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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灵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touchinghk

    “阿爹…”她呢喃着,“嬷嬷快些给我拉上帘子。明日要与阿爹说,再不要住在清凉殿中。这般耀目,哪里适合休养生息不如早些搬到太液池旁边。”

    她眼睛都未睁开,叽叽喳喳说了许久,却一直未有听到半句回音。

    她心中生疑,渐渐睁开了满是泪水的眼睛,认出了眼前站着的这个人。

    “彦秀”她说。

    “泰安…”他答,瘦削白皙的手指沿着床畔,一点点地爬上了他身前的她的手背。

    泰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突然之间惊觉自己白皙细嫩的双手,不知何时开始竟然薄如蝉翼。

    她颤抖着收回手,摊在自己面前来来回回仔细翻看,才终于明白自己的手臂,变成了只有正反两面的,薄薄一张纸。

    “我变成了…一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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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岁的公主泰安,足足花了好几日才接受了自己变成了一只鬼的事实。

    不仅仅是一只鬼,还是一只附身在一本书上,薄得像一张书页的纸片鬼。

    她撑起身子,轻轻抚摸着面前蓝色封底的《圣祖训》,有种往日重现的熟悉感,仿佛只要抚着书册,就有无限的伤感涌了上来。

    李彦秀亦步亦趋地站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迷茫的神色,柔声问:“可想起来了什么”

    泰安抿起嘴唇,恍惚摇了摇头。

    不曾。过往种种像是千万块碎片,在她的脑中杂乱着铺放。

    一向康健的兄长骤然坠马,摔断了脖子。父皇一病不起,群臣骚乱不堪,她咬牙站了出来,协礼部一起操办了兄长隆重的丧仪。

    落葬当日,她眼中含泪,亲手将兄长生前的爱物九龙金杯塞入元陵棺木中,待马车渐远,才心痛欲绞地回过头,望着星罗棋布着十八座帝陵的渭北嵯峨山。

    “兄长遇难…可是,我又是怎么死了的”泰安抚着眉心,疲惫不堪地问眼前坐着的李彦秀。

    他却避开她的眼神,只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发。

    “已与你说了许多遍了。”李彦秀的声音温柔如常,“…黄门侍郎趁父皇病危之时谋逆,我救驾来迟,只在清凉殿的金柱之下找到你的尸身。”

    他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像是深陷入了当晚的回忆。金銮柱下四方横流的鲜血,宛若争妍斗奇的娇花。而她身上素带朱里,白玉双佩,即便头脸处早已经血肉模糊,却处处都是熟悉的痕迹。

    李彦秀哀痛欲绝,亲手将她的尸身从銮柱之下抱了出来,深深将头埋在她冰冷的怀中长啸痛哭,却在她紧紧裹着的双臂之中,发现了一本薄薄的《圣祖训》。

    “对不住。”李彦秀的声音中有着难以言喻的隐痛,“宫变当日,是我一念之差,领兵护卫宣政殿,力保皇位不失。却没想到逆贼卑劣至此,竟会对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下手。”

    他深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眼角的泪意,又说:“父皇承诺过我,于我护卫宣政殿时,会派兵先至清凉殿救你出来。却没想到计划有失…我们赶去的时候,清凉殿早已烧成了一片火海,而你却倒在了殿前的金柱之下。”

    “东宫侍卫阿蛮为护卫你,身负多箭,倒在清凉殿的石阶之前,直到死仍保持着背负你的跪姿。我知你和他一向亲厚,亲自收敛了他的尸首,将他立身成塑,护在你梓棺之旁。你…可还记得阿蛮” 他伸出手,指向房中供奉着她的牌位之旁,一件小小的黑色木牌,小篆写着“阿蛮”二字。

    泰安眸光晶莹,哽咽着摇头,轻声说:“不记得了。”

    一直观察着她神色的李彦秀,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喃喃道:“伤痛尽数忘却,这样也好。”

    他说至伤心痛处,情不自禁伸出手来拥抱她,想像以往一样将她揽入怀中。

    泰安却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手臂,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再不相同的面孔。

    十年。距离她香消玉殒,已有将近十年的时间。

    面前的李彦秀,早已不是当日与她青梅竹马的青涩模样,褪去了少年的稚气,显得成熟又胸有成竹。

    她与他初遇的时候,他不过是躲在镇国公李崇佑身后不受宠的次子,谨小慎微看着父亲和兄长的脸色。

    而现在,他不仅生杀予夺处尊居显,甚至兵权在握杖节把钺,风头之盛早早超过了他的兄长,直逼父亲李崇佑。

    泰安低下头,声音温婉如同黄莺,像是十年前一样娇俏可人地依偎在他的手臂旁,问道:“我听你房中的侍女唤你二殿下…可是镇国公已荣登大宝”

    李彦秀有着一瞬间的迟疑,却在与她纯真无邪的大眼睛对视之时败下阵来,尴尬地回道:“是…父皇铲除逆贼之后,因中宗无子,被余下的群臣一致推举称帝。他欲推辞不受,却于酒醉之中黄袍加身,醒来之后已坐在九龙椅上,就此登基。”

