候,太子打了一个哈欠,这不能怪他,一百余名成年人兴高采烈地喝酒,只有他无聊地面对一杯清水。
头三杯酒只是开始,很快,师生按照顺序轮流上前祝酒,人数不等,或单独一人,或三五成群,从起身那一刻起,就得遵守诸多规矩,宽袖要垂得恰到好处,双臂不可有明显的抖动,可以不用下跪,双腿叉开站立,上半身笔直弯下,手中的酒绝不能因此倾洒,祝酒词可以长篇大论,但不允许与前人重复
仍由梁升之代太子回话喝酒,太子顶多点点头,或是哦一声,偶尔喝口水,桌上的菜肴一样不动。
楼础与一群学生共同上前祝酒,每人说一句感恩戴德的话。
所有人轮过一次之后,太子起身,举起手中的水杯,还敬众人,随即告辞,由梁升之代为款待诱学馆师生,当然这些话还是从梁升之嘴里说出来,太子只字未吐,走的时候脚步轻快。
太子离开,厅中的气氛更活跃些,梁升之也不再代表太子,与几名东宫官吏走入众人当中,把酒言欢,渐渐地,大家也都放开,离开自己的座位,四处敬酒,笑语喧哗,再不用守什么规矩。
楼础要看管书箱,因此没喝多少,那边的闻人学究不胜酒力,太子离开没多久,他也起身准备告辞,被数人硬生生按下,多喝不少。
终于能够起身时,闻人学究已是脚步踉跄,楼础急忙背起书箱,从人群中间跑过去搀扶。
老啦,老啦。闻人学究感叹道,办不从心矣,不能再喝,真的不能再喝了
伏波园给众人安排了住处,梁升之亲自送到门口,命外面的一名杂役送闻人学究去房间休息。
夜色如水,杂役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楼础搀扶闻人学究跟随在后,虽已入秋,园中香气不减,一阵一阵地钻到鼻子里。
到了住房,闻人学究却无睡意,坚持要到湖边待会,杂役指明路径,临走时提醒道:太子殿下今晚也住在这里,两位可以去前面的亭子里坐会儿,切不可乱走,冲撞到巡夜侍卫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湖边确有一座亭子,地势比别处稍高,站在里面感受凉风习习,倒也惬意。
闻人学究面朝湖面,良久不语,楼础只是一名弟子,自然不能随意开口,默默地站在学究身后。
湖对面灯火通明,却不是在举行宴会,而是众多民夫在连夜赶工。
天下太平闻人学究喃喃道,何其幸运,我竟能看到这太平景象,此生足矣。
楼础必须接话,纷纭百年,英雄辈出,唯我天成朝得以一统江山,以此看来,兴衰皆由天定,非人力也。
闻人学究笑了一声,转身坐在石凳上,抬头看着楼础,若无人力,谁起的高楼?谁奏的丝竹?谁贡的衣食?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无天定,高楼会塌丝竹会乱衣食会缺。
哈哈,我就喜欢听年轻人说言不由衷的话,看你们一点点成长。
楼础脸上一红,正要为自己那几句套话辩解,亭外有人大步走来,人未到声先至,哈哈,闻人先生果然说谎,不胜酒力竟是骗人的。
闻人学究起身相迎,笑道:不胜酒力是真的,只是我解酒的法子与别人不同,非得寻一个开阔地带一舒胸臆。
梁升之将酒壶酒杯放在桌上,既然胸臆舒展开,想必又能再喝几杯。
梁舍人追送杯酒,老朽不敢不从。
楼础行礼,准备退下,梁升之却将他拦下,相请不如偶遇,我这里还有杯子。梁升之真从怀里又取出一只酒杯。
叨扰。楼础只得留下,放下书箱,执壶斟酒。
梁升之趁兴而来,喝下一杯之后却没了兴致,按住酒杯,示意不想再喝。
三人都不开口,默坐多时,梁升之突然开口:我仔细想过,秦州必然生乱,并州更有大患。
哦?闻人学究轻轻地回了一声,楼础则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在一边静听。
兰将军骁勇无敌,可秦州之乱并非源于造反,而是连年饥荒,加之官吏侵暴不已,逼使良民揭竿而起,平乱应以抚代剿,朝廷却以兰将军之勇扑蜂起之贼,无异于火上浇油。并州形势恰好相反,只是一边郡声言造反,当以猛将一举灭之,朝廷却委任从未带过兵的
闻人学究打断梁升之,忘了介绍,这位是诱学馆弟子,姓楼,名础。
后生楼础见过梁舍人。楼础起身拱手。
梁升之笑道:楼姓不多见,是大将军的公子?