    泰安面上仍然笑着,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样子一如既往。

    李彦秀大松一口气,带了薄茧的手指擦在她苍白的脸上,温柔无两,像是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泰安柔顺地依偎在他身边,垂下的眼眸隐藏在他臂膀下的阴影之中。

    是不是这么多年,她在宫中了无心机无忧无虑的样子深入人心,让所有人都以为她真的是个好骗的傻子

    她藏在衣袖之下的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臼齿紧咬,几乎抑制不住心头汹涌的愤怒。

    她是忘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忘记了自己怎么死,忘记了阿爹怎么死,忘记了阿蛮怎么死,忘记了大燕王朝是如何一夜之间易主,忘记是怎么丢掉了江山。

    可是她不蠢。

    李彦秀无缝的说辞,听在她的耳中却分明漏洞百出。

    她太了解他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同长大,知道他在父兄阴影之下活得艰辛,因而格外心疼他。

    亦知道他自来都是何等隐忍的一个人,从来不做没有把握,亦无利不起早,从来不做没有回报的事情。

    外贼谋逆,他却领兵护卫宣政殿…当她傻吗泰安心中一片悲凉,哀痛难以言喻。

    外贼谋逆,宫中的帝王和公主难道不是最值得护卫的人宣政殿中值得护卫的,唯有一枚冷冰冰的玉玺啊!

    国君若在,李彦秀为何要去护卫玉玺国君若在,他为何不抢救驾之头功,却选择去护卫宣政殿中那一枚玉玺

    若是他所言为真,在那个时刻,在那个当下,李彦秀选择带兵前往宣政殿,怕是只有一个原因——为了抢夺宣政殿中的那一枚玉玺。

    中宗早已薨逝,逆贼趁乱攻入内城。镇国公次子李彦秀为抢头功,选择领兵攻打宣政殿抢来玉玺。

    待他抢得玉玺,欲掉头前往清凉殿营救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却发现战火纷飞之下,镇国公主泰安却已经死在了清凉殿前的金銮柱下。

    更何况…泰安唇畔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大约她在他心中当真是一丝政事都不懂的傻白甜,却忘了她是和太子兄长一同长大的公主。幼时曾被中宗抱置在膝上一同上朝。若有朝臣长髯广颐相貌凶猛,曾因惹了她惊惧哭泣,而被放了长假。

    耳濡目染,她就算看不清楚朝中形势,就算曾报了奢望他会与她携手南山避开朝中风云之乱,也不会在此时此刻,忘记他的父亲镇国公李崇佑亦是五城兵马司的李都统,驻守内城执掌兵符。

    李彦秀说,黄门侍郎领兵谋逆,以为“黄门侍郎”这官位听来悬虚她会不明。可泰安却知道得清清楚楚,正四品的黄门侍郎,不过是,门下省的侍郎,伺候皇帝笔墨的而已。

    侍郎而已。

    如何起兵谋逆哪里比得过执掌五城兵马司的…他们李家更近水楼台

    泰安轻轻叹一口气。

    她信李彦秀对自己真有情谊,否则不会于她身死之后护卫《圣祖训》十年,只为等她醒转。

    她亦相信李彦秀并非真心要她死无葬身之地,否则何必在内室中设下她的灵位日日相伴,何必待她一只早该香消玉殒的纸片鬼这般上心。

    可她比谁都更要确信,公主泰安从来都不是驸马李彦秀的唯一。江山与情义之间,若要李彦秀二择一,被放弃的从来都是她这个未婚妻。

    斜阳隐映,泰安被李彦秀揣在怀中,带回清凉殿中。

    她从他领口钻了出来,顺着他瘦削修长的手臂,一点点地滑在了他的手腕上。

    而他一脸宠溺地看着她,眸中如有晶莹闪烁,仍有那一丝少年人的热情和焦躁。

    “怎么这般着急缓些喝。知道的,当你是只蠹灵,若是那不知道的,还当你是欲投胎的饿死鬼。”

    他高高撩起的衣袖之下,白皙的手腕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滴滴鲜红顺着手臂上的伤口缓缓溢出,而她如饥似渴地啜饮着他腕上沁出的鲜血,脸颊上沾染了些许鲜红,隐约有种摄人心扉的动人。

    “你现在还是一张纸片,概因血气太虚。血气筑阳,你受我血气滋养,也好快快长大。”他眉目含笑,情深似海,“我已经等了整整十年,真是再多一分一秒都等不及了。”

    泰安略略停顿了一下,抬起头中冲他娇娇笑着,歪头道:“便是恢复了人形又能如何我也是只什么都做不了的纸片鬼啊!难不成你还要娶我进门,立我为后不成”

    她问得坦然,像是半点不介怀往日之事。

    他却赧然地避开了目光,说:“后妃不过名分而已,你我的情分,何至于浅薄至此待你恢复人形,待我荣登大宝,你日日伴我于昭阳殿中,一生一世相守,岂不是更好”

    泰安点头,面上绽放的笑容明媚,纯真的目光比泉水还要清澈。太液池漩起晚风,而她伴着一缕斜红,如临晚镜;小颦微笑尽皆妖绕,让他如同窒息般地心悸。

    年少时的爱恋,在失去之后变作求而不得的哀怨。

    十年前宫变当夜,李彦秀于一念之差之下,择宣政殿而弃清凉殿。待得玉玺到手,他前往父皇处邀功,才惊觉父亲李崇佑竟对泰安下了杀手。他倾心的未婚妻,死在了清凉殿的金柱下。




132.定王
    看着像是月下飞仙下凡,裴县之却分不清楚眼前这薄薄的纸片究竟是何方妖孽, 呆若木鸡, 连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

    还是泰安转过身, 面色凝重声调严厉, 隐约间俱是曾经的公主风范:“裴家上下百余口老少,命皆悬于今日裴大人的一念之间。时间紧张分秒必争,裴大人,您到底是想死, 还是想生”

    裴县之多年前曾在月下见过豆蔻年华的公主一面, 将她言笑嫣然的模样铭刻于心。如今时隔十年时间,他渐渐辨认出她宛然若生毫无变化的面孔,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当日一念之差,他替二殿下李彦秀供奉在兴善寺的那本《圣祖训》,怕是有什么古怪!

    裴县之倒抽一口冷气,骤然忆起昔汉武帝命齐人少翁替爱姬设帐招魂一事,以为李彦秀用了相似的手法,召唤出泰安的魂魄。

    这是…巫蛊大罪啊!

    中秋前夕,夜凉已甚,裴县之却满头大汗,双膝酸软。

    当日他奉《圣祖训》于兴善寺, 由当时大权在握的二殿下一路擢升至太常少卿。及后因二殿下在外征战居多,于吏部上无话语权。他仕途受滞, 自然油光水滑地想与其他两位皇子有些交往。

    而这, 偏偏犯了二殿下的大忌。

    在裴县之看来, 当日将《圣祖训》放在兴善寺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小忙,早已无甚关系。他却未能料到二殿下由一册薄书中生出魂魄,与巫蛊压胜扯上诛九族的大罪!

    而他无形之中,竟然成为这个秘密的知情者。

    他再与任何一位皇子的接触,自然都会被二殿下当做大忌,恨不能杀之后快!

    裴县之冷汗潺潺,渐渐信了泰安所说,倒头便拜:“公主大恩,臣没齿难忘。敢问公主,明日二殿下可是当真要领兵攻入内城”

    他思绪万千,已是在脑海中转了许多念头。

    二殿下李彦秀意欲逼宫,若是他提前动知先机,将消息奉于皇帝,可有护驾的把握可如今兵权尽在二殿下之手,成败着实难说,若是二殿下一击即中,他全家老小可还有半点活路

    泰安看出裴县之面上纠结,淡淡一笑,扬起头道:“当日李氏逆贼谋我性命夺我江山,妄图用儿女情长麻痹于我,如今我既蒙天怜惜有幸醒来,必将反李复卢,还我大燕河山。”

    裴县之心中激荡,惊疑交加,停顿片刻后,才回道:“臣,愿闻其详。”

    泰安回身,定定看着他,红唇微微张开,吐出两个字:“定王。”

    定王卢启。

    昔太/祖戎马天下一生孔武,扩疆域平动乱,开大燕百年盛世;后太/祖生嫡长子继位,即是太宗。太宗仁孝温勉,在位数十年间无为而治,与民休养生息,尽得天下民心,实为难得的好皇帝,唯独子嗣一项上较为艰难,长至成年的儿子唯有两人。

    中宗卢显年长,定王卢启年幼,相差接近二十岁。太宗老来得子,对定王极为宠爱,亦曾因中宗过于仁懦重情而动过易储之心;及至后来定王成年远赴封地,于中宗在位这十余年间一向低调安稳,远离权力中心,几乎让人忽略了他的存在。

    裴县之万没想到泰安会提及偏安一隅的定王,愣愣抬起头。

    泰安却微笑,坚定的眼神不容置疑:“定王与父皇相差二十岁,与我和兄长相差却不算多。我们三人幼时在宫中一同长大,尤为亲厚。兄长与他更是宛如亲生兄弟,无话不谈。”

    “后来定王成年奔赴封地,我那时不过总角小儿不知事,受他所赠一枚玉佩,早不知被丢去了哪里。”

     



133.求死
    秋月升起,前朝鬼公主泰安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的诡魅。裴县之直勾勾地看着她, 踌躇难定, 心里却知道得再清楚不过。

    成败在此一举, 死生亦不过一念之间。他现在的决定, 关系着是从龙之功一夜飞黄腾达,还是功败垂成全家作了刀下魂。

    裴县之此时不过是刚过而立之年的从四品官,在礼部负责祭祀皇陵事宜,既非天子近臣, 又不曾执掌重权, 至多不过跟在上峰之后依着吩咐做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哪知十年前一念善意,竟遇上这样事关国祚的大事,落得如今进退两难的下场

    十年后一念上进,机缘巧合下向大殿下献了殷勤,却又引起李彦秀的怀疑和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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