大将军不肖子,行十七。
正好,你回家之后替我转告令尊,秦并两州乱事不止,责任都在他那里,沈并州心怀不轨,希望大将军真不知情。
你也喝多了。闻人学究提醒道。
梁升之腾地起身,走到栏边向湖面遥望半晌,冷笑道:大将军以为天下人都是瞎眼,我非要让他知道,朝中还有人看得清清楚楚:并州郡县造反是假,沈牧守借机拥兵为真;秦州剿匪是假,残破人心,给沈牧守留一战之地为真。
闻人学究不吱声了,楼础道:真假自有公论,大将军忠贞为国,却是人所共知。
嘿,无知小儿,你懂什么?大将军真有想法也不会与你商量,天下若是大乱,你们楼家就是罪魁祸首。可惜执政诸公不是目光短浅,就是畏惧大将军权势,个个闭口不言,以至养虎为患。
梁升之越说越怒,突然转身,随手抓起酒杯掷在地上,厉声道:梁家虽然势衰,忠心不改,转告大将军,请他谨守宫门,我若得见陛下,必要以死进谏,揭穿他的阴谋!
梁升之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出亭子,甚至没向闻人学究告辞。
他真的喝多了。闻人学究道。
嗯,即便他说的是真心话也无所谓,我根本没办法将这些话转告给大将军。
梁舍人本来一心想带兵去并州平叛,受阻之后心情不顺。
梁舍人有几分像是带过兵的人。
他只是脾气大些,自视甚高,以为文武双全,哪里真带过兵?朝廷不选他去并州,也是有道理的。
楼础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
闻人学究缓缓起身,叹道:才不过太平二十多年啊。
天下已定,太平盛世还长远着呢。楼础劝道。
盗贼易平,民心难复,有一篇‘用民以时’写得好,针砭时弊,恰中要害,若不是后面几条狗尾续貂,本该名列甲等。
楼础没敢回话。
闻人学究看向弟子,双眸在黑暗中微微闪光,你本是无为无欲之心,最近却有蠢蠢欲动之意,究竟是怎么回事?
楼础心中大惊,忙拱手道:弟子弟子前途无望,为此心动,别无它意。
来,我给你讲讲什么是‘循名责实’,好让你知道自己的漏洞在何处。
第七章 循名责实
名实之学历来被视为小学,与正统道学稍有关联,因此才能残存至天成朝,学者不多,讲授的人更少,闻人学究属于其中的佼佼者。
在学堂里,闻人学究讲得比较小心,不让名实之学离正统太远,今晚不同,或许是借着醉意,或许是湖光动人心魄,他想说些心中的真实想法。
所谓‘循名责实’其实是一种相人之术。闻人学究稍稍压低声音,像是在吐露隐藏多年的秘密。
相人之术?先生此前倒是讲过,名实之学可以用来评定人物,夫子所谓‘听其言而观其行’
闻人学究大摇其头,我这么讲是为了让大家以为名实之学比较正统,其实它就是相术,不仅能够评定某人的过去现在,甚至能够预料某人的未来。
楼础哑口无言,这可不是他所了解的名实之学,也不是他所认识的闻人学究。
桌上的酒还在,闻人学究端起杯来一饮而尽,楼础急忙再斟一杯,夜色已深,只能借助星月之光摸索位置。
名实之学就一招,‘循名责实’——说复杂,终生钻研不透,说简单,无非就是几句话:在外为名,在内为志,‘名’与‘志’是一回事;在外为实,在内为力,‘实’与‘力’是一回事。名实相符,其人庸碌,名过于实,其人虚浮,实过于名,其人阴鸷。
名实相符的人庸碌吗?楼础又吃一惊,这与他之前所学的内容完全不同,尤其不符合正统理念。
闻人学究点头,又一杯酒下肚,楼础再斟,只倒出一点,发现壶中已空。
名实相符,其人自满,再无上进之心,岂不庸碌?
若其人名为‘上进’,实也‘上进’呢?楼础拿着酒壶问道。
闻人学究喝下仅剩的半杯酒,君子相时而动,机会不到,宁可渊伏。你所谓的‘上进’之人,无时无刻不求上进,不择天时,不选地利,不问人和,往往事倍而功半,甚至终生无功,此非庸碌之人乎?
楼础又一次哑口无言。
闻人学究举起空杯,仰脖痛饮,好像杯里还有酒似的,别将庸碌当成贬义,世人大都庸碌,庸碌至少于世没有大害,那些名实不符的人,或早或晚也会落入庸碌,成为他应该成为的人。
湖面上一阵凉风吹拂而过,闻人学究似乎发出一声叹息,随风而去,他伸出空杯,楼础手捧空壶做出斟酒的样子。
又是一饮而尽,闻人学究突然大笑数声,庸碌之人一目了然,无需多加揣测,‘循名责实’相的是后两种人。名过于实,其人虚浮,天下乱象十有**出自这类人之手,你以为他能做成某事,委以重任,他却弄得一团糟,留之不用,他则口出怨言,伺机坏事。
楼础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家人,大将军威名著于天下,可是早已无心于带兵打仗,每日计算的都是人情往来利益分割,却偏偏手握兵权,负责平定各地叛乱。
这样的人不少。楼础道,又斟一杯酒。
洒了。闻人学究提醒道。
楼础忙摆正壶嘴。
第三种人实过于名,其人阴鸷,心怀大志却隐藏极深,一朝显露,不是大奸大恶,就是大贤大圣。唯有一条,别显露太早,早则名实俱损,为天下人所笑。
楼础的心一阵一阵地狂跳,手上依然老老实实地斟酒。
闻人学究却不想再喝,放下杯子,最近一段日子,你有些反常,偶尔会神情突变,心中似有大事未决。
楼础将空壶慢慢放回桌上,努力控制微微颤抖的双臂,是吗?我自己倒不觉得。
你将自己的文章交给别人,应该不是为了金钱或者友情吧?
关于这件事,楼础无法否认,我希望这篇文章能被人看到,但是不想因此受到关注,所以
你是禁锢之身,本就无人关注,莫名自损,必为掩饰心中大志。什么事让你如此谨慎?与马维有关?
楼础心中越来越惊,拱手深揖,弟子承诺他人在先,望先生勿再追问。
嗯,我无意寻根问底,只是想提醒你,志向有多大,忍耐功夫就得有多深,你显露得太早,倒让我觉得你是‘名过于实’的人。
弟子受教。楼础再次深揖。
闻人学究挥挥手,声音变得有气无力,将书箱留下,你去喝酒吧,我要在这里独自坐一会儿。
楼础退出亭子,走出几步又转身回来,跪地向闻人学究行以师生大礼,三拜之后道:先生今日所言,弟子铭记在心。还有一事请教,马维在先生眼中是怎样
名实之学所谓的相人,与世俗相术全然不是一回事,你或是自悟,或是不悟,不可求教于他人。
楼础起身再次退出,茫然走回大厅,一路上反复思索,似有所悟,又有诸多不解,但他想明白一件事,自己最近所做的一切事情几乎都犯下错误,尤其是面对七哥楼硕时,更是犯下大错。
从楼硕那里,他永远也得不到推荐。
大厅里,众人已经喝得七倒八歪,纵声狂笑者有之,痛哭流涕者有之,破口大骂者有之,扭打成一团互相灌酒者到处都是。
一开始拜见太子时的仪式有多严肃,现在的场景就有多放纵。
楼础其实不想回来喝酒,心里想事,又没别的地方可去,不知不觉走回来,第一眼先看到东宫舍人梁升之,太子不在,他就相当于这里的主人,这时正站在桌子上,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铜爵,高高举起,将里面的酒慢慢倒往周围人的头上,满脸恶作剧得逞的兴奋笑容。
名过于实,楼础立刻在心里对梁升之做出判断,此人倒是聪明,能看出大将军心怀不轨,可也仅此而已,就算见到皇帝,也成不了事。
另一头,马维正与数人高谈阔论,听者当中甚至有两名东宫官吏。
马维喜欢结交朋友,也擅于结交,有时候反而成为一种掩饰,他属于名过于实?还是实过于名?楼础竟然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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